镜子之家  第9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594
  清一郎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别扭的表情,只是观察着单身职员们对这一传闻所做出的世俗反应。隔壁的一个科里,就有一名让人佩服的势利之徒。尽管他已年届三十,却一心指望能够攀上这门高枝,所以决不向任何女人的诱惑低头屈服。这种大都市特有的浪漫主义者,其实与那些陷入公寓房东的女儿、打字员、女办事员等设下的结婚圈套的来自乡下的秀才并非相去甚远。
  当听说这一传闻时,清一郎立即相信自己乃是一个有力的候补人选。那种不顾虑现状,而只看重未来、前途、能力和发展性的婚姻,不可能找到比他这种执着着相信毁灭的人更恰如其分的人选了。他会成为一个理想而又不祥的女婿候选人吧。为了保护那个姑娘免遭那些打着如意算盘、充满发迹欲望的候选人的侵害,阻止其他男人成为她的丈夫,他只能让自己成为她的丈夫。并要她体会到与相信未来只存在着毁灭的丈夫之间那种纯粹的婚姻幸福……在片刻之间成为世俗的羡慕焦点,这并不是坏事。无意义地掠取其他人野心的目标——这就是善良!
  “我将结婚吧,不久就将结婚吧……”曾几何时他开始这样想到,而且他的这种想法中并不包含着爱什么人的成分。不知不觉之间,这心中的嗫嚅化作了呐喊,尽管不是欲望,却变得如同欲望一般了。清一郎惊异于那种被称之为因循守旧的社会习性在一个男人内部是如此融洽地与破灭的思想同居一处。
  整个身体上贴满了与他人迥然不同的标签,这已不能使他满足。如今他又打算把“已婚男人”的标签据为己有。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企图把所有的邮票——不是什么珍奇的邮票,而是广泛流通的邮票——一一搞到手中的古怪收藏家。或许什么时候他会在镜子中发现一张令人满意的丈夫的肖像吧。一想到这里,他便禁不住热情洋溢地重新勾勒起自我漫画的素描来了。
  收常常睡懒觉。他对“无为”这东西从不厌倦。早晨的雨已开始停了,从窗户玻璃的明亮中便可以知道。即使打开玻璃,能看见的也只有邻居家的屋顶和那些招牌的后背。
  在夏天的夜晚,后乐园夜场比赛的灯光由淡而浓地照亮了那些招牌夹缝中透出的狭长天空。还能听见一阵阵呐喊声。有时正举行着百万人的音乐会,随着风势的强弱,那些通过扬声器的贝多芬音乐会不时地传到收的耳畔。
  虽说在东京有家,可他还是在去年开始有夜场比赛的季节里,一个人特意搬到了本乡真砂町的公寓里。收尽可能向别人隐瞒现在的住所,因为这儿远不是一个值得向人夸耀的居所,里面的家什横七竖八地乱堆一气。更何况他想把这里建成自己无为的根据地。虽说常常在外留宿,但他却从不让女人进入这个房间。他过着乍一看毫无规律的生活,但在附近的主妇们中间却有口皆碑。
  雨完全停了。收从床上伸出手,给煮咖啡的电热杯通上了电。这是某个女人送给他的礼物,可他却只是在没有女人陪伴的夜晚睁眼醒来时才派上它的用场。于是,在这个5月初晌午刚过的房间里,便很快飘荡起了咖啡的香味。
  在枕边的小镜子里,收映照出自己醒来后的脸庞。它一点也没有那种睡觉后的浮肿,它是一张肌肉紧实、明朗而年轻的面孔。它就映现在那里,显得那么漂亮英俊。
  他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母亲在新宿经营一家妇女服饰店,由于经济不景气而生意萧条。对此的担忧霎时间划过了他的胸口。据说母亲想和他合计合计,看能否把服饰店改造成一间咖啡屋。
  收在今天伊始之际,就彷佛隐约透视到了一天的末尾。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明显不会带来任何变化便要悄然逝去的日子的终结。尔后就再也看不到更远的将来了,当然也没有看到它的必要。未来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以傲然无比的幽暗,犹如一匹从未见过的黑魆魆的巨大野兽一般遮挡了他的视线。
  在和大学的前辈碰头的N体育馆前面,收看见天空很快阴了下来,就像刚才喝过之后滞留在胃中的咖啡一样,发出糊焦味的凝重香气随着加大的风势飘了过来。突然他觉得鬓角处有点疼痛。来不及用手摸那儿,便已听到了什么东西开始叩打着四周的凌乱声响。原来是冰雹下了起来。
  收赶紧退回到大门的屋檐下,只见冰雹打在人行道的路面上又被反弹了回来。就它那种从天而降的下法来说,未免显得过于粗鲁和过于任性。但被晌午过后的日光照得暖烘烘的道路却马上溶解了它封冻的外壳。尽管眼珠似的散乱东西还保留着眼珠的形状,但已不再是冰雹,而仅仅是普通的水滴罢了。
  “开木君,”有人隔着肩头呼叫收的姓氏。收扭过头去,看见了比自己身材矮小的前辈武井的脸。几年不见,武井已完全变样了。向上挽起的衬衫衣袖在粗壮的两条胳膊周围出现了因瘦小而引起的褶皱。透过衬衫便能清晰地窥见他肩头肌肉的隆起。衬衫的前襟又宽又大地鼓胀着,像是要撑开胸口的纽扣。
  “呀,多棒的身体啊!”
  “该是吧?”
  就像是对收这种理所当然的寒暄语做出的理所当然的感情表示一样,武井一点一点地鼓起肩膀、手臂、胸脯的肌肉让收一饱眼福。这是在用肌肉来回答对方。他的胸脯在衬衫下鼓动着,彷佛沉重的肌肉神经质地翻转了身子一样。
  “对吧?无论谁只要努力,都可以练成这种身体的。只不过成败的关键在于努力的多少罢了。”
  武井身上有一种新兴宗教的传道士那样的特征。从别人那儿得知他的消息后,收曾给他打了个电话。当时武井回答他的口吻里颇有一种像是扑向新的饵食一般急不可耐的感觉。武井大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工厂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随即又对举重产生了兴趣。眼看自己已没有希望成为正式选手了,于是便着眼于这项运动的另一个侧面,到处搜寻美国进口的几十本杂志来仔细研读,从而成了在日本鲜为人知的肌肉锻炼新法的开山鼻祖,并说服母校的举重部,使之与这项新的运动项目成功地合而为一了。如今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肌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自己的身体便成了这种肌肉福音的活生生的化身。
  冰雹已经停了。在横穿公路的他们俩头上,延展着乌云撤退后的一片蓝天。在去举重部的健身房之前,武井带着收去了附近的咖啡馆,首先在这里向收传授心得要领:
  “日本演员的裸体真是不堪入目,要么过于瘦弱,要么过于肥胖,真是惨不忍睹。可美国电影呢,你瞧瞧他们的宗教剧或者古代戏吧。即使是临时的群众演员,不也都长着肌肉隆起的强壮体魄吗?”
  武井开始了他的讲义。他完全是从肌肉的视角出发来品评所有电影的,就如同鞋匠总是从鞋匠的观点出发来评价所有的电影一样。
  按照武井的说法,无论演技多么高明,倘若一个演员不具备漂亮的肌肉,那么便一文不值。那种演员的演技纵然适合于表现文明的细枝末节,但也决不可能在舞台上展现出作为典型的人以及人自身的价值。“在舞台上,能够展现全人类价值的惟有高度发达的肌肉!”……世界的颓废和分化乃是源于下列原因:即在偏重知性的基础上容忍了那些悲哀的、衰弱的、丑恶的、苍白的、单薄的、平板的、可怜的、(武井把这一类形容词罗列一座山之多)老态龙钟的、没有光泽的、纸片一样的、脆弱易碎的肉体的主人,或者那些猪猡般的、大腹便便的、稍一动弹便如波涛起伏一般松弛肥厚的、肉蛆似的、脂肪过多的肉体的主人,不仅容忍了他们,甚至把这两种荒诞的怪物供奉在社会的上层。其实肌肉才是判断人类价值最明确的基准,但人们却忘记了这个基准,用一种远远暧昧不清的标准来混淆和模糊了人类本身拥有的诸种道德的、审美的和社会的价值。
  凡是导致肌肉衰微和腐败的东西皆是恶的。肌肉,这种男性惟一的神话般的特质在现代已沦落为最软弱无力的东西。被缚在铁链上的普罗米修斯、被毒蛇紧紧缠住的拉奥孔所象征的男性的悲剧性格,是依靠其隆起的肌肉才成为肉眼可见的东西的。但在肌肉遭到轻蔑、被排斥到角落里的今天,男性的悲剧成为了一种极其抽象的东西,而肉眼所看见的男人全都不外乎滑稽的存在。男性的真正尊严本来应该只驻留于不乏悲剧性夸张的发达肌肉里,可如今,地位、财富、才能、做工精致的上等西服、钻石的领带和别针、新型的高级轿车、雪茄烟等等无聊透顶的玩意儿却被奉为尊严的依据。
  肌肉之社会地位的失落起源于社会生活中肌肉作用的减退。这种作用的减退本身是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的确是一种无情而可悲的事态),我们已经不可能把文明社会那种将肌肉视为多余之物的趋势加以扭转。
  武井迷信柠檬,一边喝着所谓对恢复疲劳卓有疗效的柠檬果汁汽水,一边琅琅地背诵着惠特曼诗歌的一节:
  “假使有什么东西是圣洁的,
  人类的肉体便是圣洁的,
  一个男子的光荣和甘美,
  便是未被污损的男性的标志,
  在男人或女人身上,
  一个洁净、健强而坚实的肉体,
  比最美丽的面孔更美丽。”(此乃惠特曼《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一诗中的一节。译文引自楚图南译诗,个别字有改动。——译注)
  一般的运动项目就是要保存肌肉的这种原始效用,并将效用的一个个部分加以夸张地表现,并在一定的运动之下进行醇化。只有在体育运动的世界里,还依稀可见往昔那种一对一搏击的风貌。柔道选手的屈肌力量,赛艇选手在齐水面高的赛艇上摆动手臂荡起双桨的那种惊人的背部肌肉、背阔肌、二头肌、前膊肌、大腿肌的力量,橄榄球和足球选手腰部与下肢的力量,铁饼选手的臂力,游泳选手胸脯的力量……这一切的确只是在某个空间里划过了一道力量的闪电而已,可那种参与的乐趣和观赏的乐趣却与过去的荣光、过去的辉煌密不可分,紧紧相连。诚然,记录的更新增添了人们对未来的希望,但是,既然体育运动如今就整体而言不过是倚仗着现实中已经没落的肌肉效用的残渣,那么,真正能够焕发自然光辉的时代便只能是遥远的往昔了,而一般的体育运动无异于对失落了的往日荣光的临摹和对神话的改写。
  武井所希求的并非让体力劳动去收复业已丧失了的领地,也并不是要重视原始搏斗所具备的那种体育运动般的冼炼。他的目标在于促成肌肉机能的完全恢复和最高程度的发达。另一方面,力图从肌肉那里彻底拭除其社会效用的残渣,创造一个可以谓之曰“纯粹肌肉”(武井喜欢把这个新造的词挂在嘴边)的东西,并由此恢复肌肉的外观本身所包含的伦理和美学的崇高价值。
  武井断言道:
  “在一般的体育运动中,能够贡献给未来文明的东西已荡然无存。它们只着眼于力量、速度和高度,而忽略了肌肉自身的绝对价值,所以,不具备积极的文化意义。”
  肌肉,比方说手臂的肌肉,在举、打、拉、推时拥有使运动变得最为有效的理想形态,但人的形体美却远远超过了这种运动机能,蕴含着与此不同的独立的美学价值和伦理价值。否则,希腊雕塑的理念便不可能诞生吧。为了获得这种独立的价值,需要进行的不是投掷、打击为目的的训练,而是摒弃了任何实用价值的训练,即肌肉必须只以肌肉本身为目的来进行锻炼。
  当然,希腊人健美的肉体是阳光、海风、军训和蜂蜜的产物。但如今这种自然已经死亡。为了达到希腊人的肉体所拥有的诗化的、形而上的意义,只能依靠相反的方法,即为肌肉而锻炼肌肉的人工方法。
  “可以联想一下人的脸,”武井指着自己颧骨突出、眼睛细小、不太漂亮的脸说道。即使在野蛮人那里,关于脸,也只是关注其形态的美,而并不设计其功能性的一面。鼻腔有利于通风,嘴巴有利于进食,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这些功能固然重要,但在我们看来,却是次要的。我们只是依据眼鼻口等排列方式的微妙差异,来判定其相貌的美丑,决定其精神价值的深浅。武井扬言,对肌肉也作如是观的时代已经翩然来临。
  当然,脸部具备的这种精神表象,在于眼耳口鼻等的机能是纯粹被动的,脸部的能动作用只是由名叫“表情”的这种情感的表白来加以承担的。人类在悠久的社会生活历史中间已经掌握了从脸上的表情来读取意志和感情的生活习惯。与此相反,身体各部分的肌肉却担负着动态的积极作用,提供向外界发起行动的线索,以致于人们习惯于只从与情感表白无缘的运动机能这一点上来把握它们。
  但是,决非仅仅如此!肌肉决非仅仅如此的东西!(武井再一次在紧绷绷的衬衫下鼓胀起胸肌给收看。)想想吧。情感和心理有多大的价值呢?为什么惟有情感和心理才是微妙的?其实,人体中最微妙的莫过于肌肉!情感和心理不外乎是在肌肉上一划而过的火焰般的东西,抑或说是肌肉的某种流露或肌肉的一种紧张状态,而并不是具备什么更大价值的东西。愤怒、眼泪、爱情、欢笑,不可能比肌肉富于更多微妙的含义。肌肉呈现出鼓胀、松弛、快乐、欢笑、微妙的肤色、早晚细微的光泽差异所表现的疲劳程度、汁水的晶莹透亮等等诸多形态,它宛若山岩一般由严酷的矿物质的浓黑变幻成高山植物的紫色,犹如根据一天光线的推移而时刻变化不止的山丘一样展示出种种变化。
  看看可怜的肌肉的悲哀吧。它比情感的悲哀更壮烈。再看看挣扎着的肌肉的叹息吧。它比心灵的叹息更真切。啊,情感并不重要,心理并不重要。肉眼看不见的思想也不重要!
  思想必须如肌肉般明白晓畅。思想被埋没在内心的黑暗中形态模糊。用肌肉来代替思想无疑要有效得多,因为肌肉严格地从属于个人,同时又比感情更具有普遍性。它与语言酷似,却比语言更明晰。在这一点上它是比语言更优秀的“思想的媒体”。
  武井滔滔不绝地说到这儿,然后倏地站起身,催促收道:
  “喂,走吧,由我来指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