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8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240
  舞台将他的人生变得游移不定,把他锁定在一个半梦半醒的地方,并将他自身当中那些漂浮不定的东西置放于一种浅薄的不满状态中。成为演员,啊,这就意味着将自己的人生交给他人的手来摆布安排。不是自己去选择,而是几乎终生都处于被选择的位置上,任凭他人来挑选,等待角色的分配,按照作者的命令来说话行事,在被他人给予的情感中生存,甚至于连从这张椅子迈向那边的墙沿之类的细枝末节也必须听从他人的意志。只有私生活是自我意志所能自由支配的。但是,对于他来说,私生活却又毫无魅力可言,他把一切赌注都押在了“被选择”的生活上,这种生活使自由变得毫无意义。而正如被选出的美女一样,最终所有的一切又都化作了自己的拥有。
  愉快地贪食对自由的污辱——无论将这怠惰的食欲怎样长久地抛在一边,它也不会消失殆尽。收在某个喉咙干渴的清晨,从报纸上读到一则全家人自杀的新闻。那家人的母亲让一个六岁、一个两岁的孩子喝下了拌有氰化钾的桔子汁。当标题为“给孩子喝有毒桔子汁”的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时,收感到那“有毒桔子汁”几个大字是那么难以言喻的香甜可口,俨然是一种凉幽幽地滋润喉咙的美味饮料,一种色泽鲜艳、香气馥郁、满含迅速奏效的毒素,在某个干渴的早晨不管你愿意与否都有一只温柔的手强强迫你收下的饮料,一种在饮下它的瞬间,世界便蓦然改观的饮料。或许他久已盼望的正是这样一种食品。
  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东西,只任凭属于他人的情感的暴风雨在自己的体内横行肆虐。当它们过去后,虽然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可周围世界的意义却全然改变了。“假如我演罗密欧……”收一边呼出一口热气,一边想着,“那么,在我扮演罗密欧以前的世界和以后的世界就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当我从舞台上走下来时,我其实是在走向一个自己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他担心自己的腿在穿着紧身裤时会不会显得过于纤细,但是,那几乎没有汗毛的腿部肌肉一定会让紧身裤冷冰冰的真丝质地优雅地贴紧自己吧。即使在脱掉紧身裤以后,他的腿也已经变成了曾经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腿,而他的嘴唇也变成了一度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嘴唇吧。当他再次穿过舞台背后的破烂东西回到后台时,在他眼里,那一大堆破烂东西也早已化作了魔物般黑黢黢的美的结晶体,而他来剧场时穿过的裤子上积留着的大街上的尘埃,也会看起来像是闪闪发亮的两人赞叹的微粒的聚合物吧……一切都将改变。而这种关于世界蓦然改观的非同寻常的记忆,他将一直保持到满脸皱纹的耄耋之年吧。
  收终于能够长时间地、毫不厌倦地悉心思考自己在不久以后应该给予他人的魅惑和陶醉。我们的时代早已淡忘了高尚的狂热。收有一种感觉:除了自己,谁也不可能带给观众这种狂热。但这也仅仅限于“有一种感觉”而已。
  如同被朝露濡湿了的树木的气息并夹杂着雨丝的微风一般吹向人们的面庞,滋润人们的眼睛和脸颊,然后悄然逝去——这多么美妙啊。成为那种风一样的存在是美好的。而且化作带有刺痛肌肤般的浓烈海风去吹打人们的胸膛也是美好的。啊,要带给人魅惑、给予人陶醉,就得把自己变作风的形态。在舞台上,自己的身体任美丽的衣裳包裹起肉与血,像神殿般巍然耸立,可自己却看不见自己,只能从发狂的观众的眼光里,感受到演员的身姿宛若超越了存在形式的光彩照人的风的流动……肉体坚固的物质性的存在本身便化作了一种悖论……站在那儿,在那儿说话,在那儿运动,这就犹如马蜂翅膀的颤动一般,化作了一种肉眼看得见又看不见的七彩音乐……收梦想着这些事态的飘然降临。他梦想着,却毫无作为。他一边梦想着舞台上那种最终意义上的突变和辉煌无比的存在悄然消灭的瞬间,一边却不断地为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和那种动辄便擦身而过的恐怖感而胆战心惊,以致于为了寻找那片刻存在的证据,而去和女人睡觉。因为女人总是首先对他美貌的魅力确切地做出回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东西比女人更忠实可靠,更坚定不渝……那就是镜子。
  清一郎所在的机械部位于一楼的房间中,在公司里也算不得干净整洁。桌子已经颇为陈旧,书架和衣橱也已有些年代了。这个大楼在解除接管以后只有新涂的油漆还是新崭崭的。
  建筑物古老,窗户的形状也很古老。若论窗外的景物,不外乎隔着阴郁庭院对面那些千篇一律的窗户。在晌午过后的几个小时内,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把对面窗户和墙壁的极少部分倾斜着切割开来,宛若被张贴在玻璃上面似的阳光。那与其叫阳光,不如说更像摘掉一幅长时间挂在那儿的画框后,墙壁上所露出的白垩之类的东西。但阳光这种不自然的新鲜感有时也能构成促使人们走向窗边的理由。透过窗户的上面部分,就像倒立着的水井的水面一样,也能好歹眺望到外面的天空。
  一般的内庭很难设想有比它更糟糕的景色。其间没有一丁点儿可供绿色介入的余地。这儿只有覆盖在地下锅炉室上面的灰色屋檐和通往地下的阶梯,还有通风孔的两个棚盖,以及铺在周围地面上的粗大碎石。在终日不见人影的这个地方,雨天潮润闪亮的黑色碎石与周围室内繁忙的工作景象恰好形成了有趣的对照。这时,碎石便成了眼睛的安慰,以致于科长曾经以碎石为题材,滥制了几首拙劣的俳句。
  室内的空间里,荧光灯的灯绳从天花板上很有规律地垂落到桌子上面。灯绳一动也不动,彷佛与四周忙碌不堪的氛围毫不搭界。机械部的五个科按照商社特有的排列方式,为方便各科之间的联络,中间没有放置任何隔板,只有一排排紧紧相挨的办公桌。在清一郎搬到这栋大楼之后,因为旁边尽是老前辈,所以他的办公桌只是忝列于末座上。尽管如此,在这次4月上旬合并后的初次加薪时,他依旧获得了3千日元的破格加薪,所以,以前2万3千2白日元的基本月薪已经涨到了2万6千2百日元。
  在清一郎的科室里,科员们彼此照面只有早晨9点出勤时和傍晚的5点左右。几乎所有的科员上午都要外出一次,他们一上班便拿着样本和报价表忙忙碌碌地出门而去。过去,和别的公司一样,通常在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表明出差的目的地。可顾忌到偶尔前来办公室的客人有可能在黑板上发现自己生意上竞争对手的名字而引起尴尬,所以这个习惯不知不觉被废弃了。一旦科员外出,只要不是在电视转播的棒球比赛的观众席上看见他的脸,那么谁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科长是一个瘦削贫弱的、可以称之为小市民卓越代表的男人,属于那种由大都会早就的早熟儿的典型。他把所有充满活力的表现斥之为粗鄙,喜欢用一种含混难懂的声音说话。清一郎从没有向公司里的任何人谈起过自己喜欢拳击的事,以免传到这个科长的耳朵里。而科长代理关却与科长正好相反,是一个嗓门宏亮、磊落大度的男人。因长期患病缺勤而延误了升级的不幸命运,反而使他比一般人更加倍地快活,他知道自己为人拥戴,所以特别喜欢强调自己这种大咧咧的性格作为社会上的人是何等吃亏,同时又对自己这种对社会的不适应性引以为豪,并视为自己人缘好的原因。清一郎初次接触到科长和科长代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时,为同时博取他们俩的欢心而深感头痛。当然,同时博得两者的欢心也是毫无意义的。每逢审查考勤表时,科长代理关比科长的发言更强硬。明白这一点之后,清一郎发现:关之所以那么明显地夸耀自己的缺点,实质上乃是旨在确保自己的独特性,而并非意味着高度器重他的同类。于是,清一郎开始留心着兜售自己的“明朗的社会适应性”。虽说他算不上什么运动员,但他具备了运动员所特有的让人放心的单纯,以致于如今人们都把大学时代的清一郎想象成了一个不算太差的全能选手。
  与清一郎抵背而坐的是佐伯。佐伯所属的那一列桌子处于另一个管理人员的辖区。同僚们都很讨厌佐伯,但清一郎却出于这同一个理由,感到有必要与佐伯保持亲近,因为能够与众人讨厌的家伙轻松自若地进行交往的性格,足以使第三者放松警戒,更何况佐伯并没有被视为危险人物,而仅仅是令人讨厌罢了。所以在清一郎眼里,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陪衬人。
  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周围的人把清一郎对佐伯的亲近当作热门话题,可佐伯对自己的孤立状态却一无所知,所以并没有对清一郎抱有某种特殊的感激之情。他自认为是一个极端复杂,颇有魅力的人物,引起清一郎这种单纯之人的兴趣是不足为奇的。就像狂人在某种程度上知道自己是狂人一样,讨人嫌弃的人也并非毫无自知之明。但狂人一点也不为那种自我意识所烦扰,同样,不受自己讨人嫌弃的意识所烦扰,正是讨人嫌弃之人的真正特质。
  ——清一郎从午休时分的散步归来,一坐到座位上便习惯性地抽了一支烟。眼下还没有什么业务,也没有任何来客。
  他顺势瞅了瞅吊在桌边的擦手毛巾和当班日志。他总是在这里挂一张清洁干净的毛巾。尽管那毛巾的洁净不曾出现在人们的话题中,但却理所当然地映入了所有同僚的视线,向他们昭示着清一郎的人品。毛巾证实了汗水、年轻、单纯、飞奔、跳跃、体育运动、明朗的天空、田野的绿色、跑到的白线等等所象征着的青年特于的无思想性、盲目的忠实、无害的斗志、青春的顺从、旺盛的精力这一切被社会所要求和被社会认为有益、并且易于驾御的种种特质。
  为了排解无聊,清一郎伸手取下当班日志,一边吸着烟,一边翻阅自己今天早晨所写的昨天的记录。
  “昭和29年4月21日(星期三)
  访问清田机械工业株式会社墨田工厂
  会见人……清田社长、山口科长
  随行人员……松波技师
  事项……关于大泽电工函询的挖掘机一事,为听取有关技术说明而前去访问。从目前的技术情况来看,与进口商品相比毫无逊色。窃以为:今后这一公司销售的扩大对本公司而言,有百益而无一害。”
  关从桌子对面扯开破锣一般的嗓子说道:
  “喂,杉本君,两点钟能否和我一起去一趟东产公司?今天有可能签订合同。”
  “行啊。”清一郎爽快地答应道,随即将一度脱掉的衣服又匆匆忙忙地穿在身上。
  关依旧是一双因酗酒而充血的眼睛。尽管他行为磊落大方,但却养成了嗜药的癖好,常常尝试着服用治疗酗酒和头昏的新药,并且在没有好好阅读药效和服法的说明之前便把药片一古脑儿吞下肚皮。
  两个人从公司职员的通行口来到了阳光刺眼的户外。阳光照射到关的眼睛,使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个宛若从天而降的小小幸福感一般的喷嚏竟然使他的眼睛变得潮润了,使他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开始抽搐起来。对于关的家庭纠葛,清一郎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从走向车站的关的步履中清一郎推测:他可能有什么两个人之间的事要谈。果然,关开口道:
  “虽说这样提问有失冒昧,但你现在到底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清一郎慢慢地用一副深思熟虑的腔调回答道:
  “我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到结婚的年龄了。”——因为关的发问是他预先知道的,所以,他的回答无非是他在预习之后的现成答案罢了。
  “有对象吗?”
  “不,还没呐。”
  “有没有双亲大人给定下的人选?”
  “不,老头子早已去逝,所以……”
  “是吗?……好了好了。我无非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结婚的意思?”
  “莫非有什么好人选?”
  “请你千万保密,事实上,有人托我给库崎副社长的千金小姐做媒呐……”关说道。
  信息灵通的科员私下里到处传播着这条小道消息,说是库崎副社长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公司里最有前途的职员,正委托部长四处物色人选。而机械部长坂田是副社长以前在中央金属贸易公司当社长时的部下,所以副社长才特意从几个部中挑选了这个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