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10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110
  两个人穿过被大楼的阴影遮蔽了一半的车道,进入了让煤烟熏得黢黑的阴沉沉的体育馆。显然举重部的房间受到了冷遇。这是一间布满灰尘的、牢狱般阴暗的钢筋混凝土房间。从关不严实的拉门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呻吟、急促的呼吸声和叹息声,还有近于嗟叹的声音。一打开拉门,便有一种令人联想到如同被囚禁的野兽般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汗水与锈铁的混和气味。收此刻所看见的无异于一个刑讯室。
  在古代的采石场、年轻奴隶们的劳役所……在笼罩着传奇色彩这一点上,这个房间与其他体育运动的俱乐部大相径庭。年轻的人们蜷曲着剽悍的后背,因背负的重量而咬紧牙关,双腿的肌肉直打哆嗦。死一般岑寂,既没有呼喊声,也没有吆喝声,只有苦恼、紧张、汗流浃背、充满淤血的年轻肉体。
  举重练习今天已经结束了。在这里的全都是武井宗派的晚辈们。有人把脚绑在倾斜的木板顶上,倒立着身体,用手臂上下挥舞着左右两边套着沉重铁盘的木棒;有人横卧在马扎上,往胸口上举起同等重量的铁器;有人将沉重的铁器扛在肩上,忽而站立忽而坐下;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双臂的鼓胀,一边把带有双层铁盘的哑铃轮番举到齐肩膀高后又一古脑儿放下;有人俯身叉开双腿,将左右装有沉重铁盘的东西放至与地面齐平的位置上,然后又憋足力气举到触胸的地方。收不禁觉得这一切都属于阴森凄惨而又滑稽可笑的奇怪姿势。瞧,他们正默默地承受着各自被课以的种种刑罚。
  但在这种徒刑场的空气中,却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半裸的奴隶们一个个被幽禁于无法窥知的、黑暗而神秘的、肉体的冥想之中。黄昏时分,没有点灯的天花板,积满尘埃的地面、古老的铁制器具,无一不显得敏锐而善感。收从未在别的地方看见过如此敏感的肌肉群体。一个年轻人伛下了身子。于是,立刻在他的侧腹上清晰地浮现出了无数绳结儿一般的肌肉疙瘩。即便是在一动也不动、安静地站着休息的年轻身体上,有时也宛若各种各样的感想会蓦然闪现一样,只见迅捷的运动从一块肌肉波及到另一块肌肉,从而引发手臂上的肌肉急不可待地高高隆起。收觉得武井的话不无道理。
  “首先脱掉上半身的衣服,让我瞧瞧你的身体。”比收显得矮小的武井骄傲地说道。在这里,收为自己瘦瘠的身体感到特别害羞。这时武井拽住收半裸着的胳膊,把他不容分说地拉到了镜子前面。镜子里映照着收羞于看到的身体。虽说不很清晰,但却能看到肋骨的起伏。
  “看吧!”武井说道,“你骨节很粗,犯不着为现状沮丧。说起现状,也就是为零吧。这充分暴露出你长久以来那种没有节制的生活。既缺乏你这个年龄所应有的皮肤的光泽,也缺乏与你年龄相称的力量,苍白无力,无异于一堆豆腐渣。”
  听着这样的解释,武井的晚辈中有两三个人一边笑着,一边聚集到了收的周围。与他们的魁梧相比,收的裸体显得越发孱弱苍白了。
  “与其说是一堆豆腐,不如说是一只可怜而瘦小的、被剥了皮的小鸡。”武井趁势继续埋汰道,“肌肉嘛,就和其他的所有器官一样,也会出现非能动性萎缩。看看你的三角肌吧。不错,是一块肩膀圆圆的肌肉。再跟这些家伙的肩膀比比看。迄今为止,你过的是完全与力量无缘的生活,致使你的肩头骨节毕露,只剩下了一丁点已经萎缩的三角肌。”
  实际上,收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确实缺乏与他的脸部那气度高雅的美貌相同的美感。他的身体又干又瘦,与优雅相去甚远。这表明男性的优雅脱离了某种程度的健壮是不可能成立的。他纤细的胳膊从肩膀上无力地耷拉着,似乎力量已从指尖滑落殆尽了。他热切地希望道:“我要拥有诗人的脸和斗牛士的身体。”他发现自己完全缺乏朴素、狂放、野蛮等要素的支撑。真正抒情性的东西只可能诞生于诗人的脸庞和斗牛士的身体之少有的完全结合之中。
  “今天是初次练习,只要用轻点的杠铃分别练习两组便可以了。先练两组挺举,再练两组抓举,接着是两组背撑,再是两组卧推,然后是两组半蹲,再然后是两组深蹲。最后再做些腹肌运动。”
  武井命令收穿上运动衣裤。收换了服装。他深感羞辱,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被布满荆棘的空气螫刺着,很难相信自己长时间游手好闲的肉体能一直沿着一个目标奋勇向前。他在自我之中看到了一个萎缩退避、被动挨打的羸弱的小家畜的形象。一个与用于睡觉的潮湿干草告别,与自己的气味告别,在半梦半醒只见踯躅彷徨着,在别人的驱赶之下被迫服役的小小家畜……收感到自己好容易才用手触摸着了自己的存在。供初学者专用的灰色小杠铃横卧在薄暮时分的钢筋水泥地面上,就犹如夏季杂草丛生的碎石场背后一辆失落了车身的手推车的车轮。
  他用双手抓住杠铃,举向胸口。没想到它竟然出乎意料地轻巧。
  ——母亲正在浓妆艳抹。尽管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小服饰店的女老板,但收却喜欢从母亲的这种化妆中凭空臆想:母亲正在从事什么奇怪的买卖。
  收还喜欢听母亲夸张地讲述她的不幸,喜欢听她用咽哑的嗓音把自己的生涯加工成浅草电影馆的广告招牌画上的那种色彩浓烈的悲剧。
  “今天我去做了点体育运动回来。”收说道。
  母亲一边抽着烟,一边用目光追逐着香烟袅袅升起的烟雾。她把注意力的一半分给了烟雾,把另一半用在了谈话上。
  “嘿,你去做了体育运动了?!这倒挺稀奇呐!”
  “我想拥有一个健美的身体。”
  “有了健美的身体,又怎么样呢?哦,对了,如今的女孩子倒是喜欢身体棒的小伙子呐。”母亲说道。
  收感到一阵亢奋,这亢奋里奇妙地混杂着流汗后的爽快和从事体力活儿以后全身的力量还凝固在身体每个部位中的感觉。因而他一反常态,从高处俯视着他的母亲。今天的母亲看起来特别矮小,穿着不相称的套装,用浓浓的口红掩盖了嘴唇上的皱纹,把自己所能想象出的“辛劳”当作紧身衣一般束紧自己的身体。
  “你老爹似乎又迷上了一个无聊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是一个无聊的女人?”
  “和你老爹鬼混的肯定是无聊的女人呗。”
  “说的倒也是。”
  收愉快地笑了。总是有女人像疥癣似地纠缠住丑陋而可怜的父亲。
  太阳西沉,行人如梭。他们店所处的地带有不少酒店、咖啡馆,所以不适合做如今的这种买卖,而只能眼巴巴地透过店里的橱窗观望着行人来来往往。店里的商品柜中杂乱地陈列着项链、胸针、手镯、耳环、手巾、手套等。自从对面的咖啡馆装上了巨大的原色霓虹灯以后,在那些灯光的反照下,这边店铺的商品也总是色彩变幻不定,惹得母亲牢骚满腹。无论如何,在这种只能将店铺的衰微全部归结于不景气的区区店铺里,经济萧条的阴翳浓郁地笼罩着一切,无论把店堂装饰得何等明亮,都总有一抹黑暗将顾客的脚步推得越来越远。
  很稀奇地居然有两个办公室小姐模样的年轻女客人在橱窗的前面停下了脚步。“她们是不会买的,”母亲在店铺里咕哝道。由于她过份相信自己的判断,使这种判断不知不觉只见演变为一种绝望,以致于如今的她早已放弃了招揽客人的努力。就像吉普赛的女占卜师一样,她坐在店铺里一动不动地从远处揣摸着客人的模样,渐渐地开始满足于抽中一个凶卦了。
  两个女人虽说显得并不富裕,但打扮却干净利落。她们的视线在一条项链上游弋着。那项链十分昂贵。母亲又在低声嘀咕道:
  “那两个家伙是不会买的。”
  但在那两个女人的眼睛里,显然欲望渐渐增添了火焰,开始膨胀起来。那已不是一条单纯的项链,而是对她们关于生活的所有梦想,她们理应拥有的身材匀称的美丽,还有寒碜的钱包所进行的一种罗曼蒂克的抵抗……不光如此,它还是那种能将人拽入到与自杀、毁灭的欲望相类似的东西中的力量的总合。
  但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倏然从那女人的眼睛里消退了。欲望烟消云散,重新回复到了安详的宽容眼睛。她与刚才还视作仇敌的项链握手言和了。总之,她已打消了购买的念头,而仅仅停留于观赏。在她们下班回家途中充满一天疲劳的脸上,还有涂抹着口红的侧脸上,对面那些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正描绘出色彩不断变幻的轮廓。
  ……收的脚步不由得一下子迈了出去。那两个正要离开的女人朝着这边望了望。只见女人的眼睛忽地一闪,所有观察事物的力量便集中在了眼角上。“和刚才盯着项链看时的眼神一模一样,这下我成了项链的替代品了。”收思忖道。两个女人侧着身体,再往店里跨进了一步,佯装着正在观看别的商品。她们不时把目光投向收的脸,宛若被一条细线牢牢地牵制着似的。
  “欢迎光临!”收说道。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嫣然一笑。
  “那家伙终于掏出了她的钱。”收心满意足地看着那条被卖掉的项链的价格显示在了收音器上,说道。
  “在我包装项链时,那两个姑娘对你嘀咕了些什么吧。”
  “说什么在对面的咖啡馆等我来着。女人都那个样,恨不得立杆见影收回成本。”
  “要是你肯来店里当伙计,这个店肯定会兴旺的,也不必花心思改建成什么咖啡馆了。”
  “哼,谁愿意到这种店来……”
  “设美男计来做买卖,对男人来说,也不会没趣吧。”
  母亲喜欢和儿子说一些有失体统的话。在她看来,儿子的放荡就等于是自己的同伙在对丈夫的放荡进行报复。无论如何,这也属于孝敬母亲的一种啊。
  有失体统的谈话最后变成了发牢骚。然后,她把店铺的改造计划和报价表拿给儿子看。“经费怎么办?”儿子问道。“借不就得了。”母亲回答道。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思考着资金问题,所以,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别的空间,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从那一片空间中预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机。两个人同时感到那危机就如气球一般飘浮在头顶上,医治了母亲可能被顾客、而儿子可能被戏剧角色的分配所抛弃的无时不在的不安。即使未来一片漆黑也罢,母子俩依然无力而怠惰地半带着游戏的心情从那漆黑的未来中感到自己是被挑选出来的选民。
  “快去快回吧。那两个姑娘正等着你呐。”母亲做出了平时常做的那种追赶儿子的动作。她很爱儿子,却不愿意两个人长时间地单独厮守在一起,害怕看见自己的不安被映照在儿子身上。
  “哼,我就是要让她们等得心慌才好呐。”
  他对着商品柜上的镜子用梳子梳理着头发。由下而上照射着的荧光灯使他那造型漂亮的、羽翅一般的鼻翼显得格外苍白。
  母亲默默地把刚才卖掉项链的钱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儿子的口袋里:
  “这可是你自己赚来的钱。”
  守只是端详着镜子,没有道一声感谢。如果说母亲是富于空想的,那么儿子也同样是富于空想的,因此可以说这母子俩的悲剧不无空想的性质。更何况收是一个演员。他做出一副喜欢反抗的放荡儿子的神态,歪斜着身体,蓦然从商品杠中间穿行而走,走了出去。
  清一郎并不那么喜欢喝酒,他很容易就醉了,一喝醉酒,他就会被异样的不安所驱使着,隐匿起身体走向镜子家。这时惟一一处他不怕被人窥见真实面目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