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5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051
  “因为就像童话中的猫一样,咽下一切乃是惟一剩下的战斗方法和生存方式。童话里的猫把路遇的东西全部咽下,诸如马车、狗、学校的建筑物等等,如果喉咙发干、还会咽下贮水箱、国王的队列、老太婆、牛奶车……那猫的确懂得该如何生存呐。
  你梦见过去的世界崩溃,而我预知未来的世界崩溃。在这两个世界的崩溃之间,是现实在苟延残喘。这苟延残喘的方式卑怯而无耻,迟钝而冷漠,并不断地让我们抱着永远延续永远存活的幻影。幻影渐渐扩张,麻痹了众人,使大众以为如今不仅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已经消除,而且幻影比现实更现实。”
  “你是说,惟有你知道那是幻影,所以才能如此平静地咽下一切?”
  “是的。因为我知道,真正的现实乃是‘破灭迫在眉睫的世界’。”
  “你从何知道?”
  “我能够看见它。稍稍凝目而视,谁都可以看到自己行动的依据,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看见它而已。我有勇气去看见它,而且在我看见它以前,它已栩栩如生地显现于我的眼帘,以至于我毫无办法,就像清楚地瞥见了远方钟楼上的钟摆一样。”
  他醉得更厉害了,涨的通红的脸和松软无力的四肢彷佛是在表明着:他对自身的思想并不承担任何责任。深蓝的西服、素雅的领带和素雅的袜子,随时准备混入众人之中不留任何痕迹的这个年轻人,甚至迫使衬衫袖口上的小小污渍也散发出一种普通生活的气息、非个性化生活的气息。那污渍与其说是自然沾上的,不如说是他苦心经营以显得自然的人工饰物。如同被冲上沙滩的海蜇一样进行分解。在镜子的家里他俨然是各种矛盾相互撞击、彼此胶着的疙瘩,俨然就是把思想、情感与衣裳不协调地拼凑起来的大杂烩这样一种不可救药的存在。
  突然清一郎改变了话题:
  “阿峻练习前的状态怎么样?”
  “似乎蛮不错呐。他憋足了劲儿回去了。”
  镜子描述了今天下午斗殴的前后经过。
  清一郎大笑了,因为他是一个决不会打架的男人,所以反倒喜欢听别人打架。他还大肆夸奖镜子没有因斗殴而受到太大冲击的胆量。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坐着伸了个大懒腰。他突出的喉结在灯光的照射下翕动着。他像是弹跳起来似地蓦然欠起身来,走近镜子,握住了她的手。
  “晚安。我回去了,想必旅行归来你也正疲倦着呐。”
  “你来究竟有何贵干?”
  镜子从椅子上起身问道。她的眼睛没有看着清一郎,只是盯住自己红色指甲尖上那彷佛在深夜里变得更尖利了的锐角。
  “你来是为了什么呢?”
  他摇晃着文件包,在门旁边踱来踱去了两三次,宛若在欣赏着自己的影子游弋于陈旧的橡木门上一般。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我有点头疼。是的……本来是该和你商量商量,听听你的意见的。”
  “什么事?”
  “或许不久我也不得不结婚了。”
  把清一郎送到大门口的镜子对此一言不发。夜阑人静,突然加剧的风撞击在围住前庭的三面墙壁和石垣上,后退着翻卷而去。在大门的灯光照射到的地方,只见绿树上晶莹透亮的红色果实和淡绿的嫩叶正随风摇曳。无数的红色果实集聚在一起,轻轻地颤动着。
  “风可真大呀。”
  临别时镜子说道。于是,清一郎那有些惊诧的目光一下子敏感地转了过来。因为他知道,镜子是决不会在风大时加上什么“风可真大呀”之类的注释的。而在镜子看来,他这种时候突然流露出的诧异表情才是最为冒失的。但镜子没有任何理由憎恨清一郎。
  ……像外国小孩那样被迫一个人单独睡觉的真砂子在客人起身回去的动静中醒了过来。今夜,最后一个客人回去得真早啊——她看着枕边的时钟琢磨道。她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了玩具柜的抽屉。她擅长于一声不响地打开抽屉。
  抽屉里装满了玩偶的换洗衣物,散发出强烈的樟脑气味。真砂子喜欢那些被各种玻璃纸所包裹的樟脑,以至于在抽屉里塞得到处都是。不仅如此,当她一人时,还喜欢把鼻子凑近抽屉,使劲地吮吸这种浓烈的气味。
  玩偶的衣裳在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的灯光下,看起来带着点淡淡的蓝色和桃色,发硬的廉价花边呈波浪形地围嵌在裙裾上。真砂子有时候会觉得这些不会出汗的衣裳过于无聊乏味。
  她环顾四周,痉挛似地伸出舌头,用上下牙齿使劲地顶住舌头,从衣裳下面拉出了一张照片。然后她跳到窗口,凑近外面的灯光,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被逐出家门的父亲的照片。
  那是一个软弱无力的、瘦瘠而端丽的年轻男人。戴着无框眼镜,梳着三七开的边分发型,从衣领之间露出了领带(这领带神经质地系得很紧)上小小的结子。
  真砂子用在物色什么东西似的毫无伤感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的照片,宛如深夜睁眼醒来时的习惯性仪式一般,在嘴巴里呢喃道:
  “等着吧。什么时候真砂子一定会去唤你回来的。”
  照片散发着樟脑的气味。这气味对于真砂子而言,既是深夜的气味,也是秘密的气味,更是父亲的气味。一嗅到这种气味,真砂子便能够安然成眠。这儿已经没有那种令镜子生厌的狗的气味了。
  第二章
  “犬养(犬养毅1855~1932,政治家,在五·一五事件中被杀害。——译注)真是个窝囊废!”
  午休时一起外出散步的同僚佐伯说道。两个人朝着二重桥的方向正要进入皇居外苑。
  “不是犬养,而是饲犬(日语中‘犬养’与‘犬饲’发音相同。而‘犬饲’与‘饲犬’两词之间,仅仅换掉语序,则一为‘养狗人’,另一为‘被饲养的狗’。——译注)。”佐伯接着说道。
  清一郎随声附和道:
  “是啊,那家伙这次可真是丢尽了脸面。眼睁睁看着一生中惟一一次大出风头的机会也溜掉了。”
  吉田首相是维持秩序和厌恶变革的代表人物。那种令人愉快的旧式怪人除了他以外,还大有人在。而犬养却是一个新派的喜剧演员,一个不管自己的思想、嗜好,在众人面前用一种让人吃惊的笨拙手法,亲自表演着该如何为既成秩序做出贡献的人物。那俨然是一种故作的笨拙,就像丑角所佩戴的高筒礼帽使人不得不怀疑高帽本身的尊严一样,他的表演反而让既成秩序的尊严猝然坠落。这件事无疑也激怒了民众,以至于这种愤怒已化作了普遍的情绪。
  昨天的晨报刚刚刊登了犬养法务大臣开始行使指挥权的新闻,可晚报却又报道了他立即提出了辞呈的消息。无论在谁眼里,这只能被视为支离破碎的矛盾行为。倘若有意提出辞呈,就不该行使什么指挥权,而一旦行使了指挥权,就还是不提出辞呈为妙。他想在首相和民众两者面前都讨好卖乖,结果却适得其反。这构成了一幅激怒人们的滑稽漫画。
  人们群情激愤。这愤怒包括了所有的偏向,以致产生一种没有任何偏向的普遍情绪。如果在这种普遍情绪之上再添加一分愤怒,那么这种愤怒无疑是最安全的。所以,清一郎采取了与大众的愤怒协调一致的态度。何况他也理应愤怒,因为愤怒比不愤怒更自然。
  “那家伙的所作所为与女人的尖叫哀鸣没什么两样,喂,难道不是吗?”佐伯又说道。
  “真让人生气。”清一郎说道。清一郎在发表自己的见解时,总是不忘勒紧缰绳,以免让某些超出保守派报纸几十年如一日的修正主义论调的东西露出马脚来。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半阴半晴的晌午。众多的男女职员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来回散步,以帮助消化。他们俩在护城河边站住了。
  杨柳青青,在护城河周围狭窄的草坪上,密密麻麻的南首蓿叶中间,蒲公英花星星点点,蔚为壮观。在蓝黑色的粘稠的河水中,垃圾积淤在角落里,彷佛是肮脏的地毯翻了个儿漂泛在水里一般。
  佐伯和清一郎又踱开了步子,跨过了车辆川流不息的桥梁。他们对这一带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就如同他们那司空见惯的办公室内部一样,其间不可能发生什么变化。熟悉的道路上那作为标志的松树与办公室内的衣帽钩并没有什么差别,彷佛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佐伯像是猛然想起自己有权利突发其想似的,提议去某个尚未涉足的地方。清一郎瞅了瞅手表,暗示对方时间已经不早了。可佐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他看见一辆辆井然有序地停靠在一旁的游览车后,彷佛又心血来潮地想到了某个就在附近但却一直敬而远之的地方。这儿的外苑有一条微妙的分界线,使散步的职员与游览车上的乘客们各自为阵,互不侵犯。
  办公室的职员和小姐们带着被嵌入都市风格的绘画里的骄矜,挺着胸脯进行饭后的散步,俨然是在举行一场小小的仪典。在恬美的半透明的阳光下,他们的胃袋寻求着运动,出于养生的考虑而缓缓挪动着脚步。新鲜的空气、充足的日光、二三十分钟的散步,这一切全都妙不可言,更何况是免费的尤物。
  “这种小小的健康上的考虑,倘若出自某一个人的心里,倒没有什么不自然,”清一郎想道,“可如此众多的人同时出于同一种考虑而一致行动,这幅图画显得多么荒诞啊。这么多人一齐祈望着永生,这本身就让人恶心。一种疗养院式的精神……也可称之为一种强制收容所的精神……”
  他记起了今天早晨使用剃胡刀时在嘴唇边留下的伤痕。他用舌尖舔了舔,觉得还有些感味。早晨,当他在镜子中看见自己嘴唇边渗出的鲜血时,竟然为这个小小的无害的失误而情绪大振。偶尔的冒失和不慎并非什么坏事。或许那剃胡刀的刀刃正是在一瞬间里接纳了他自己的意志才横着划向嘴唇边的。
  “瞧,这儿还没有来过吧。”
  佐伯走在前面,从所有车辆禁止通行的烧焦了的木桩中穿行着,一边得意地说道。
  “是吗。可小时候倒是来过这儿的。”
  “小时候又另当别论嘛。”
  脚踏低矮的松树树荫下散乱的纸屑,他们仰望着高高耸立的青铜像。那是妇孺皆知的马背上的楠公(楠木正成的敬称。南北朝时代的武将。——译注)像。
  楠公头上那顶镐形的头盔戴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眉头。他用右手拽着缰绳,驾御着一匹剽悍的骏马。骏马鼓胀着浑身的肌肉,骄傲地高昂着头颅,凌空飞扬着左前肢,让鬃毛和尾巴高高地竖立着,从而勾勒出迎面而来的狂风那猛烈的势态。
  这种古老的忠君爱国的铜像居然在占领时期(美军占领时代。——译注)平安无恙地存留下来,的确是不可思议的。骏马雕塑得比楠公要出色得多,所以让人觉得多亏了这匹马,雕像才得以幸免于难。事实上,在青铜薄薄的皮层下面,能看见勇猛的骏马宛如年轻竞技者一般的肌肉正滚滚地充着血,鼓胀着血管。它以一种神奇的力量迫使人们做出这样的想象:在它激动人心的运动所指向的地方必定有敌人存在。但如今敌人却已经死亡。那曾经出现在眼前,如今已永远逃遁而去了,摇身变成了更加狡诈的敌人,在仰望着铜像的马首而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头上,在暧昧的春天这半阴半晴的天空中,嗤笑着远远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