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6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206
  面对五六个上京观光的乡下人,导游小姐正热心地讲解道:
  “请看吧。在铜像的马尾上有麻雀在筑巢,它们至今还在鸣叫着‘忠孝忠孝’呐。”
  她的嗓音被年轻的唾液滋润着,清脆而响亮。但刚一说出口,就在她那因春天的尘埃而失去了水分的口红上面被下午刮起的大风打成了碎片。几个游客用沾满泥土的皱巴巴的手贴在耳朵上,惟恐听漏了一言半语。
  无数的纸屑和无数的鸽子。其中一只鸽子停立在头盔的镐形中间。疲惫不堪的观光客人们在鹅卵石上曳步而行,发出了阴惨的脚步声。总之,眼前是一幅凄凉的风景。瞧,疲惫就犹如春天的尘土一般撒遍了每一个角落。
  不景气的画面,不景气的风景……这并不意味着存在于那里的事物发生了什么变化。朝鲜战争结束以后,暂时性的投资热潮持续了去年一年,如今又开始萧条了。所谓“不景气”这个词,如同火盆中的灰烬经水一浇,纷纷飞扬,随即便充斥了四周,污浊了空气,继而波及到物象的表面,并改变了它自身的意义。很快树变成了“不景气的”树,雨变成了“不景气的”雨,铜像变成了“不景气的”铜像,领带变成了“不景气的”领带。就像萧条时代佐佐木邦(1883~1964,日本小说家,是代表大正时期自由主义的大众作家。——译注)的白领小说曾风靡一时那样,如今人们争相阅读源氏鸡太(1912~,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英语通》等。是日本颇受欢迎的言情大众作家。——译注)的言情小说。因为那种小说虽然是一种绝望的产物,可字里行间却从不出现绝望的字眼。
  佐伯和清一郎在围住铜像的铁链子上坐了下来。就这样被参观名胜古迹的游客们包围着,却摆出一副毫无动容的冷漠面孔独自抽着烟,这确实有点令人心旷神怡。
  “真羡慕楠公呀。他没想过什么景气与不景气的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楠公呐。只需用‘忠孝忠孝’来让头脑发热不就得了吗?”乍一看比清一郎更玩世不恭的佐伯说道,“剩下的便是让健壮的马儿来为我们运筹帷幄了。可我们的骏马就各叫‘财阀公司’。”
  “确实是一匹剽悍的好马。”
  “一匹杀也杀不死的好马。马当中的不死鸟。即使肢解其手脚,即使用烈火焚烧,它也会立刻复活的,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
  佐伯尽管愤世嫉俗,但却决不相信什么“毁灭”。他也是一个永远不朽的信徒,金刚不坏的铜像的信徒。但是,当他采取随随便便的说话方式时,他那有些凸出的眼睛会在眼镜后面发出兴奋的光芒。
  “哦,是吗?我忘了告诉你,”佐伯突然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说道,“今天早晨的报纸上不是登了因不景气而倒闭的化妆品公司女社长自杀的消息吗?谁都会认为女人是不可能因那种原因而自杀的。事实上,绝对是因为男人呗。其证据是,那女人打定主义拼命奋斗,是在年轻时被一个男人抛弃之后。她在功成名就后,一边装作厌恶男人的样子,一边接二连三地捕食男人,当最后一个男人在她破产的同时也抛弃了她以后,她自杀了。不过,引发这个女人发愤图强的那个冷酷的初恋情人,你猜是谁?其实不是别人,正好是我们的部长坂田。”
  清一郎早就知道这段逸闻,但还是故作天真地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并且没有忘记加上如下一番老一套的感想:
  “嘿,部长也曾有过那样罗曼蒂克的时代呐。”
  “你呀,也太单纯了。”佐伯说道。
  被斥之为“单纯”时,清一郎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种满足的微笑,但很快便收敛了起来,以免被佐伯发现。
  “你也太单纯了。这可不是什么罗曼蒂克的事情。部长是为了让那女人资助大学的学费才和她勾搭上的。这不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吗?看来部长在加入我们山川物产以前,便早已深谙物产的精神了。”
  “我们也得学着点。”
  “至少你是做不到的。像你这种单纯的好男儿类型的人,一旦恋爱起来,准会不顾一切地倾注所有的热情。”
  这种离谱的评价既然能使清一郎快活和幸福,那么,他对佐伯多少还有些信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是,佐伯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离好男儿的类型相去甚远,属于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的秀才型人物,所以,他在很大程度上仗持着自己的复杂性。有时候他会摆出一副深刻的面孔向清一郎倾吐自己的苦衷:
  “真羡慕你呀。你行动自然,并在某些地方具有一种天生的与社会的适应性。你全然没有那种杞人忧天、因偏执于某种过分深刻的见解而不能自拔的毛病。”
  沿着绕过日比谷交叉点的迂回道路往回走,两个人一路上猛烈抨击着政府的通货紧缩政策。一言以蔽之,政府除了银根紧缩已别无他法,而在预算的制定上更是毫无主见。千篇一律的重复,就如同冲昏头脑的恋爱的亢奋必将以幻灭告终一样,生产的高涨总是以滞销货物的积压和贸易差额的恶化、以及政府资金的超额发放而宣告结束,以通货膨胀的危险和陈腐的财政紧缩、通货紧缩政策而走向完结……对于商社的社员来说,对政府的批评委实是一个安全的话题。政府从明治时代起便不过是他们耀武扬威的保镖,而这个野蛮保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店铺伙计的哄笑,这也是习空见惯的事情。
  帝国剧团预售票处的招牌隔着道路,映入了清一郎的眼帘。这是约瑟芬·贝克从后天起将进行公演的立式招牌。镜子曾打电话来邀请他一同去观看,但被他拒绝了。他不喜欢陪着镜子在公共场所抛头露面。若是想见面,只需去镜子家便得了。她淡淡地听着他这种并不稀奇的拒绝,说道:“没什么,我和阿收一起去。”英俊而木讷的收算得上是与镜子结伴去那种地方的最佳人选。他兼有男子气十足的眉毛和少女般的嘴唇,长着一双浪漫而潮润的眼睛,让人无法得知他究竟在思考什么……从外表看,清一郎和收毫无相似之处,可清一郎却不时涌起一种感觉,彷佛自己对收的心思无所不知似的。这种时候,不禁让人感到:收那种无意义的生存方式与清一郎那种意识过于强烈的生存方式不啻为盾牌的两个侧面而已……
  山川物产那栋阴郁而老气的建筑物开始出现在大楼街的一角。时值下午1点差5分。只见属于同一个科室而今年才新进公司的小谷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从面前走过,还不忘向清一郎和佐伯点头致意。他急匆匆的样子虽然还算不上是在奔跑,但却迈着机械的步伐朝职员的出入口飞快地赶去了。
  “喂,用不着那么急嘛。”
  清一郎咕哝道,心想反正他是听不见的。当然他也确实没有听见。
  “或许是有人教育过他,必须要比前辈早一步坐在办公桌前。”
  “尽管如此,新职员毕竟是大家的教育重点呐。他们是一群营养过剩的家伙,和我们这一代靠吃代用食品和豆渣长大的人大不一样。”
  新职员们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年轻,眼中过剩的光彩,愿意被人看作是愉悦轻松的(而不愿被人看作是阿谀奉承的)拘谨的微笑,一旦失败便抓头搔脑的那种青年人特有的程式化动作,为了展现敏捷活泼的态度而一直绷紧的肌肉,什么事都要挺身而出的那种献身的热能……这一切在人们眼里无疑是赏心悦目的,但清一郎却更愿意看到一两个月以后,他们的脸被倦怠和不安以及幻灭的预感所侵蚀,从而腐烂下去。清一郎在进入公司三年后的今天,仍旧保持着在同僚们之间颇为引人注目的那种果断的态度、紧张的脸庞、给人好感的年轻和恰到好处的沉默,并有一种从不流露出丝毫倦怠和松懈的自信。
  山川物产的办公室位于挂着“山川总公司”这张青铜招牌的一幢灰色的八层建筑里。山川财团喜欢这种朴素淡雅的外观。乍一看,这幢建筑物毫无时髦之处,在很煞风景的钢筋框架里,下半截镶嵌着坚硬而冷漠的花岗岩,拒绝引发观看者的遐想。而在对面摩登建筑大楼的落地玻璃上原封不动地映照出了山川大楼这一顽迷不化的影像,以致于使它自己的摩登效果也被减退了几成。
  由于三个公司的合并,在今年早春山川物产复活以后,整个公司从清一郎渡过了进入公司最初三年时间的N大楼搬迁到了这栋传统悠久的山川大楼。古老而辉煌的东西全部复活了。他在搬进这栋大楼,初次穿过入口时,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告诫自己的种种纲领。这些纲领的宗旨至今仍被忠实地执行着。
  一、铭记:绝望会培养出实干家。
  二、与英雄主义彻底划清界限。
  三、发誓:绝对服从自己所轻蔑的东西。倘若轻蔑习俗,就要绝对服从习俗;倘若轻蔑舆论,就要绝对服从舆论。
  四、平庸理应成为至高的德行。
  ……
  清一郎甚至对创作平庸的俳谐(带滑稽趣味的和歌。狭义指俳句。俳句是由五、七、五共十七个音节组成的短诗。——译注)也得心应手,缺乏诗才是博取他人信赖的捷径。他出席科长喜欢的俳句会,热心地炮制那种偶尔能获得一两分的可怜俳句。他热情洋溢地想尽办法,要在17个假名里用汤匙恰到好处地添加“平庸”的佐料。
  “昨天你和镜子一起去看了约瑟芬·贝克的演出吧。”
  收半梦半醒地听着光子说话。
  “是去了。”收回答道。于是,光子像动用磔刑一般。把他裸露的双臂掰开又摁住,然后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一股脑儿压在了他的胸口上,用嘴唇交替着搔痒他两个胳肢窝。收最怕人搔痒,所以被光子折腾得大声乱叫,但却又无法推开女人那炽烈而沉重的身体。
  “胆小鬼,小瘦猴。”女人用收最讨厌的言辞来羞辱他。收索性停止反抗,精疲力竭地闭上了双眼。压在他胃上的女人的身体,还有他那被唾液濡湿了的腋窝,都让他感到一阵恶心。而这恶心又是那么令人生厌、混浊不堪,从遥远的地方如草汁一般不断地涌上心头。在此期间,那种怕痒的预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来回窜动跳跃着。“光子居然管我叫小瘦猴。假若演戏时,摊上个裸体的角色,我该怎么办呢?我只注意到自己的扮相,还不曾留心过自己的身体……假设我多长了些肌肉,是否意味着我的存在会增添一点分量呢?既然肌肉本身是一种存在,是一种重量,那么增加了肌肉,我的存在感也就会随之增强吧?就会更实在吧?就能够摆脱这种仅仅是液体般流动不定的状态吧?我能够摆脱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而不得不经常面对镜子自我观照的状态吧?”
  他终于把手臂从光子的手中抽了出来,用手在枕边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面镜子。
  “你在找什么?是镜子吗?”
  光子对他的癖好了如指掌。在罩上浴巾后变得昏暗了的台灯微光中,光子的手臂带着黝黑透亮、神圣而浑圆的轮廓,伸到了收的脸上,于是传来了栀子花似的气味。原来,光子手臂的移动并不是为了把她放在榻榻米上的电筒递给收,而是为了把电筒扒拉得更远。
  “这儿没有镜子哟。让我来帮你照照你吧。”
  光子说着,用两只手牢牢地捧住收的双颊。收的脸上几乎没有胡髭,所以,光子捧住的乃是他光滑的皮肉。光子的嘴唇首先触吻着收那光亮的前发:“这就是你的头发。”随即又触吻着收白皙的额头:“这就是你的额头。”然后又轮番用嘴唇触吻收的两道浓眉,说道:“这就是你的眉毛。”……能感到女人的嘴唇像苍蝇一般爬行在自己薄薄的眼睑上。在紧闭的眼睑中,他动了动眼球,彷佛想逃离那只苍蝇。自己裸露着的冰冷的眼球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睑,被人用滚烫的气息精心地温暖着。
  “这就是你的眼睛……”
  “能看见吧。完全看见了吧。”光子对依旧闭着双眼的收说道。
  “比照镜子还看得清楚吧?”
  “这就是你的鼻子”,光子又开始了。他那在夜里的冷空气中变得冰凉的秀丽鼻子嗅到了一股焖透了的呼吸的气体。彷佛曾经在某一个夏日的河岸边闻到过这种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