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4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444
  即使抛开这一点不管,感情这东西也不可能永远忍耐那种暧昧的状态。感情会自行命名,自行处置,并匆匆撤退的……夏雄并非依靠经验来认知这一点的,但这种顺其自然的处理方式却是无人可以仿效的他自身特有的东西。
  不久,镜子似乎相信了:夏雄的逡巡不前分明是出于对她的“敬意”。于是,她的表情又陡然变得晴朗而和美了,用一种与深夜极不相称的明快而恬静的声音道了声晚安,便出门去了……
  真砂子这样说道:
  “为什么汽车的玻璃打破了?撞在什么上了吗?”
  “嗯,撞了。”夏雄微笑着说道。
  “撞在什么上了?”
  “石头。”
  “是吗?”
  真砂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接二连三地向大人追问“为什么”。真砂子停止了提问。这并不意味着她明白了什么,或者解开了什么谜底,更不意味着她探究的欲望衰退了……但是,一旦追问到某种程度,这个8岁女孩的提问就会习惯性地嘎然而止。
  年轻人把镜子围在中央开始举杯畅饮。这儿有一瓶不知是谁留下的雪利酒。只有峻吉固执着要喝桔子汁。大家对他的养生之道早已见惯不惊了。
  镜子让峻吉和收叙述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两个人都恬淡地坦白道,旅馆的住宿费是由女方支付的。收还好一点,而峻吉甚至身无分文,所以上述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谈到做爱的具体细节,峻吉根本就是一本糊涂帐,可收却记忆犹新,用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一一道来。镜子甚至想打听每一个琐屑的细节。而夏雄像往常一样,有些提心吊胆地看着真砂子满脸天真无邪的神情,在聊着这些猥亵话题的大人们周围走来走去。
  “真讨厌!真讨厌!光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事?!”
  “当然是真的那么做了。”收说道。但话刚一出口,他又涌起了一种感觉:彷佛自己所说的一切全是弥天大谎,毫无真实性可言一样。
  夏雄向缄默着的峻吉搭话道:
  “应该向你道谢。多亏了你,车子才得救了。”
  峻吉摆出一副俨然是在呷着酒的架势,傲慢地把身子埋在安乐椅中,啜饮着桔子汁。一听夏雄这么说,脸上立刻浮现出羞涩的笑容,默默地摆了摆手。
  尽管如此,为什么峻吉身上事件频频发生,而夏雄身上却没有呢?当然峻吉的回忆不会超出拳击与从天而降的殴斗,而女人们则被他顷刻间抛在了九霄云外。
  夏雄作为一名画家,早就对峻吉的脸部抱有浓厚的兴趣。那是一张单纯的充满男性特点的脸,如果说是一张被有意识地塑造出来的脸,不如说是无数次的斗殴把那张脸打磨得异常俊美。拳击手的脸有两种:极端美丽的脸和极端丑陋的脸,被殴打以后,其美丽越发突出的一类脸和相反类型的脸。峻吉的皮肤被磨练得强韧而坚实,焕发出一种光泽。他的脸属于那种单纯并且线条分明的脸,让不会受伤的那一道直线式的眉毛和眼角俊美的大眼睛显得更加楚楚动人。特别是眼神的敏锐和水灵更是格外引人注目。与普通男人的脸不同,他的脸就像是一直皮球,只从皮革的表层内部鲜明地露出一双眼睛来。而这细长清秀的眼睛又闪射着水灵灵的光焰,统一了整个脸庞,并代表了整个脸庞。
  “那以后又怎么了?那以后……”
  镜子压低声音问道。这倒不是顾忌峻吉和夏雄,相反,她压低的声音让人觉得是在煽动发问者自己的情绪。
  “那以后……”收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床第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详尽到不必要的程度。随着自己叙述的继续,他越发萌生了一种感觉:彷佛昨天夜里自己并没有在那儿似的。浆洗得很好的床单那坚硬的褶皱,微微退去的汗水,弹簧过于灵敏的床榻,那船一般漂泊不定的感觉……这一切确实存在过。还有在那快感离他而去的瞬间,某种无边无际的安全感似的东西也确确实实存在过。可有一点却难以确认:他自己是否真正在那儿存在过。
  天空中暮色开始降临了。真砂子倚靠在夏雄的膝盖上,翻阅着大开本的漫画书。
  夏雄忽地陷入了对“幸福”的思索中,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如果可以把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家也叫做家庭的话……”他思忖道:“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家庭啊……”
  通往阳台的法国式窗户是打开着的,从那儿清晰地传来了国营电车的汽笛声。信浓町车站已经点亮了一大串灯光。
  夜里十二点,镜子家的门铃响了。因旅途的劳顿正准备就寝的镜子一听说是杉本清一郎来访,立即又踅到镜子前面重新整装,而且睡意也倏地消失了。真砂子已经睡了。无论什么时候,对客人的来访都盛情相迎,这是镜子家的一贯家风。
  在客厅里等候着的清一郎一看见镜子的身影,立刻有些不满地说道:
  “怎么,大家都已回去了?”
  “跟光子和民子在银座就分手了,三个男人到家里来后,峻吉和夏雄也早早地回去了。坚持到最后的只有收,不过三四十分钟前他也回去了。而我呢,正打算去睡了呐。”
  镜子没有加上“如果先来个电话就好了”这句话,因为决不事先挂电话便突然登门造访,是清一郎的一贯作风。镜子也没有说“呀,你可真有点醉了呐”,因为深夜造访的清一郎大多喝了不少应酬之酒而醉意酣浓。更何况清一郎是来这儿的男人中最老的一个朋友,是她10岁起就一直交往的弟弟辈分的人物。
  “旅行怎么样?”清一郎问道。
  这一发问过份露骨地表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镜子甚至想不予回答,但最后还是说道:
  “哎,还算差强人意吧。”
  在这个家中,清一郎所流露出的表情里分明混杂着极度的不满和极度的不关心,与那些从公司回家途中踅进酒馆里的工薪族的表情颇为相似,但清一郎坚实的下颚和锐利的目光,以及那张意志坚定的脸庞却又背叛了那种表情。他用这张脸,或者说是在这张脸的护卫下,虔诚地相信着世界的崩溃。
  镜子劝酒以后,就如同跟高尔夫球爱好者聊起高尔夫球的话题一样,为了清一郎她开始转入世界崩溃的话题:
  “……不过,如今这阵子,那种话无论对谁讲,都没有人正儿八经地听了。如果是在战争中正遭受大空袭那阵子,或许大家谁都会相信阿清所说的吧。或者说如果是在战争结束了,共产党人又在鼓吹什么明天就会爆发革命等等的那些时候,倒也有人相信阿清的吧。即使是在三四年前朝鲜战争爆发的当儿,或许大家也会相信的……可如今怎么样呢?一切都复归以前,人们都生活得一副满足自得的样子。即使对他们说世界就此完结了,又有谁相信呢?因为我们并不是全都一个不漏地乘坐在福龙号这艘船上的呀。”
  “我的话可与原子弹爆炸毫无关系。”清一郎说道。
  然后,他用因为醉意而提高了的朗诵般的调子向镜子诠释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如今看不见任何与破灭有关的征兆,这正是世界崩溃的确凿无疑的前兆。动乱依靠理性的协商来加以解决了,所有的人都相信和平和理性的胜利,权威再度恢复,在斗争之前先被此谅解的风潮也应运而生……家家户户都饲养起奢华的爱犬,而储蓄则取代了危险的投机,几十年后退休金的多寡成了青年人的话题……一切都洋溢着和美的春光,樱花正处处灿烂盛开……所有的这一切无一不是世界崩溃的前兆。
  ——通常清一郎是一个不和女人一起争论问题的男人。而和男人在一起,他又竭力避免争论。
  但和镜子在一起,清一郎觉得镜子便是自己的同类。这是一个抛开所有的义务、委身于无为,为了深夜10点的来客而精心化妆却又绝不卖身的女人。
  “那项链与西服一点也不协调。”他透过盛满洋酒的酒杯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吗?”
  镜子马上起身去换项链,因为她最信任这位总角之交的见解。
  “这阵子一疲倦,她的眼角就会出现很细微的皱纹呐。”清一郎忖度道,“镜子比我年长3岁,算来也该30岁了吧。我和镜子也不得不与世上的人们一样一天天衰老下去,这分明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俩从不曾企图生活在现实之中。”
  镜子换完项链又踅了回来。事实上也的确比刚才的那一副更适合于她今晚的装束。这一小小的变化——仅仅是从镜子白皙的喉咙到胸脯的肌肤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所发生的细微变化,便使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不协调感,而增加了和谐感。或许是醉意夸大了清一郎的感触吧,总之他说道:“这下挺协调的。”镜子觉到很满足。两个人相视而笑了,彼此都感到了相互间的默契。这种多少有些戏剧性的愉悦侵润着他们俩的心田。
  在这个家中,当镜子的父亲亡故、丈夫被逐以后,清一郎才得以自由地呼吸其间的空气。清一郎过世的父亲一生都是镜子父亲忠实的随从秘书,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常常携带家眷前来请安。多亏了颇为“民主的”镜子父亲,幼小的清一郎才得以充当镜子玩耍的伙伴,得以无所顾忌地开口说话,而且,回家时还肯定能得到一大包点心。但随着镜子长大成人,清一郎不再能自由出入了,而他的父亲也不再带他前去拜访了。在镜子成婚以后,她父亲尚健在人世的那段时间里,学生时代的清一郎又恢复了一年数次登门拜望的习惯,并受到了家长和年轻夫妇的热情宽待……但如今每当来到这个家中,清一郎的一举一动俨然就像是这儿的家长一样。
  想来,这种行为是有些可厌的。但对镜子了如指掌的清一郎赞同她打破阶级观念的炽烈精神,认为自己这么做不外乎是以身作则罢了。他不讲时间观念的突然造访,毫不客套的蛮横态度,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的朋友一律介绍给镜子,使其进入镜子的社交圈的做法……这些都是镜子所希冀的。如果说镜子是在爱着清一郎,那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但在变得孤独的瞬间里,她的确从清一郎那儿找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挚友。镜子在这个世界上头等讨厌的东西莫过于卑屈。傲慢远比卑屈要美丽得多。或许从小他们俩便是同类,而且这种同类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自己的想象。
  清一郎在这个家里所表现出的随意和任性,没有一星半点不自然的成分,镜子对此颇为赞赏。他具有一种微妙的节制。在有关镜子家的财产管理上,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充当顾问,为镜子出谋划策,这也是他才能的一部分。但同时,他那漫无边际的虚无主义却黯淡了他的影子,使他在这个家中成了真砂子最不喜欢的客人。
  因为清一郎带着过于预言式的口吻谈判了世界毁灭之日已经迫近,所以镜子不由得说道:
  “好容易得以复苏了,如果又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可怎么受得了啊。上周,我爬上M大楼的屋顶,由上而下地俯看着久违了的东京中央地带。我亲眼目睹了如今的东京经历了怎样的复兴,禁不住大吃一惊。只见废墟已经彻底清除,城市宛若报纸的纸型一般被淹没在不规则的凹凸之中。过去那么多草地的绿色现在也已所剩无几,惟有人流像杂草的种子一样随风撒落。”
  清一郎问,镜子当时是否真地从那一片风景中感受到了喜悦。镜子回答说,没有。
  “对吧?如果让你吐露真言的话,其实你也是蛮喜欢崩溃和破灭的。你是它们的同伙,念念不忘在那一片燃烧的荒原中所点起的巨大而清新的火光,想用它来照亮过去的记忆,并眺望现时的街道。肯定是这样的……你走在如今早已修复的冰冷的钢筋水泥路面上,倘若感受不到足下烧焦的土地上余烬的热能,心中就必定会产生某种欠缺感;如果不能从新建的嵌满玻璃的摩登大楼中透视到废墟里生长的蒲公英花,那你就必定会感到寂寞难耐吧。尽管如此,你所喜欢的是已经化为过去之物的破灭,你的内心肯定存在着一种要将破灭在破灭之中亲手培育、洗涤并加以完成的自尊。你的内心之中也必定对那种所谓从灰烬中爬将起来,从恶德中振作起来,讴歌建设,改良复兴,以造就更出色之物。重新迈出人生第一步之类的行为,存在着一种无法改变的品味上的厌恶吧。你不可能生活于现实之中。”
  “倘若如此,也不能说你是生活于现实之中的吧。”镜子反唇相讥,“你总是杞人忧天,满脑子不必要的担忧,尽是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论调。”
  “是的。”清一郎自己也承认,但他的话语里逐渐增添了抒情式的热情,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了年轻人的本性。但是,在这个家以外的地方,他是决不会出现这种疏忽的。他又说道:
  “是啊,如果失去了对世界必然毁灭的虔信,人怎么可能生活下去呢?倘若以为上下班路上的红色邮筒会永久伫立在那儿的话,怎么可能没有厌恶没有恐怖地打那条路上徜徉而过?假如邮筒是永远存在的,恐怕我们一刻也不能容忍它身上的鲜红颜色和它张着大嘴的怪诞模样吧。我一定会立刻扑向邮筒,与邮筒搏斗,直到把它打翻砸碎。我之所以能够容忍路旁的邮筒,容忍它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够容忍那个每天早晨在车站遇见的长着一张海豹脸的站长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够容忍午休时分在屋顶上看见的那些胀鼓鼓的广告气球,这一切的一切都无非是因为我深信这个世界终将会毁灭的缘故。”
  “哦,原来你就是这样容忍并咽下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