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3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254
  这时,夏雄跳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镜子、收和峻吉也迅速进了车。车子飞奔着,很快跨过了黎明桥,穿行在月岛街市的杂沓中。夏雄对自己驾驶技术出人意料的精湛深感惊奇。
  好一阵子峻吉不得不与斗殴后的厌恶感、自己的身体顷刻间陡然萎缩了一般的那种心绪奋力搏斗。不久,他那种决不思考任何事物的禁欲主义的信条战胜了这一切。
  峻吉还禁止自己抽烟喝酒。不过,斗殴和女人却分明属于从天而降之物,对此自己是无可奈何的。然而,禁欲主义者并不只是峻吉。聚集在镜子家的男人们尽管职业和性格因人而异,但彼此的共同点却在于: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恪守着禁欲主义的信条。收亦是如此。而山本清一郎更是其中之最。由于过分害臊于自己的苦恼和青春的焦躁,他们已习惯于对此缄口不语,从而变成了极端的禁欲主义者。他们一边咬紧牙关,一边却又做出一副快乐无比的样子。他们不得不强装出自己绝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苦恼的样子,而且还必须一直佯装下去。
  车子径直开往位于回谷东信浓町的镜子家。
  世上毕竟还有供男人们聚会的家。镜子的家便是一个开放得可怕的家庭,在某个地方飘扬着一种妓院似的感觉。在这里没有不能开的玩笑、没有不能说的疯话,还可以不花钱畅饮豪呷。因为总有人携酒而来,然后便撂下而归。既有电视可看,也有麻将可打。想来即来,想走就走。这家里的物什全都是大家的共有财产。倘若有人驾车来的,那么他的车便听凭大家自由享用。
  如果镜子的父亲化作幽灵出现在这个家中,打开来客的名薄,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没有任何阶级观念的镜子仅凭魅力来判断人,从来客那儿拆除了所有阶级的框框。无论哪个社会的人都不可能像镜子那样忠实于时代所打破的东西。尽管不怎么阅读报纸,可镜子却把自己的家变成了时代新思潮的容器,她把自己无论怎么等待,心中也不可能产生任何偏见这一点视为一种病态,从而绝望了。宛若在乡间清洁的空气中长大的人经不起病菌侵袭一样,镜子遇到了战后这一时代所培植的种种有毒观念的肆意侵害,以至于在其他人痊愈之后也无法痊愈。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把这种精神状态看作是一种常态。当听见人们斥责自己不道德时,她对这种陈腐不堪的诽谤只是置之一笑,却没有发现这正是如今最具杀伤力的诽谤。
  瘦弱的镜子长了一张由父亲遗传的中国美人式的漂亮脸蛋。薄薄的嘴唇有时看起来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但它朝里的部分那种丰润而温暖的感觉与外测冷漠的印象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无论是贵妇人风格的西服套装,抑或夏季那种袒臂露肩的艳丽花纹的衣裳,一旦穿在她身上,无不显得妥帖协调。一年四季她从不会忘记穿紧身胸衣,只是在香水的使用上,她忽三忽四,没有准儿。
  镜子最大限度地容忍他人的自由,比谁都更热爱无秩序,但却又比谁都更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就像一个出于畏葸而不愿动用自己判断力的医师那样,由于过分明白自身的魅力,反倒无意去咀嚼这种魅力所带来的结果。虽说喜欢夸示,但却也仅限于此。听到那些不伴有任何实质的不道德的评判,她会不由得内心窃喜。一旦听到人们判断失误,不把她看作一个坚强的女人,只视为女佣或舞女,她甚至会大喜过望。没有实质的事情就这样成了镜子的夸耀。她整日里奢谈情事,可内心却鄙弃情事。青年客人们都曾一度暗恋过镜子,最终却又都不得不死了心,转而去追求作为第二目标的女人——这种注定不变的结局是镜子无穷尽的幸福感的源泉。
  不爱小鸟,不爱猫狗,只对人怀有兴趣——这样一个任性的拥有家业的独生女儿却偏偏有一个爱狗的丈夫。狗是他们夫妻间口角的始因,最后又成了离婚的理由。镜子将女儿真砂子留在身边,把丈夫和七只狼狗、大猎犬一起撵出了大门,好容易才从整个屋子弥漫着的狗臭中获得了自由。那与其说是一种狗臭,不如说是厌恶人类的男人所发出的不洁的气味。
  镜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在道路上与结伴而行的夫妻或情侣擦肩而过时,男人一方会向镜子投以一瞥。于是镜子会痛切地感到,那男人真正渴求的与其说是身边的妻子或情人,不如说是镜子,只是他们无言地忍耐着罢了。镜子喜欢所有男人处于忍耐中的目光,可丈夫却不具备这种目光。非但如此,或许丈夫也拥有与她相同的嗜好,即只爱那种处于忍耐中的目光,所以才会对那么多狗宠爱备至吧。哦!仅仅想到这儿,她就禁不住周身战栗。仅仅试着那么想象一下,就不由得浑身颤抖……
  镜子的家位于高地的山崖上,所以进入大门后从正面的庭院放眼望去,顿时觉得视野变得开阔了。能看见信浓町站进进出出的国营电车。远方雄伟的明治纪念馆的森林和对面大宫御所的森林叠嶂着,把天空分割成几半。尽管已是花季,可眼前的风景中却缺少樱花,惟有在纪念馆森林黝黑的绿色丛中,有一颗巨大的樱花树尽情地舒展着花枝。一群树木远远地高出其他灰暗的常绿树,挺拔地耸立在天穹,从树身上那些琐细而复杂的如扇子般展开的枯枝中,可以透见垂暮的天色。
  这片森林的天空中,偶尔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乌鸦群队。孩提时代起,镜子就是这样远远地眺望着乌鸦群长大的。神宫外苑的乌鸦,明治纪念馆的乌鸦,大宫御所的乌鸦……这一带乌鸦的巢穴随处可见。这不,乌鸦又出现在客厅外的露台上。那远远地结队成群、又蓦然各奔东西的点点黑色在镜子的童心中烙下了隐隐约约的不安的印迹。她曾长时间地兀自一人眺望着那一切。乌鸦刚刚消失,又倏然闪现,在眼前的繁茂树丛中叽叽喳喳地叫着。那啼鸣声尖厉地穿越天际……如今镜子自己也早已忘记了这一切,倒是常常孤伶伶呆在家中的8岁的真砂子还时常在阳台上远眺着乌鸦。
  门的正面是一个做为借景的西式庭院,左面是西洋馆,再往左便是西洋馆被接管期间(似指战后被政府强制接管。——译注)一家人短时住过的小小日本馆。因为汽车没法停在门前狭窄的路上,所以夏雄在街门内的西式正门前把车停了下来。
  当驶进街门的那一瞬间,夏雄看见御所森林上面黄昏时分的天空是那么美丽,他的心被深深打动了。在大门口让大家下了车以后,他又踅回来观赏傍晚的天空。
  大家对夏雄沉默寡言、善良敦厚的秉性知之甚深,所以,他的行动在大多数场合都能逃脱他人出于好奇心的探究。倘若换成别人,不径直进大门而返回街门去的话,必定需要编造某个借口吧。至少很难幸免旁人“喂,你去哪儿呀”之类的盘问,但是却没有人来这样追问夏雄。
  夏雄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富于感性的人常常遭遇的生存艰难感。这是令人惊异的。他不曾知道自己的感受与外界、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他的感受性只是如同一个手段高明的小偷,趁着无人察觉之际悄悄地撷取和剪贴起恰如他意的绘画。他从不曾被自己的丰饶所折磨过,只是不断地感受到一种清澄的匮乏。
  他那充满温厚、善良的同情心并为人所爱的性格,究竟是因为首先具备了这种特质才得以丰富了自己的感性呢,抑或是天赋的、敏锐而无私的感性为了保护容易受伤的自我而造就了这般的性格呢,这一点连他自己也穷于回答。尽管并不强求,但他自己却保持了均衡。他并不企图向外界的自然寻求任何意义,这反而使自然得以泰然自若地奉献它的美丽。从美术大学毕业以来,他连续两年有作品被特别选入展览会,这个温和而轻率的青年日本画家从不曾为自己是否具有才能而烦恼过。
  而且他的眼睛还遴选和裁剪外界的一部分,几乎是无意识地试图不断进行观察。
  淡红色的泼墨花纹般的黄昏云霞悬挂在暮色降临的天穹上,映衬着森林上面的绿色。密密匝匝的乌鸦群在上边缓缓地游弋着。天空的上方呈现出那种已经被夕暮的预感所侵润的深蓝色调。
  “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刚才的斗殴,”夏雄想到,“那只不过是一场排遣郁闷的闹剧罢了……”
  那是一场相当危险的闹剧,但也仅仅是一场闹剧罢了。事件乃是针对夏雄的汽车而引起的,但却不能说成是发生在夏雄身上的事件。绝对不会有事件发生——这是他人生的特色。
  上个月日本渔船在比基尼岛(美国核试验基地。——译注)附近遭到原子弹试验灰烬的污染,使船员们染上了原子病。整个东京的人们对原子金枪鱼充满了恐惧,致使金枪鱼价格暴跌。这无疑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社会性大事件。但夏雄没有吃金枪鱼,也就意味着事件与他无关。他怀着善良之心同情被害者们,但并不意味着他因此而蒙受了什么特别的精神打击。
  夏雄有一种孩童式的宿命论,另一方面,在无意识中又有一种孩童式的信仰——自己被某个守护神所保佑着……当然,他对任何种类的行动都缺乏兴趣。
  他的眼睛仅限于观察。总是在搜觅上等的食物,一刻也不放过他的眼睛所中意的物什。那必须是很美的东西,以至于有时候他自己的心中也难免掠过一抹不安:
  “我真的可以一个不剩地去爱那些自己的眼睛所爱的东西吗?”
  ——这时,有人在背后紧紧地拽拉着他的裤子。真砂子发出尖厉的声音大笑着。在这个家里所有的来客中,夏雄最讨真砂子的喜欢。
  真砂子已经8岁了。她长着一张确实乖巧可爱的脸蛋儿,喜欢穿女孩子很少穿的那种特别稚气的衣服,以使自己接近于那种“可爱得想放进嘴巴里吃掉”的玩偶。但这却与大人的世界无关,绝非对大人的模仿。如果换个立场来看,那甚至可以称之为批评才能的表现吧。
  当夏雄在家时,她总是缠住夏雄,不停地鼓捣他衣服的袖子、裤子、领带,抑或别的什么。镜子曾多次训斥过她的这种讨厌行为,但也只是在遭到训斥的当口她才稍稍离开一下夏雄,不一会儿又马上过来缠住了夏雄,而镜子也很快便忘掉了刚才的训斥。
  “如果昨天夜里我真的干出了什么可笑的事,那就真的没脸再见这个孩子了。我的处世原则到底是没有错啊。”这个纯真的青年一边抚摸着真砂子乳臭未干的头发,一边思忖着。
  在箱根的旅馆里,峻吉和收都分别与女人同室就寝了,而镜子和夏雄却分别要了一个房间。这乃是出于镜子自己的意愿,打一开始她便一直炫耀着基的光明正大。但深夜时分,镜子却叩开夏雄房间的门走了进来:
  “有什么可浏览一下的读物没有?我睡不着,真愁死了。”
  夏雄还没有睡,正读着书,于是笑着将身边的一本杂志递给了镜子。尽管并没有特别挽留,镜子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按理说,夏雄会对这种场合的交谈感到尴尬的,尽管的确没有感到尴尬的必要。平素对卖弄风骚颇为轻蔑的镜子此刻却像中了魔似地唠叨个不停。
  在此之前,夏雄对镜子的友谊一直感激不尽。这次旅行中也不曾发生过任何一件有辱于友谊的事儿。此刻他第一次试图用别的目光来审视镜子,但这种尝试却分明伴随着痛苦。
  透过睡衣宽松的衣领隐约可见镜子光滑的胸脯,它在深夜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寂寥而白皙。从镜子的咽喉延伸到胸脯的那平缓的斜面上,有某些近乎威严的东西。她薄薄的嘴唇不住地絮叨着,而一动不动的眼睛里却满含着慵懒的热情。镜子不时神经质地用绯红的纤细指尖,就像受了烧伤的人一样搔挠着自己的耳朵,而且多少有些辩解似地说道:
  “戴惯了耳环,一旦不戴,总是不习惯。这耳朵四周空荡荡的,就像变成了赤身裸体一样。”
  在这儿,惟一被等待的彷佛便是单纯的厚颜无耻了。但对镜子了如指掌的夏雄眼下却对自己要把所有的赌注押在那种不自然的厚颜无耻上感到莫大的麻烦。倒是那种永久持续的暖洋洋的幸福感更符合他的意愿。而且他相信镜子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所以要斗胆误解她的话,自尊心的赌博就不得不需要一种可怕的勇气。而夏雄却完全缺乏在“勇气”这一粗俗的词语面前那种年轻人所拥有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