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49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4:19      字数:2437
  老女人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地表示感谢,本多这才发觉她几乎得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更使本多吃惊的是,她把放进手提包里的鸡蛋又拿出来,朝晚霞黯淡,暮色沉沉的天空高举起来,说:“请原谅我的失礼,与其带回家去,不如就在这里……”
  老女人这样说着,仍恋恋不舍似地拿着鸡蛋朝暗蓝色的天空照着。她那颤抖的衰老手指间,鸡蛋细腻光滑的蛋壳闪着光辉。
  然后蓼科把鸡蛋放在手掌里抚摩了好一会儿,四周一片寂静,微微听见老女人粗糙的手掌摩挲鸡蛋的声音。
  本多没有帮她寻找磕鸡蛋的地方,觉得那像帮着干一件不吉利的事情。谁想蓼科却相当灵活地在自己坐着的石头边上,把鸡蛋磕破。她怕鸡蛋流到地上,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慢慢抬起头来,向暗空张开嘴,让鸡蛋一股脑流进白色的假牙中间。鸡蛋黄流进嘴里的一瞬间,能看得见亮晶晶的圆蛋黄,紧接着蓼科的喉咙里发出了很响亮的咕噜一声。
  “啊,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我好像又得到新生了。仿佛我又变回了当年的美貌。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当姑娘时,我还是当地闻名的美女呢,您大概怎么也无法相信吧。”
  蓼科的语气一下子爽快了起来。
  物体的色彩在即将被暮色笼罩之前,反而看得更加清晰。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废墟上烧焦的木头的颜色,植物新鲜的裂痕的颜色,以及积了雨水的弯曲的白铁皮等等,都令人不快地一一映入眼帘。只有在西边的天空下,耸立着的黑森森的几座烧毁的楼房之间,残留着一条朱红色光线。那朱红色的断片把建筑物的玻璃窗映得通红,宛如无人居住的废屋里点着红灯。
  “真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谢意。从前您就是位和蔼的少爷,现在还是这么温和。我也没什么可以答谢的,至少……”
  蓼科说着,伸进手提包里摸索着什么。本多正想阻止她,蓼科已拿出一本日本线装书,放在本多手里。
  “……至少把我平日最珍惜的,随身携带的这本经书赠给您。据说它能祛病消灾,是一位和尚送给我的宝贵经书。今天想不到遇见本多先生,谈起了许多往事,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所以把它送给您。出门时可能会遇到空袭,现在又流行热病,但只要随身带着这本经书,您一定能得到保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本多接过书,暮色中,朦胧看见封面上印着《大金色孔雀明王经》几个字。
  第三卷 晓寺 第二十二章
  从这一天开始,本多难以抑制想见聪子的欲望。从蓼科嘴里得知聪子依然美丽如初,使他的这一念头更加强烈。因为他最怕看到像焚烧过的遗迹般的“美丽的废墟”。
  但是,战况日益严峻起来,要是没有过得硬的军方门路,很难弄到火车票,随心所欲的外出旅行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这段日子里,本多读起了蓼科送给他的《孔雀明王经》。本多迄今为止从未接触过密教的经典。
  书的开头,是用密密麻麻的铅字印的解说和仪规。
  孔雀明王是“胎藏界曼荼罗苏悉地院”南端的第六位,具“诸佛能生”之德,故又称“孔雀佛母”。
  了解了这些,本多立即对这本偶然得到的经典发生了兴趣。印度教的古代诸神改头换面之后,与密教的密仪使用是“咒文”(陀罗尼)和“真言”一起,不断向佛教世界内部大量涌入。
  《孔雀明王经》原本是佛陀为预防蛇毒或治愈蛇毒所念的咒文。
  经文云:
  “比丘吉祥出家未久,为僧之洗浴备薪时,异木下盘踞一黑蛇,蜇比丘右足趾,比丘闷绝bi地,目翻吐沫。阿难诣佛所问:‘如何能治?’佛告阿难:‘汝持如来大孔雀王咒经,拥吉祥比丘,结戒结咒,则毒不能害,刀杖众患不能加,悉除。’”
  这部能治蛇毒,并能祛除一切热病、外伤、痛苦的经典,不仅诵读有效,只要心中浮现孔雀明王,即可消除恐怖、仇敌及一切灾难。它就是这样一部不可多得的经典。所以在平安朝时代,只允许由东寺长者和仁和宫主持孔雀明王经法的秘密仪式,专门祈祷消除从天灾人祸至疫病分娩的所有灾难。
  孔雀明王与其原型迦梨女神耷拉着舌头、颈挂人头的血淋淋形象不同,它像是神化的孔雀,美丽而华贵。
  无论是模仿孔雀啼声“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诃”的陀罗尼,还是意味着“孔雀成就”的真言“摩谕吉罗帝沙诃”,以及仪规中被尊崇为“佛母大孔雀明王印”的反绑双手,重合大拇指和小指的特殊印相,皆为孔雀的庄严直叙和摹写。这印相即是孔雀的形状,小指是尾,大指是头,其余指头模仿翅膀。吟咏真言并扇动其六指的姿势,即是表现孔雀的舞蹈的姿态。
  骑着金色孔雀的明王背后,正是那印度的苍穹。为了使人们心中怀有幻象,这些热带的天空,魁伟的云彩,午后的倦怠,傍晚的微风是不可缺少的。
  金色孔雀面朝正面,双腿有力地站在地上。张开翅膀,驮着明王,绚丽多彩的开屏代替了圆形背光,护在明王身后。明王在孔雀背上的白莲花座上结跏趺坐。明王的四只胳膊,右边第一只手执开敷莲花,第二只手持具缘果;左边第一只手贴胸拿着吉祥果,第二只手拿着三五根孔雀羽毛。
  明王面呈慈悲相,朝向正面的脸和肌肤异常白皙,头戴宝冠,颈坠璎珞,耳垂吊环,腕绕手镯,这些灿烂夺目的装饰品使它那披着薄沙的肌肤愈加庄严神圣。那半睁的眼睛,低垂的眼睑,好似午睡后的倦懒神情。看来大慈大悲,拯救众生,会产生出本多在印度明亮的原野里发现的那样无为的假寐般的感情。
  与这洁白的佛像相比,相当于光环的孔雀屏则是五彩缤纷,灿烂耀眼。在鸟类的色彩中,它最接近晚霞,仿佛把混沌的世界严格排列成密教的曼佗罗一样,它把毫无秩序的晚霞的丰富色彩、放纵不羁的形态、纷繁缭乱的光线整理成井然有序的几何学图样。只是,金色、绿色、深蓝色、紫色、茶色等黯淡的光彩,显示出的是几乎与落日同归于尽的晚霞的最后时刻。
  孔雀屏上缺少火红的颜色。如果世上真有火红色的孔雀,火红色的明王骑在这展翅开屏的孔雀背上,人们一定会认为她就是迦梨女神。
  本多想,在与蓼科相遇的废墟上空的那片火烧云里,一定有这样的孔雀在显灵。
  第三卷 晓寺 第二十三章
  “您家的柏树林长得真茂盛,从前这一带特别荒凉,连一棵树都没有。”
  本多的新邻居对他说。
  久松庆子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虽说她已经快50岁了,却显得很年轻,她那张据说整过形的脸,依然光艳照人。她早已离了婚,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居然可以对吉田茂首相或麦克阿瑟元帅说脏话。她现在的情人是个年轻的美国占领军军官,驻扎在富士山脚下的兵营里。她为了收拾出闲置的御殿场二冈的别墅,作为幽会的场所,就以“慢慢给积压的信件写回信”为借口到这里来了。所以她和本多成了邻居。
  昭和27年春天,本多已经58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别墅。明天,为庆祝别墅落成,从东京请来了一些客人。今天自己提前来这里做一下准备。顺便请邻居庆子先来瞧瞧这幢房子以及500坪的庭院。
  “我一直像自己盖房子似的盼望着您的别墅早日完工哪。”庆子穿着尖跟鞋,像只水鸟似的,在带霜的枯草坪上,踮着脚一步一步走着,“这块草坪是去年种的吧,还真种活了呢。先造庭院,后盖房子,要不是特别喜欢植物,是做不到的。”
  “就因为后盖房子,只好先住在御殿场,每天过来栽种植物。”本多回答。为了抵御严寒,他穿着的巴黎执政官穿的那种厚厚的对襟毛衣,已有点儿开线了,还戴了条丝绸围脖。
  本多在游手好闲的庆子面前,不由觉得只知道工作、学习,50岁才学会了安逸的自己,有些自惭形秽。
  本多今天能成为这别墅的主人,多亏了明治32年4月18日以天皇名义颁布的《国有土地森林原野归还法》,这无人知道的陈旧的法律。
  明治6年7月,颁布修改地租的诏书时,政府官员们巡视了各地的村庄,以便查清土地所有者。害怕征收地租的土地所有者,对自己的土地也佯作不知,所以,许多私有土地柑共同使用的土地成了所属不明的土地,而被征为国有土地了。
  后来人们对此一直是怨声载道,明治32年又颁布了新的法律,新法第二条规定,申请归还土地者,必须负责证明曾是土地所有者这一事实,并提交文件及其他六项凭据中的至少一项。第六条规定,此项诉讼归行政法院管辖。
  许多此类诉讼是明治30年代提交的,只经过行政法院一审判决,既未上诉,又没有诉讼检查机构,所以,任何诉讼都是拖延不决。
  由于一时的谎言被没收了所有的山林的村落共同体中,大字①成为了诉讼权者,成了行政诉讼的原告。即使大字合并成了町,大字本身作为“财产区”继续成为权利主体。
  福岛县三春地方某村,自明治33年起诉以来,当地政府置若罔闻,原告也拖拖拉拉。被告已几番更换,由农商务大臣换成了农林大臣,诉讼代理人也相继去世。昭和15年,大字代表上京拜访了颇有名气的本多律师,委托他帮助打这场没有胜算的诉讼案。
  日本的战败打破了这一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胶着状态。
  昭和22年颁布的新宪法,取消了特别法院和行政法院,争执中的行政诉讼案件的审理,委托给东京的高等法院,作为民事案件处理。因此本多得以轻易地胜诉,当然,这种胜利只能说是当事人的侥幸而已。
  ①大字:日本“町”、“村”内较大的行政区划。
  本多依据明治以来连续继承下来的合同,领取了胜诉的报酬,即得到了归还给大字所有的山林的三分之一。可以直接要山林,或按照地价取得钱款,由自己选择。本多选择了后者,获得了三亿六千万日元。
  这件事改变了本多的生活。本多从战时就开始厌倦了律师工作了,他保留了闻名于世的本多事务所的名号,将实际工作交给晚辈去做,自己只是偶尔去事务所露露面。本多的交际面起了变化,心态也变了。对于将近四亿日元的巨款进了腰包,以及使之成为可能的新的时代,他都无法认真面对,他觉得自己今后也不必太认真了。
  本多本想拆掉或改建家里这所旧得不如被烧毁更省事的老房子,可他早就厌倦了在东京盖新房子的梦想,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又会被战火烧成一片荒野的。
  妻子梨枝想的是,夫妻俩住在这么破旧的大宅子里,还不如卖了地住公寓去。而本多的想法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盖别墅,有利于梨枝调养多病的身体。
  经人介绍,他们去箱根仙石原看了土地,听说那地方特别潮湿,害怕起来。便让司机带他们穿过箱根,来到御殿场二冈,在40年前开辟的别墅地带转了转。这里有昔日显贵们的别墅,只因为忌讳战后富士演习地区周围的美国占领军,以及为他们服务的妓女,都是人去楼空。别墅地带西边原来是国有土地,由于农田改革,农民们意外分到了荒地。
  箱根二重火山山麓,虽然不像富土山麓那样的火山灰地,但土地贫瘠,只适合栽种柏树林,农民们伤透了脑筋。芒草和艾蒿覆盖的山坡,缓缓向溪流斜了下去。这块地正好可眺望对面的富土山,使本多非常满意。
  本多打听到地价很便宜,就不顾梨枝再考虑考虑的劝告,马上预付了5000坪的定金。
  梨枝说,她很讨厌这块荒地上的某种难以说清的阴冷感觉。梨枝惧怕是一种忧愁。她直觉这对于晚年生活是不必要的。可是,本多梦想的是快乐,而土地带有的忧愁是不可缺少的。
  本多说:“别担心,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再盖上房子,它就成了亮堂堂的别墅喽。”
  盖房子雇佣了当地的木匠,植树、造园林也需要用当地人。虽然进度慢了点儿,却省钱。本多还没有扔掉鄙视铺张挥霍的家风。
  带着别人游览自己宽阔的别墅地盘,可以说是自少年时代时常进出松枝宅邸以来,就滋生于本多心底的欲望。他觉得,微风夹带着冰冷刺骨的箱根残雪,这料峭春寒一如自己别墅中的凛冽寒意;若大草坪上只有两个寂寥的人影,那正是自己的土地的寂寥。……自己第一次切身体味到了私有制奢华的实质。而且是没有被疯狂的信仰所蒙蔽,靠着彻头彻尾的理性和时代的恩惠获得的。
  庆子那张相当漂亮的侧脸上,既没有取悦于人的妩媚,也不见对人的戒备之态。庆子具有使自己身旁的男人(即使本多这样58岁的男人!)不知不觉回到少年时代的力量。
  这是什么力量呢?是女人的魅力。它迫使58岁的男人像个少年似的,对女人怀着焦躁和敬意,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用清高的伪善和虚荣心把自己束缚起来,假装平静而开朗。
  对本多来说,年龄早已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了。直到40多岁,对年龄就像对账目差额一样十分敏感的本多,如今已经持无所谓的无赖般的态度了。他偶尔发现58岁的躯体里面残存着赤子般驿动的心,也能淡然处之。因为年老说到底就是一种破产宣言。
  他对于健康比一般人要怯懦得多,但对感情却是恣意放任。如果说理性是抑制机能的话,便失去了紧急的必要。而且,经验只是盘子里的残羹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