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50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4:19      字数:2222
  庆子站在草坪中间,眺望着东方的箱根山和西北方的富士山,她身上有种藐视一切的威严。她穿着合体的套装,曲线优美,她仰着头,健美而挺拔,浑身透着指挥官的气韵。她那位年轻的军官,想必对她也是惟命是从吧。
  与残雪点缀的箱根山脉清晰的起伏相对照,富士山上部云雾缭绕,神秘莫测。本多发觉,由于眼睛的错觉,富士山好像时高时低。
  “今天第一次听见黄鹂叫。”
  本多瞻望着稀疏的柏树林说道。这些柏树是从附近买来移栽的,枝叶还比较羸弱。
  庆子说:“三月中旬有黄鹂飞来,五月能见到杜鹃。不是听见,是看见呀!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得见边叫边飞的杜鹃吧。”
  本多催促道:“请进屋吧。喝杯热茶。”
  “我还带了饼干呢。”
  庆子拿起了放在门口的小包裹。银座尾张町拐角的服部钟表店,战后成了美军商店。一向自由进出那里的庆子,常去那个商店买小礼品。在那里,能很便宜地买到战前的英国名牌饼干,夹着薄薄的杏仁果酱的口感,把她吃零食的少女时代和现在连接了起来。
  “我想请您给鉴定一只戒指。”
  本多边走边说。
  第三卷 晓寺 第二十四章
  环绕凉台的瑞香花含苞欲放。凉台的一角是鸟舍。和主建筑同样是红瓦房顶,成群的小琼雀聚集在那里,唧唧喳喳地欢叫着。本多和庆子一走近,便呼地飞起来。
  一进正门,中央有一扇镶着彩色玻璃的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荷兰式样的橘黄色玻璃的格子窗,可依稀窥见室内。本多喜欢站在这个位置观赏自己布置在各个角落的,浸透了夕阳伤感的余辉的室内陈设。粗大的房梁是买来农家的房梁原封不动安上去的。北欧古老而朴素的枝形吊灯,画着大津画的折叠门,步兵的盔甲和弓箭等等都沐浴在黄色的光线中,宛如荷兰画派的扬·特力克用日本素材描绘的沉郁的静物画。
  本多请庆子进了屋,让她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去点炉子,却点不着。这个炉子是从东京请来的专家修的,所以还不至于弄到满屋子乌烟瘴气的程度。本多点着了柴禾后,不由想起自己这辈子还没有过学习如此质朴的的知识和技术的机会。事实上他的确没有接触过“物”。
  这是今年最奇妙的发现了。这证明了本多活到今天却完全不知闲暇为何物,他与劳动者那样通过劳动感受自然,譬如感受大海的波涛、树木的软硬、岩石的沉重,以及对船具、拖网、猎枪等工具等等无缘;而且与贵族那样通过闲暇来享受生活也无缘。清显把他的闲暇用在感情上,没有用在自然上,如果他长大成人,也只会变成一个懒汉。
  “我来帮您吧。”
  庆子痛痛快快弯下腰来。她已经在旁边,咬着舌尖看了半天本多笨手笨脚的样子了,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发了话。她的腰部在本多的眼前显得硕大无比。她穿着紧身西服套装,青瓷色的腰身如同巨大的李朝瓷壶般丰满。
  在庆子点火的工夫,无聊的本多去取刚才说的那只戒指。回来时,野性的朱红色火焰已经爬上了劈柴,在献媚般缭绕的烟雾中,噬咬着劈柴,未干透的柴禾中渗出的树胶被煮沸了。炉内的砖壁上映出蹿动的火苗。庆子平静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满足地望着自己的杰作。
  “这样可以了吗?”
  “真了不起!”本多就着火光把戒指递给庆子,“这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戒指,你看怎么样,是买来打算送人的。”
  庆子手指涂得血红血红的,她把戒指拿到光亮处,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男人戴的吧。”
  庆子自言自语说道。
  这是个四方的绿宝石戒指,环绕绿宝石雕刻了一对纯金护门神——魁伟的半兽亚斯加的脸。庆子怕自己的鲜红色指甲映在戒指上,就把它夹在指间端详,然后又戴到食指上欣赏。虽说是男人戒指,但它是按照纤细的浅黑手指定做的,庆子戴上也没大多少。
  “这绿宝石真漂亮啊。但时间长了会出现风化的裂璺,底面也会发暗,变脆的。这颗宝石也不例外,不过,它是一颗质地很好的宝石。上面的雕刻也很新颖别致,要是当古玩卖保准卖个好价钱。”
  “你猜是哪儿买的?”
  “在国外?”
  “不,是在被战火烧毁的东京,在洞院殿下的商店里买的。”
  “啊,那时候,洞院殿下不管多困难,也非要开个古玩店不可。我去过几次,以为能有什么新鲜东西呢,原来净是以前在亲戚家见过的货。……不过,后来那个店也关门了吧。洞院先生总不到店里去,皇族管家出身的掌柜的,表面上把商店经营得挺像样的,暗地里把货款都私吞了。战后,皇族做买卖的,没有一个发财的。不管被征收多少财产税,要是能小心地努力保住剩余的财物,本本分分地做人是最明智的,可是总有人要挑唆他们。洞院先生一直是军人吧。真难为他了,俗话说武士开店,干赔不赚嘛。”
  本多给庆子讲了戒指的来历。
  他听说昭和22年,失去了皇籍的洞院宫从交纳不起财产税的华族那儿廉价收购了美术品,开了一家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古玩店。本多知道洞院宫不会记得他了,但出于好奇心,就去了趟那家古玩店。就在这个店的玻璃柜里,他发现了无法忘怀的34年前,暹罗王子乔·皮在学习院宿舍丢失的戒指,这戒指是月光公主的遗物。
  现在才弄清楚,原来那个戒指是被人偷窃的。店里的人当然不会讲出戒指的来历,但可以想像既然是从旧华族家里买来的,那么,因穷困潦倒而将它卖给旧华族的人,很可能是本多的同学。本多出于江湖义气,买下了这只戒指。他要亲手将它交还给它的主人。
  “那么,为了挽回学校的名誉,您又要去泰国还戒指吗?”
  庆子不无嘲讽地说。
  “曾经想去一趟,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因为月光公主来日本留学了。”
  “死人来留学吗?”
  “哪里,是第二代月光公主。我邀请她来参加明天的晚宴,在宴席上将这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她18岁了,是一位黑头发,长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小姐,出国前,她一定很努力地学习日语,所以日语也讲得很不错。”本多介绍道。
  第三卷 晓寺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独自一人睡在别墅的本多醒来后,为了防寒,系上围脖,穿上对襟毛衣,又加了件厚厚的大衣。走到院子里,穿过草坪来到西边的凉亭,从这里观赏黎明时分的富士山是本多一大乐事。
  富士山被朝霞染红了。闪耀着蔷薇辉石色的山巅,在刚刚睡醒的本多眼里如梦如幻。那是端庄的寺院屋脊,是日本的晓寺。
  本多有时也弄不明白,自己所追求的究竟是孤独呢,还是轻浮的享乐呢?要成为真挚的快乐的追求者,自己在本质上还缺少点儿什么。
  直到今年,他的内心深处才萌生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欲望。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关注他人转世的本多,对于自己不可能转世并不十分忧虑,然而到了风烛残年,平淡无奇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却对注定不可能的事产生了幻想。
  自己也许能干出自己预料不到的事来!迄今为止,所有的行为都是可以预期的,理性好比走夜路的人的手电筒,总是将光芒洒向自己的前面。总是计划着,判断着,避免对自己本身产生惊愕。最令人恐惧的(包括转世的奇迹)就是所有的迷都化作法则了。
  应该对自己更加感觉惊愕。这几乎成了生活的需要。如果蔑视和蹂躏理性的特权存在的话,那么,只得到他本人认可的理性的自负便存在。于是,必须再一次将这个坚固的理性世界卷入不定形中去,卷入某种他最感到生疏的某种东西中去!
  本多知道为达到这一目的的肉体条件已丧失殆尽。头发已经稀疏,鬓角添了白发,腹部也无法遏止地腆了起来。年轻时觉得很丑陋的中老年人的特征,全在自己身上显现出来了。当然,本多年轻时没有像清显那样觉得自己很美,也不认为自己很丑。至少没有必要将自己置于美的负数上,来组成所有的数学公式。在丑陋已摆在眼前的现在,世界怎么会依然美丽呢!这难道不是比死还要坏的死,难道不是最坏的死吗?
  6点20分,已拂去了曙色的富士山,以其三分之二被雪覆盖的敏锐的美,穿透了蓝天。这景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微妙起伏的皑皑白雪充满张力,使人联想没有一点脂肪的细腻匀称的肌肉。除了山麓,在山顶和宝永山一带,只有淡淡的红黑色的斑点。硬朗朗的碧空万里无云,投一石子仿佛都会发出清脆的回声。
  这富士山影响着万千气象,支配着一切感情。这正是清澄洁白的颜色常年覆盖山顶的问题之所在。
  ……感情平静下来后,感到肚子饿了。本多吃着从东京带来的面包和自己做的半熟的鸡蛋,喝着咖啡,享受着小鸟鸣啭声中的早餐的乐趣。上午11点,妻子会带着月光公主来为宴会做准备。
  本多吃完早饭又来到院子里。
  快8点了,从富士山顶对面,渐渐聚起雪烟似的稀薄的碎云。它似乎在悄悄窥视着这边,忽而像伸展开四肢似地向这边飞舞,忽而被硬质的蓝天吞噬掉。这薄云貌似绵软无力,却不可小看它的蛰伏。往往将近正午时分,这云彩不知何时又聚集起来,反复展开奇袭攻势,将富士山全部覆盖。
  本多一直茫然地在亭子里坐到了10点,一向爱不释手的书也疏远了。他梦见了生命与感情的未经过滤的元素。他坐在那儿出神,山顶左边的云朵若隐若现,不一会儿落在了宝永山上,拖曳的云尾像兽头瓦似地翘起来。
  本多吩咐妻子一定要遵守时间,11点正,妻子乘出租车准时到达,可是她身边却不见月光公主。妻子显得有些疲惫,闷闷不乐地从车上搬下很多东西,本多劈头问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
  妻子一时没有回答,抬起她那房檐般沉重的眼皮,对本多说道:
  “回头慢慢跟你说吧。真费了劲啦。你先帮我搬一下东西。”
  梨枝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月光公主却没有来。事先在电话里反复约定的,到底还是失了约。惟一的联络地点是留学生会馆,打了电话去,对方说公主昨天晚上没回来,她应邀到一个刚从泰国来的留学生寄宿的日本人家做客去了。
  梨枝很发愁,想推迟一下来别墅的时间,可是别墅还没有安电话,没办法通知。于是急急忙忙赶到留学生会馆,用英语详细写明乘车线路,并画了草图,托付管理员转交。如果顺利的话,月光公主应该能赶上傍晚的宴会的。
  “既然这样,还不如托付鬼头桢子小姐呢。”
  “怎么能给客人添麻烦呢。让桢子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小姐,再带她到这儿来,那可麻烦极了。再说,那么有名气的人,也没那份热心哪。人家肯来咱们这儿,就算是给咱们面子了。”
  本多缄默了,判断停止了。
  将悬挂已久的画框摘下来,墙上必然会留下一块新鲜的白印,尽管洁白无瑕,却是一种与周围极不协调、极其强烈地主张着什么的洁白。现在本多已从职业上的正义引退下来,把所有的正义都出让给妻子了。“我正确,我正确,谁能责备我呢。”那块白墙不停地这样说。
  从墙上摘下少言寡语的温顺的梨枝的画像,是由于本多发了一笔横财,也由于梨枝开始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的丑陋。随着丈夫变成有钱人,梨枝也越来越害怕丈夫。越怕她越要耍威风,对谁都充满了敌意,就连肾病也成了她炫耀的资本,而内心却比以往更深切地期望得到别人的爱。希求被爱的欲望越发使梨枝变丑了。
  ——到别墅,把东西刚搬进厨房,梨枝便放开水龙头,哗哗地洗起了本多早餐用的餐具。她似乎是故意用劳累来加重肾病,没有人命令她,她却一到这儿就干活,一再地损害身体,只等本多来劝阻她。自己如果不劝阻一下,以后更不好收拾了,于是本多说了些安慰的话。
  “呆会儿再干吧,先休息休息。时间还有的是。……月光公主真让人劳神哪。她一再说要帮咱们做准备,却又临阵脱逃,还得我亲自上阵了。”
  “你帮忙,会越帮越忙的。”
  梨枝擦着手,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