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48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4:19      字数:2044
  虽然被坍塌的墙土覆盖了,但各个房间的混凝土地基依然清晰可辩。一座座房屋的断壁残垣赫然袒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整个火灾后的现场犹如报纸的制版,却不是那种阴郁的深灰色的凹凸,主色调近似素陶花盆那样的红褐色。
  由于是商店街,缺少庭院树木。被烧剩一半的街树伫立着。
  许多烧毁的高楼,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对面窗户的光线一无遮拦地射进这边的窗户上。窗户四周被火焰熏得乌黑。
  只有坡道和高低错落的小路上,还留有一些混凝土台阶,通往空无一物的地方。石阶下面和石阶上面都是空荡荡的。在这块遍地瓦砾、无从辨别方向的原野里,只有台阶的方向是固定的。
  万籁俱寂中,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软软浮游着。猛一看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爬满了无数蛆虫的黑色尸体在蠕动。其实那是各种随风漂浮的灰烬,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时这些灰烬也附着在倒塌的墙头歇息。它们有的像草灰,有的是纸灰,旧书店的灰,被服店的灰……,这些灰烬相互混杂,又各自独立地在废墟上四处浮游着。
  紧挨废墟的一些柏油马路,却闪耀着黑油油的光泽,水从破裂的管道缝隙不停地进溅出来……
  天空异样地辽阔,夏天的云是洁白的。
  这就是本多的五感此时所感受到的世界。战时,他依仗自己的充裕积蓄,只凭着意愿受理诉讼,空闲时间全部用来研究轮回转世。现在,本多忽然发觉,他的研究似乎正是为了显现这片废墟而谋划的。破坏者正是他自己。
  这一大片世界末日般的焦土,它本身既不是结局,也不是开始。它是一瞬间一瞬间地平静地更新着的世界。阿赖耶识不为任何事物所动摇,它把这个赤褐色的废墟作为世界接受下来,在下一个瞬间又会将它舍弃,再去接受一个同样的,日甚一日越来越衰败下去的世界。
  本多没有丝毫与过去的景象相比较的感慨。他凝视着废墟上刺眼的反光,真切感觉到,如果现在看到一块儿碎玻璃,那么下一个刹那这块儿玻璃将灭亡,整个废墟也将灭亡,再迎来一个新的废墟。以悲惨的结局来对抗悲惨的结局,以更巨大更全体的一瞬间一瞬间的灭亡来对付无休止的衰败与灭亡。……是的,心中牢记每一刹那的确实的规律性的整体灭亡,又准备着不确实的未来的灭亡。……本多沉醉于从唯识学来的这种思考的令他战栗的清爽。
  第三卷 晓寺 第二十一章
  谈完话后,本多收下礼物,便去涩谷车站坐电车回家。有消息说,B29大举空袭了大阪,人们传说下一个遭受空袭的目标是关西一带,东京暂时还太平。
  于是,本多想趁着天黑之前出去溜达溜达。走上道玄坂,便是松枝侯爵府邸。
  据本多所知,松枝家在大正中期,将其14万坪土地中的10万坪卖给了箱根地产开发公司。好不容易到手的这笔钱,后来由于十五银行倒闭而损失了一半。以后,继承家业的养子是个败家子,把剩下的4万坪土地也接二连三地卖掉,现在的松枝家,只是个千坪左右的普通住宅了。本多虽然常常坐车路过这座宅子,但现在和松枝家已没有来往,所以就未造访。上周这一带遭空袭,不知这个宅子是否被烧毁,本多不由抱有一丝好奇心。
  道玄坂倒塌的高楼旁边的人行道已经清理出来,上坡并不费力。人们纷纷在防空壕上遮盖了烧焦的木头和白铁皮,在壕沟里安家落户。炊烟袅袅,快到晚饭时间了。他还看见有人从露出地面的自来水管接水的情景。头上是满天的晚霞。
  坡上的大街和南平台一带,过去均属松枝宅邸14万坪地产的范围之内。后来又分割成许多小块,如今又变成了漫无边际的废墟,沐浴着的晚霞,又恢复了往日的规模。
  惟一幸免于火灾的是一所宪兵分队的建筑物,戴着袖标的宪兵进进出出。这里应该是邻近松枝家的。果然,对面不远处就是松枝家的石头门柱。
  站在大门前望去,若大的千坪之地也显得十分狭窄。这是由于盖了很多房屋,把地皮分割成小块的缘故。宅子里的泉水和假山,如同昔日大池塘和红叶山的寒酸的模型。后院没有石墙,木板墙也烧毁了,所以连接南平台方向的毗邻土地上的大片废墟尽收眼底。本多还记得,那片地正是原来的大池塘被填平的地方。
  池中有小岛,红叶山的瀑布也注入那里。本多曾与清显一起划小船去岛上玩。在小岛上认识了一身浅蓝色装束的聪子。清显是英姿勃发的青年,本多也是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充满活力。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又结束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松枝家的领地由于毫不留情、不偏不倚的轰炸而恢复了原貌。土地的起伏虽和过去不一样,但在一片废墟上,本多几乎可以指点出那一带是池塘,这一带是侯爵的住房,那里是上房,那里是西式建筑,那里是大门口的停车场。本多由于常来松枝家,所以记得非常准确。
  但是,在翻卷的火烧云下面,弯曲的白铁皮、碎瓦片、炸裂的树木、熔化的玻璃、烧焦的壁板,以及白骨一般孑然而立的火炉烟囱,变成菱形的门等等无数的碎片,都无一例外地被染上了铁锈色。这些杂物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显得极其潇洒,无拘无束。那形状就像是从地里刚发芽的奇怪的荨麻。夕阳给它们一个个配上实在的影子,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天空像画满了乱云的布景,姹紫嫣红的。云彩也被染得火红,一缕缕飘逸的云丝缝隙间,透出金色的光芒。本多还是头一次见到天空出现这般不祥景象。
  他忽然看见,前面望不到边的废墟中的一块假山石上,有个人背对他坐着。夕阳下,紫藤色的松腿裤发出葡萄色的光。黑亮的头发湿漉漉的。头垂得很低,看样子很悲伤。好像在哭泣,肩头却没有抽动;好像很难过,却不见痛苦的唏嘘,只是枯死了似地低着头。即便是在沉思,一动不动的时间也太长了些。从头发的光泽来看好像是位中年妇人,本多猜想她多半是宅子的主人,不然就是与主人关系密切的人。
  本多想,如果她是突然发病,就应该上前救助她。走到近旁,看见那妇人的一个黑色手提包和手杖放在石头边。
  本多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摇了摇她,他怕太用力的话,她会立刻崩溃,化为灰烬。
  妇人微微仰起脸来,本多一看她的脸,感到很可怕。那不自然的黑黢黢的鬓发显然是假发。厚厚的白粉遮盖了眼窝和皱纹,又配以宫廷式的上唇山形下唇点色的鲜艳的口红。在那难以言表的衰老背后,出现了蓼科的容貌。
  “您是蓼科小姐吧?”本多不禁说出了她的名字。
  “您是哪位呀?”蓼科说,“请稍候。”
  她说着,急忙从怀里掏出眼镜,打开眼镜腿戴到耳朵上,这一掩饰般的动作使本多脑海里浮现出蓼科的习惯伎俩来。她是借着戴老花镜来看清对方幌子,来快速判断对方是谁。
  然而这一企图未能成功,在戴老花镜的老女人面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蓼科的脸上显露出了不安和某种极其古老的贵族式的表情(她长期巧妙地模仿来的温柔的冷淡表情)。然后拘谨地说道:
  “请原谅,我的记性很不好,您是哪一位实在是……”
  “我是本多,三十几年前,我和松枝清显君是学习院的同学,是朋友,我常来这宅子玩。”
  “啊,您是那位本多君吗?真是好久不见了。没认出您来,实在是抱歉哪。本多君……对,对,的确是本多君。您的模样没怎么变哪。这可真是太……”
  说着,蓼科赶紧把袖子按在了眼镜下面。从前的蓼科的眼泪多半是值得怀疑的,但现在她眼睛下面的白粉眼看被眼泪润湿,好比白色的墙壁被雨水淋湿一样。泪水从那浑浊的眼睛里机械地汩汩流出。这样与悲喜无缘的,倾盆大雨般的泪水,比起她过去的泪水要可信得多了。
  尽管如此,蓼科也衰老得太厉害了!在那厚厚的白粉遮盖下,老年斑似乎已遍布她的全身。只有细腻而超人的理智,像死者身上走着的怀表似的,仍在勤恳地工作着。
  “看来您很健康,今年高寿啊?”本多问道。
  “今年虚岁95了,托您的福,只是耳朵有点儿背,没什么别的毛病,腰腿也挺硬实的,这么拄着拐杖,自己一个人,哪儿都能去。我住在侄子家,他们不愿意我一个人外出,可我是个死在哪里都无所谓的人了,想趁着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出来走走。空袭也没什么可怕的。炸弹也罢,燃烧弹也罢,碰上了,就能干脆地死去,不给别人添麻烦。这么说也许让您见笑,看见倒在路旁的死尸,我还有些羡慕呢。前些天听说涩谷一带被炸了,我太想看看松枝老爷的宅邸,就瞒着侄子夫妇出来了。哎哟,要是侯爵夫妇在世,看见这般光景会怎么想呢?没受这份痛苦而死去,也许反而是福分呢。”
  “我家侥幸没有被烧。家母也有同感,还不如在日本节节胜利的时候死,反倒是幸福的。”
  “唉,令堂也作古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蓼科还是没掉忘记过去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谦恭的客套。
  “绫仓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话出了口,本多觉得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果然,老妇人明显地露出了踌躇的神色。只是蓼科越是表现得“明显”,其感情越是同展览品一样,距离真实也越远。
  “哦,小姐削发之后,离开了绫仓家,后来只回来参加了老爷的葬礼。夫人还在世,老爷去世后,夫人处理了东京的房产,寄身在京都鹿谷的亲戚家。而小姐……”
  “您见到过聪子吗?”
  “是的,后来见到过两三次。前去拜访小姐时,小姐待我特别亲切。对我这样的人,也挽留我住在寺里,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哪。”
  蓼科摘下因眼泪而模糊的眼镜,从袖子里掏出粗糙的手纸,长时间地捂在眼睛上。把手纸拿下来时,眼睛四周的白粉脱落而成了黑眼圈。
  “聪子身体还好吧?”本多又问了一句。
  “很健康啊。怎么说好呢,小姐越长越俊秀了,那拂去了尘世污浊的美貌,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清纯脱俗了。您怎么也得去看看她。您也一定很想念她吧。”
  本多蓦然回想起,那次从镰仓回来途中,与聪子深夜同车兜风的情景。
  ……她是“别人的女人”。但当时的聪子,可以说是个极不守礼法的女人。
  那令人战栗的一瞬间至今还历历如在跟前。已经预感到了结局的到来,对此有所准备的聪子的侧脸,在黎明前的车窗外繁茂的绿色闪过时,她忽然闭上了她那睫毛长长的眼睛……,这是令人战栗的一瞬间。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本多见蓼科一改假意谦恭的表情观察着自己。绞过的纺绸似的皱纹,围绕着山形口红周围,两端的皱纹微微抽动,似乎在微笑。突然她那双稀疏的残雪中的一对古井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妖媚。
  “本多先生,您也喜欢小姐,这我是知道的。”
  比起有意谈起事过境迁的不愉快的事来,蓼科狐媚的余温更为可怕。本多想转个话题,正巧手里有刚才委托人送的礼物,就从里面拿出两个鸡蛋和一些鸡肉送给她。
  接过鸡蛋的蓼科,露出天真的快乐和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