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05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3:03      字数:2159
  第二卷 奔马 第二十五章
  本多从东京出差回来后,大家都在议论,说总觉得他有些变了。对此,本多自己也有所察觉。
  他确实失去了以往那种坚定而自信的表情。对现实中所发生的事件加以纵横裁判的工作,忽然间竟使他感到厌倦。他经常郁郁不乐,同僚与他说话也听不进去,因而常常不作回答。院长听说了这事后,担心是过度的劳累腐蚀了他那异常清晰的头脑。
  就是在审判官办公室的办公桌前翻阅文件时,本多也不时战栗地回忆起梁川的那个傍晚,以现实形式清晰地显现出来的早年清显的梦中情境。他还回想起,翌日清晨,在一阵不可思议的冲动下,他利用返回大阪的火车开车前的短暂时间,到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的情景。
  离火车发车的时间还早,可本多一大早就匆匆走出了家门,这使得母亲对儿子的举止感到惊讶。本多首先驱车来到青山,驶过墓地中央的那条坡道后,在位于宽阔的墓地正中间的路口处下了车。本多还记得墓区的道路,他让汽车在原处等着,自己便急急地往松枝家的墓地走去。松枝家的墓地修建得非常高大,即或忘记了路径,也能够远远看见松枝家那高大的墓冢。
  本多顺着汽车道往回走了一段,又背着朝阳走人了墓间小道。回头看去,晚秋的朝阳正从瘦削的松树丛上,伸出它那毫无气力的光亮之手。这光亮透过尖尖的石碑和郁暗的常绿树间的隙缝,为崭新的花岗岩石塔①镀上一层奇异的光泽。
  本多继续向小道深处走去。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松枝家高耸着的墓冢,可要到那里去,却还要向右拐进一条铺满落叶和杉苔的更细的小径。松枝家白色花岗岩的大牌坊,兀立在侍臣一般簇拥在周围的小墓中间。这是模仿府内“宫家”的神明牌坊而修建的。
  现在,这种明治时代的“雄伟”遗风,看上去好像有失典雅,这已是无可奈何的事了。穿过牌坊后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立于中央的一块约为一丈五尺的岩石刻成的颂德碑。碑文是三条公爵用篆体书写,由著名的中国工匠镌刻而成。碑上详细地刻着清显祖父的事迹,此外还有一段自赞曰:
  ①石塔在日本初为供养塔,后逐渐成为个人墓标。
  仰瞻恒碑
  万世所宗
  碑下便是松枝全家的墓,以及立于墓旁的墓志。只是在巨大的颂德碑下,这些墓冢和墓志显得毫不起眼。从这里往右再上几级石阶,有一块用石头墙垣围起的墓地,清显和他祖父的墓冢就并排坐落在那里。来过多次的本多,并没有认真打量那块颂德碑,便径直登上了右边的石阶。
  祖父和清显的墓冢虽说并排而列,但规格却并不相等。祖父巨大的墓冢耸立在中央,西之屋型的四脚石灯笼肃穆地守护在拜道两侧。清显的墓冢明显破坏了祖父冥福之地的对称布局,恭恭敬敬地伫立在它的右侧,与祖父高大的墓石相对比,显得非常矮小,不过墓基也还足有六尺之长。而且,清显墓冢的设计思想与祖父的完全相同。无论墓体、水钵,还是印上了家徽的花瓶,都和祖父墓冢的设计思想一般无二,用的也是同样的石料,只是缩小了尺寸而已。在发黑了的花岗岩上,仅刻着一行漂亮的隶书:
  松枝清显之墓
  花瓶中并没有花,只插着一对泛着光泽的芥草。
  行礼参拜之前,本多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
  那样一个以感情为食粮的年轻人,就这么长眠在这尊石塔下,人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这个对比更不协调的了。在本多的记忆中,当年确曾在清显身上发现过死亡的预兆。可在清显的体内,就连这种死亡的预兆,甚至也恍若透过薄纱看到的火焰一般艳丽无比。眼前这种冷冰冰的石料所代表着的清显的表象,根本无法反映出清显的真实风貌。
  本多放眼眺望着松枝家墓区的背景。从冬木的缝隙间,看到刚才下车的路口被朝阳洒上了一层曙光。透过苍郁的常青树丛,本多还看到面对着这里的别人家墓石的两旁,探出了上供用的或黄或紫的菊花。
  本多生出一种奇妙的抗争念头,觉得与其合掌行礼,莫如粗暴地呼喊清显,并用力摇晃他的肩头,可他只是无奈地看了看身旁那些修造得规矩矩的石头墙垣。于是,他便看到那栏杆上竟爬上了常春藤小小的红色叶片。走近一看,才发现它是悄悄沿着墙垣的石柱,吸附在石块光滑的表面上攀爬上来的。它终于达到了栏杆的高度,试图向清显的墓石伸过手去。在常春藤那瘦小如干果般的红色叶片上,分布着纤细的黄色叶脉,舒展开的叶片边缘,染上了清一色的朱红。
  看到这些,本多的心境才开始平缓下来,重新向清显的墓前走去,深深地低头合掌,闭眼瞑目。四周一片静谧,没有半点声响。
  刹那间,一个无法置疑的直感向本多袭来,本多不由得战栗起来。直感在告诉他,这个墓穴中空无一人!
  第二卷 奔马 第二十六章
  阿勋还没有把计划大纲和将由飞机散发的檄文原稿交给堀中尉审定。堀中尉正忙于秋季大演习,阿勋几次前往约见都没被接见。离举事还有一个月时间,进入11月后,估计中尉会拿出全部业余时间,来指导他们制订行动计划。
  阿勋回到家中,像以往一样受到母亲、佐和以及塾生们的热情欢迎,或许是因为没有两个人单独说话的机会,佐和竟丝毫没有对阿勋提及前些天曾那样热烈争论过的问题。于是,阿勋也失去了对佐和表示感谢那笔赠款的机会。
  那天晚上,父亲要参加一个什么聚会,没在家里。塾生们都想听阿勋谈谈练成会的情况,因而阿勋便决定到塾生们的食堂吃晚饭。也算是为了塾生们,母亲准备了比平日要丰盛得多的菜肴。
  “男人们聚在一起,话就是多。你来帮一下,把这个盘子端过去。”
  因为有不准男孩下厨房的家风,阿勋便在走廊从母亲手中接过镀有彩釉的大盘子,盘子里很好看地堆放着塾生们的莱肴中很少见的用加级鱼、条纹竹荚鱼、赤狮鱼、比目鱼、狮鱼、针鱼等做成的生鱼片。阿勋奇怪母亲今天为什么这样大方。当他在昏暗的走廊上很勉强地接过大盘子时,阿峰看着他那挂满冰霜,恍若美丽的冰块一般的脸庞,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起来。
  “今天为什么这样讲究?”
  “你回来了,大家庆贺一下。”
  “我不就是只到邻县去了一个星期吗?假如到海外去了一趟还情有可原。”
  阿勋控制不住自己,联想起了藏原的名字以及他所赞助的金钱。在自己的家里,阿勋始终感到不快,认为在不断遭受着那个名字的威胁,觉得在靖献塾的空气中,水中,以及吃进口里的一切东西中,都毒素一般地沉淀着那个名字。
  “特地为你做了好吃的,你怎么还不高兴?”
  阿勋的目光射向正发着牢骚的妈妈那双眼睛。妈妈的瞳孔不停地上下起伏着,像水平仪内的气泡一样没有着落。当阿勋直视着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神便显得空落落的,从对方的直视中岔开自己的视线。
  准备了这样丰盛的菜肴,也许只是母亲一时心血来潮。可阿勋知道,这种情绪却来自于一种不安。不论家境是好还是坏,阿勋都不希望破了这特殊的先例。哪怕是微小的变化,也将带来很重的负担。
  “听你爸爸说,你被海堂先生叱责了一顿。”
  母亲开玩笑似的随便说道。母亲说话时,阿勋觉得她的唾沫飞溅到了透明的针鱼鱼片上,不禁生出一种不洁感。母亲的唾沫骤雨般洒在新鲜的生鱼片和配在一起的绿色海藻上。阿勋想用这种不洁的想像,来祓除其他的不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勋拉着脸回答说。当然,这不是母亲所希望的那种回答。
  “你这人真怪!回答别人问话时那么有礼貌,可妈妈为你这样操心,你却……”
  母亲从盘中捏起一片生鱼片,忽然塞进阿勋的口里。这时阿勋正用两手端着大盘子,无法躲开,加上母亲手指的动作敏捷而有力,只好随之而张开了嘴巴。由于母亲塞的力气太大,阿勋的眼睛竟被呛得模糊起来,只见母亲强忍着泪花,匆匆转身走进了厨房。阿勋并不希望母亲把自己当作就要出征的儿子来看待。母亲的悲哀如同异物一般被塞进了嘴里,而那生鱼片又粘牙,这使他感到很恼火。
  这是为什么呢?怎么一切都脱离了常规?真不敢相信,难道母亲仅凭着直觉,便能从阿勋的眼神中看出死的决心?
  阿勋端着大盘子来到食堂时,塾生们欢叫着迎了上来。看着和平常一样围坐在餐桌周围的这些熟悉的面孔,阿勋一下子感到同他们的距离竟是那么遥远。自己已经决定行动了,可他们仍然还在吟唱和歌,空谈什么忠君呀,大志呀,维新呀,热血呀等等,整天就这么混日子。在他们之中,就有佐和那张坐禅和尚一般乐呵呵的笑脸。这时候,阿勋才知道佐和是不会断然参加行动的。那时没有让佐和参加,不能不说是一个贤明的决定。
  阿勋深深感到,必须进一步锻炼戴着假面具与人周旋的本领。自己已经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即便没有把这一点显露到表面上来,但只要稍有疏忽,人们便立即会嗅出气味,嗅出在阿勋内心里已开始滋滋作响的导火索的气味。
  “听说,海堂先生对他最看得上眼的、最喜欢的塾生,训斥起来也最为严厉。阿勋君正是这样的塾生哩。”
  听到一个塾生这么说,阿勋才知道那件小事已经传播开来了。
  “那只野鸡后来怎么样?”
  “当天晚上大家吃了。”
  “一定很鲜美吧!不过真没想到,阿勋君的枪法那么准啊!”
  “不,那不是我开枪打下来的。”阿勋轻快地回答说,“海堂先生说,那是我的荒魂①替我开枪射中的。”
  “能够给阿勋君带来和魂②的漂亮姑娘也该出现了吧!”
  大家吃得很香,谈得也尽兴,只有佐和一人始终微笑着一言未发。尽管阿勋也在和大家一起谈笑着,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往佐和那边看去。
  忽然,佐和止住同伴们的喧闹,说道:“今天阿勋君结束了练成会,见阿勋君锻炼得更加健壮,我想吟一首诗以志祝贺。”
  一片寂静的食堂里,响起了佐和殷切的声音。他稍稍提高声调,以一种吊起肺腑般的狂热,如同预感到暴风雨就要来临的马儿那样嘶鸣着:
  除却妖氛报国恩,
  决然岂虑省人言。
  惟有大义传千载,
  一死本来不足论。
  阿勋立即想起,这是箕浦猪之吉的诗,是这位年轻的小队司令在堺事件中所作的绝命诗。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考虑,这都不能算作是庆贺的诗。
  为了答谢大家的鼓掌,佐和随即又说道:
  “那么我就再来一首。这首诗是为让海堂先生高兴而吟的。”说完这番开场白后,佐和便吟起了伴林光平的诗来:
  本是神州清洁民,
  谬作佛奴说同尘。
  如今弃佛休恨佛,
  本是神州清洁民。
  ①粗野、勇猛的神灵。
  ②具备柔和、精熟等德行的神灵或魂灵。
  当他吟到“谬作佛奴”时,大家联想起海堂的面容,不禁都大笑起来,吟到“休恨佛”时,全都笑得更厉害了。
  阿勋和大家一同笑着,却感到佐和吟的前一首诗那明朗的诗句背后,隐蕴着的年轻人激愤而死的情感,在自己内心里唤起了强烈的共鸣。佐和自己虽然那样地发誓要去赴死,却丝毫没有显现出苟生的羞愧,反过来还要向阿勋灌输明治元年青年义愤赴死的心情。
  这时,阿勋觉得一阵痛切的羞愧向自己袭来。原本应该是佐和感到羞愧的,这羞愧却射进了阿勋的内心。
  是的,佐和确信,自己已洞察到死意已决的年轻人正沉浸于死的甜蜜和快乐,并流露出雄鹰般的矜持,而自己的羞愧,则来自于这种对洞察的确信之中。
  说起来,佐和已经用金钱收买了这个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