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06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3:03      字数:2349
  第二卷 奔马 第二十七章
  11月7日,堀中尉那边来了通知,要阿勋一人立即赶到中尉的宿舍来。阿勋来到中尉的房间时,只见中尉仍穿着军装坐在那里,样子与平常大不一样。一走进房间,阿勋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里吃饭吧,已经关照楼下准备了。”中尉站起身来,一面开电灯一面说。
  “吃不吃饭倒无所谓,还是请您先说说吧!”
  “唉呀,不要那么着急嘛!”
  这是一间没有任何家具、非常简朴的八铺席房间。点亮了灯火后,周围的一切都空空如也地浮现了出来。房间里很冷,火钵中连一点热气也没有。在拉起的纸拉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了像是特意放重的脚步声,接着又返了回来。这时,从楼梯上传来一声大叫:
  “喂!老爷子,请快把饭送来!”
  脚步声再次从拉门前经过,渐渐远去了。
  “那个中尉就住在对面最尽头的房间里,听不到这里说话,你放心好啦。隔壁的人今天刚好值班。”
  在阿勋听来,总觉得这些话像是遁辞。阿勋不是来说的,而是来听的。
  堀中尉点上香烟,用粗大的指尖抹下沾在口唇上的香烟碎纸片,然后随手把掏空了的金蝙蝠牌纸烟盒揉成一团。阿勋向中尉的指缝间瞥了一眼,只见绿底的金蝙蝠的翅膀已在中尉的拳头里被残酷地揉得粉碎。中尉曾说过的85元月薪,还有宿舍生活的孤寂,从这揉碎烟盒的声响中,与寒气一起升腾了上来。
  “出什么事了吧?”阿勋先问道。
  “噢!”中尉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是暴露了吧?”终于,阿勋说出了最不愿意说到的预感。
  “不,不是这么回事。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实话对你说,我将被紧急派遣到满洲去。调令已经下达,三联队只有我一个人去。这是机密,我只对你说,我是调到满洲独立守备队去的。”
  “什么时候?”
  “11月15日。”
  “……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是的。”
  阿勋觉得,眼前的纸拉门仿佛一下子向自己倒了过来。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竟失去了中尉的指挥。当然,也不好什么事都依赖中尉,但军人的专业性指挥,对在日本银行纵火该起多么重要的作用啊。不仅如此,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对详细的战术和步骤、程序,都还仰仗着中尉一一指导呢。阿勋虽然有精神和理想,却没有技术和经验。
  “出发时间不能推迟吗?”阿勋忍不住说了一句依恋的话。
  “这是命令!这绝对不能更改!”
  中尉说完这句话,两人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阿勋在内心里,对中尉应有的形象正做着种种推测。他希望能够超越常识,使中尉成为一切美好理想的化身。那就是在临举事前才奋而起之的加屋霁坚的那种英雄式的决断。阿勋幻想着中尉会忽然辞去军职,成为一介平民,挺身而出,指挥少年们的义举。那个夏日的午后,在蝉声阵阵的练武场上,从正与自己对练剑道的中尉的目光中,阿勋就曾看到过那种慑人的气魄。
  或许,中尉早已下了决心,只是打算难为一下阿勋,然后再表明自己的志向?
  “那么,中尉您,就不能参加了吧?”
  “不……”
  中尉当即否定了。于是,阿勋的眼中又闪现出了光亮。
  “那么,您还能够参加?”
  “不,军队的命令就是命令,不容更改。假如你们能把举事的日期提到11月15日以前,我还是会很高兴地参加的。”
  刚听到这句话时,阿勋还认为这只是中尉的要求太过分,可随即就明白,中尉已经无意参加了。中尉自己也很清楚,在下星期内是不可能举行起义的,他不过是这么说说而已。中尉的这番托词,比他不能参加起义这个事实更让阿勋感到心灰意冷。
  细想起来,中尉今天没有换下军装也是有其用意的。为了向阿勋通报这个消息,自己有必要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威严。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中尉端坐在简陋的矮饭桌对面,挺起穿着军服的胸脯,坚实的宽阔肩头上闪亮着肩章。健壮、刚劲的脖颈上,紧扣着镶有金色3字的步兵红色领章。这样,在宣告不能出力襄助时,便比平常更能显示出自己的力量。
  “提前是不可能的!”
  阿勋回答道。这个回答并不是失败。阿勋反而觉得,由于这一声回答,自己将迅速滑向一个未曾意料到的、更加广阔和更加自由的场所。
  中尉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勋在这瞬息之间的变化,眼见阿勋的神情有些颓唐,却还用强硬的口吻对阿勋说道:
  “如果你也认为很勉强,那就中止吧,好吗?从一开始我就感到存在着许多疑问,例如计划全局上的疏漏之处啦,参加人员太少啦,因而根本不足以起到颁布戒严令的效果啦,现在举事为时尚早啦……等等,越想越觉得行动难以实施。现在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一边。你们的志向是很可贵的,我也是有感于此才一直支持着你们。不过像现在这样举事却是绝对不行的。怎么样,还是等待时机吧!我这次被紧急调走,或许正是上天在让我们停下手来。我去满洲也许不会太久,等我回来吧!那时,我还会很高兴地参加的,在这期间,你们要重新拟订和充分研究作战计划……就是在满洲,我也会回忆起同你们这些年轻人愉快交往的日子……怎么样,就请接受我的忠告,痛痛快快地说一声‘中止’吧!能够断然中止已经开始的行动,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阿勋沉默着,他对自己听了中尉的这番话后还能如此镇静感到惊讶。他甚至还知道,自己沉默的时间越长,中尉陷进不安之中也就越深。
  阿勋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开始适应了一个观念,那就是:一个现实崩溃后,另一个现实便立刻开始结晶,并建立起全新的秩序。中尉已经从那个新的结晶中被排斥了出去。他正穿着那身威武的军服,在那个既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的透明结晶体周围团团打转。而阿勋,则向另一个高度的纯粹,另一个极具真实性的悲剧摸索着走去。
  中尉或许正想像着这位年轻人惊慌失态,趴在自己膝头痛哭哀求的情景。可身着学生服的阿勋却只正了正身子,故意作出一副冷淡的神态,一言不发地沉默着。阿勋下面说出的一句话,由于离阿勋自身的诚实那么遥远,以至中尉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
  “那么,您至少可以让我和志贺中尉见上一面吧。我只求他散发一下檄文。”
  阿勋说着,就想把手提包里的檄文草稿拿出来让堀中尉看一看。可依然没有注意到阿勋感情变化的中尉却坦率地回答说:
  “不行!那不行!我让你说‘中止’,你不是还没表态吗?我也不希望说出这样的话,只是从情况判断来看对我们非常不利,才含着泪花忍痛劝告你们的。我的意见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既然我说了让你们中止,你们就不要想从军队方面得到任何支持。在我的中止行动的决定中,当然也包括志贺中尉的意见。我想你是能够理解这一切的……当然,如果你们认为即使单干也要干下去的话,那是你们的自由。可我作为一个与你们讨论过计划的人,衷心希望你们停下手来。我实在不忍看着你们无谓地舍弃掉自己年轻的生命。好吗,中止吧!”
  中尉像是喊号令似的,看着阿勋的额头大声喊道“中止吧!”
  阿勋认为这时应当欺骗一下中尉,甚至可以对他发誓说将中止行动。是的,如果含混不清地回答后就赶回去,中尉一定会很不放心,也许会利用出发前的一周时间来进行破坏活动。不过,这样的伪誓是否有悖于纯粹性呢?
  中尉紧接着说出的一句话,却一下子改变了阿勋的心情。
  “怎么样,在任何笔记本里,都不要留下我和志贺的名字。如果你们断然拒绝中止的建议,那就更是如此。尽快把我们的名字抹掉吧!”
  “好,就照您说的办。”阿勋爽快地答应道,“我完全听懂了您的意思,我将负责把您的名字彻底抹掉。不过我无法说服大家中止行动计划,只能对大家说无限期推迟行动。实际上也就是中止了。”
  “是吗?你真的理解了?”中尉忽然喜笑颜开。
  “真的理解了!”
  “那就好,不能重蹈神风连的覆辙!维新是必须要成功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在一起战斗的机会也是一定会来到的。怎么样,干上一杯吧?”
  中尉从橱柜中取出威土忌酒瓶向阿勋劝道,阿勋却坚决不喝,并起身告辞。他不愿同乖僻的中尉再谈下去,想趁着还没弄僵尽快离开这里。
  阿勋走出挂有北崎门牌的格子拉门,外面正飘洒着冬雨,虽说不似第一次来访的那天下午那么大,可也把夜间的道路湿润得闪闪发亮。阿勋没带雨具,为了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便独自冒雨往龙土町方向走去。三联队高高的红砖围墙就在马路左侧延伸着。在雨水的润泽下,红砖围墙的表面显得分外水灵、娇艳。路上早已不见行人踪影。阿勋本来打算整理一下紧张而又纷乱的思绪,这时他的眼睛却忽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让泪水漫溢了出来。
  阿勋回想起,自己还是剑道部一名热心的成员时,曾向偶尔光临训练场的著名剑道家福地八段对阵讨教。在对方水银泻地般的攻势面前,自己莽撞地砍杀过去,却被对方化解掉,自己不知不觉间退下来时,从对方防护面具的深处,传出一个嘶哑而平静的声音:
  “不要后退,那里还有事可干!”
  第二卷 奔马 第二十八章
  在位于四谷左门町的那间新近租来的密室里,同志们聚在一起,等待着阿勋的归来。阿勋被中尉单独叫了去,想必是要下达相当重要的指令。
  密室的暗号叫作神风,来自于神风连这一掌故。只要说在神风集合,就意味着在租来的那间离左门町市电车站不远的二层四间的楼房里集合。
  房东轻易地把房子租给学生们的原因,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这里今年夏天曾经吊死过人,就没人愿意再来住了。南面直至二楼都是一色的鱼鳞护壁板,墙面上只开着两扇小窗。开在东面的套廊也有些蹊跷。听说先前的房客在搬家时,一位老太婆不愿搬走,就把绳子栓在楼梯扶手上吊死了。这些都是相良从附近的面包铺细细听来后告诉大家的。那位面包铺的大婶把芥末馅面包满满当当地装进纸袋后,便抓住纸袋的两头,把纸袋灵巧地转了一圈,在把这个纸袋递给相良以前,对相良说了有关房子的这番话。
  阿勋刚刚拉开格子拉门走进房间,聚集在二楼的同志们听到响动,便在楼梯昏暗的灯光下,拥挤着他们那蓝地碎白花底摆的身影。
  “怎么样?”
  井筒的语调中充满了想当然的喜悦和期待。阿勋沉默着从他身旁挤了过去,因而大家都触了电似的意识到事情不妙。
  二楼走廊尽头有一个锁着的橱柜,是作为武器库而使用的。阿勋每次来到这里,都要让相良打开橱柜,习惯性地数一数橱柜中的日本刀。可今天他却连这个也忘了,径直走进了房间。学生服的肩头处早已被雨水濡湿,刚一坐下,那里的冷意便蔓延到了全身。旧报纸上散乱地扔放着大家吃剩下的花生壳。这些神经质地布满了筋条的花生壳,在灯光下泛出没有光泽的残白。
  阿勋盘腿坐下,等候大家围坐在他的身边。他无聊地顺手抓起一个花生,用指尖捏了一下。于是,被捏瘪了的花生壳便裂成两瓣,两粒花生还嵌在各自的荚中,正在指尖的惯性作用下微微颤动着。
  “堀中尉就要调到满洲去了。他不仅不再帮任何忙,还强制我们中止行动。飞机方面的那个志贺中尉也指望不上了。这样一来,我们和军部就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今后该怎么办?”
  阿勋一气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正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发现大家的神情恍若蓄满的水一下子流光了一般。只有此刻,“纯粹”才是赤裸着的。而能体现出这种“纯粹”的,也就只有阿勋一个人了。
  井筒表现出他那坦率的美好品质,就像听到好消息而增添了勇气一般,他的面颊闪烁着涨红了的光亮。
  “重新制订计划就行了,我看没有必要改变举事的日期。重要的是精神!是气魄!军人之类的,到头来只知道考虑自己的升官晋级。”
  阿勋侧耳静听着对这个意见的反应,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们全都沉默着,如同屏息静气地躲藏在各灌木丛中的小动物一般。可这种沉默对阿勋来说,却多少有些残忍,尽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阿勋认为,现在只能蛮横地行使自己的力量了。
  “井筒说的对,要如期举事。归根结底,除了指挥的问题外,无非是不能用飞机散发檄文和弄不来几挺轻机枪而已。檄文还要印刷,至于散布的方法另外再作考虑。油印机已经买来了吧?”
  “准备明天去买。”相良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