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十九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6:17      字数:2189
  德尼泽被召到巴黎,来到罗歇大街司法部秘书长卡米·拉莫特先生官邸。秘书长站在气氛庄严的书房里,他面颊清瘦,神态倦怠,愁容满面,忧心忡忡,表明他虽处显位,但已预感到他为之效劳的政权即将崩溃。两天来,秘书长内心斗争十分激烈,不知该如何处置塞芙丽娜那封短信。
  他一直保留着那封信,那封信雄辩地证明卢博所说完全属实,将会动摇德尼泽起诉书上的一系列结论。这封信无人知晓,秘书长本可以把它销毁,但前一天皇帝告诉他,这次要让司法部门独立断案,别人不予干涉,即使结果对政府不利,皇帝也在所不惜。皇帝这样做是出于迷信,是出于正义的呼声。他知道国内群情激昂,稍有不慎就可能断送政府的性命。秘书长把人间万物都视为简单的机械关系,所以他并不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但他却对皇帝陛下的命令深感不安。他在考虑为了更好地保护主子,他是否应该拒绝执行这一命令。
  德尼泽兴高采烈,忙说:“您瞧,我的嗅觉没有错吧!杀死董事长的凶手正是卡布什。当然,我虽确认卡布什就是凶手,但也没有忘记另一条线索,我一直感到卢博行迹可疑。现在可好了,他们俩都被我们抓住了。”
  卡米·拉莫特目光无神,盯住对方说:“那,卷宗中所列的事实都已查到了证据,您确信无疑了?”
  “对,这是毫无疑问的,一切的一切都已串连到一起。过去我经手的案件有些也很复杂,但不论哪一起都不像这次这么合乎逻辑,这么顺利就能推断出来。”
  “可是卢博不认账呀!他只承认是第一起凶杀案的凶手。他说他妻子被骗失身,他一时醋意大发,愤怒中杀死了董事长,反对派报纸都这么说的。”
  “喔,反对派报纸是长舌妇,善于说东道西,这些事情他们自己也不相信。卢博常为他妻子及其情夫来往提供方便,他怎么还会醋意大发?噢,在法庭上卢博可以重复他这陈词滥调,但不会酿成什么丑闻。要是他能拿出证据来,那才能有说服力,但他什么证据也拿不出来。他一再重复,说他曾让妻子写过一封短信,可能压在董事长的文件堆里。那些文件是秘书长您亲自清理的,要是真有此信,您应该发现呀?”
  卡米·拉莫特没有吱声。是这样的,照法官的作法,那件丑闻将永远被埋葬,没有人会相信卢博的话,董事长的名声也会被洗刷干净。帝国一门望族得以恢复名誉,这对帝国十分有利。况且,既然卢博承认自己有罪,那不论以哪种罪名判刑,从法律角度来讲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卡布什,就算他同第一起杀人案无关,但他似乎是第二起凶杀案的主犯。天哪!正义,这只是人类的一种幻想而已!当真理被荆丛覆盖住,你却要装出公正的样子,那岂不等于耍阴谋?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努力支撑一下这形将崩溃的没落社会吧!
  德尼泽又问:“您没有发现那封信吧,嗯?”
  卡米·拉莫特又抬头望着法官。他是唯一可以左右形势的人物,他曾感到内疚,他的内疚心理可能会使皇帝担忧。他平静地说:“没有,我没有发现那封信。”
  然后,秘书长面带笑容,温和地对德尼泽大加赞扬,但他的嘴唇微微上翘,似乎带有某种难以掩饰的嘲弄神态。他说,以往的预审工作都不及这次彻底,上层已经决定,等德尼泽休完假,就调他来巴黎当推事,最后秘书长还把法官一直送到楼梯平台上。
  “这个案子只有您看得最准,令人佩服。是呀!一旦真相大白,这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拦的,不管是谁,即使拿出国家最高利益也难以阻挡。您就继续干下去,别担心后果,任其自然发展吧!”
  “查清真相是法官的义务,我义不容辞。”德尼泽先生说罢,打个招呼,得意洋洋地走了。
  卡米·拉莫特回到书房,点上蜡烛,从抽屉里掏出塞芙丽娜那封信。烛光明亮,他打开信想再看一遍,他眼前突然闪现出青莲色眼球的娇弱女人,她的友好神态和柔情曾叫秘书长大人动过心,现在她已埋入地下,秘书长似乎又看见了她死时的惨状。谁知她死时带走了多少秘密呢!对呀,什么真理,什么正义,这全是幻影。现在,那位迷人的陌生女性留给他的只有那短暂的欲念了,可惜他未能满足她的要求。秘书长把信纸靠近蜡烛,信纸燃烧起来。秘书长感到忧心忡忡,似乎预感到会出什么不幸。要是命运注定帝国将被推翻,就如同他手中的纸灰这样完蛋,那毁掉这份证据又有什么用呢?这只能使他良心受到谴责。
  不到一周,德尼泽就完成了预审工作。铁路公司全力配合他的工作,不管需要什么文件,也不管需要哪位证人,铁路公司是有求必应,因为铁路公司也希望及早了结此案。这一丑闻是由公司一位职员引起的,它在庞大的公司机构内蔓延,几乎动摇公司的董事会,所以应该马上把生疮的职工清理出去。于是,勒阿佛尔火车站职工又一次轮番到法官办公室去作证。达巴迪、穆兰等人详细介绍了卢博的劣迹事项;巴朗唐站长贝西埃和鲁昂站的几位职工也提供了证词,他们的证词对查清第一起凶杀案的真相意义重大;然后是巴黎站站长旺多尔普。巡道工米萨尔和列车长亨利·多韦涅也来作证。米萨尔和亨利说,卢博对妻子根本不加管束。亨利还说他在德莫法十字架养伤时曾发现卢博同卡布什在晚上商量过什么事情。这一点很重要,两名被告曾说他们素不相识,亨利的话驳倒了他们的供词。在铁路公司员工中,众人纷纷谴责罪犯,他们同情和可怜受害者。
  他们认为塞芙丽娜与人通奸情有可原,值得同情。他们也认为格朗莫兰老人一向受人尊敬,对他的诽谤言词今日才得以洗刷,他也值得同情。
  但复审前案一事在格朗莫兰家族中引起了强烈反弹。在这一方面,虽说德尼泽可以得到该家族的有力支持,但为维护预审工作的一致性,他又不得不进行一些斗争。德拉什纳耶夫妇高叫他们胜利了,因为他们一直认为卢博是凶手,认为卢博想及早得到德莫法十字架的房产,所以德拉什纳耶夫妇认为现在是废除遗嘱的好机会。但要想废除遗嘱,就必须说明塞芙丽娜道德败坏和忘恩负义。为此,他们同意卢博所说他妻子是同谋这一观点,但德拉什纳耶认为塞芙丽娜帮助丈夫行凶杀人根本不是要报所谓的被奸污之仇,而是想及早把遗产弄到手。结果,德拉什纳耶夫妇同德尼泽发生矛盾。特别是贝尔特,她对儿时的朋友十分刻薄,为对方罗织了许多罪名。德尼泽则对塞芙丽娜辩护,谁敢触动他的结论,即他用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他就会火冒三丈。他骄傲地说,他的逻辑推理系统严密,只要抽去一砖一瓦,整个推理大厦就可能倒塌。
  就这件事儿,德拉什纳耶夫妇同博纳翁太太在法官办公室发生争执。过去博纳翁太太一直为卢博夫妇辩护,现在她只好放弃卢博,但仍为塞芙丽娜辩护。在感情上她无法接受对塞芙丽娜的攻击。她喜欢塞芙丽娜的如花容貌,对她的作风问题显得十分宽容,对传奇式的血案悲剧倍感惊讶。博纳翁夫人态度明朗,她说她十分蔑视金钱,侄女又来纠缠遗产问题,难道就不感到害臊吗?要是说塞芙丽娜有罪,那不就等于完全赞同卢博的供词了吗?董事长的清白名声不是又要受到玷污吗?即使预审时未能全部查出真相,但为了家族的荣誉,至少也应杜撰一个故事。博纳翁太太不无凄楚地谈到鲁昂的社交界。她现在已不能左右那里的形势,这一案件在那里引起了极大轰动。现在她年老色衰,失去了当年金发美女那丰腴的身段,现在她的交际花地位已被勒布克推事的夫人夺去。勒布克夫人是位婷婷玉立的棕发女郎。前一天,有人还悄悄在勒布克家议论董事长生前的放荡行为,路易塞特之死以及那些恶意诽谤的传闻。
  此时,德尼泽先生插口说,勒布克先生将以陪审员的身分参加下次审判大会。德拉什纳耶夫妇这才不再吱声,有些担心,准备让步。博纳翁太太忙安慰侄女,说法院定会尽职尽责,审判长是她老朋友德巴泽耶先生,德巴泽耶先生因患关节炎,很久不到博纳翁家去了。她说第二位陪审员是肖梅特先生,他是受博纳翁太太保护的年轻代理检察长之父,所以博纳翁太太心头踏实。在提到肖梅特先生的名字时,她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因为近来这位年轻的代理检察长常去勒布克家。但这是博纳翁太太的主意,说是怕影响年轻人的前程。
  在这起喧赫一时的案件开庭之日,关于法国要打仗的传闻纷至沓来,全国处于动乱之中,大大削弱了这场法庭辩论的重要性,但鲁昂城照旧热闹了三天。法院里门庭若市,保留的席位全被城里的太太们占去了。诺曼底公爵的府邸自改成法院以来,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时值七月盛夏,下午天气十分炎热,阳光照在橡木护墙板和白色耶稣石雕像上,也照在路易十二时代的天花板上。大厅后部饰有石雕,那里挂着蜜蜂图案帷幕,二楼饰有许多雕花木板,有用柔和金色漆成的小隔间。开庭前,众人就感到闷得喘不过气来。妇女争相站起,望着证据桌上格朗莫兰那块怀表、塞芙丽娜那沾满血迹的衬衣、两名凶手使用过的刀子。从巴黎来的一位律师很引人注目,他是卡布什的辩护人。在陪审团席位上并排坐着十二位鲁昂人,他们都穿着庄重合身的黑色礼服。庭长宣布开庭,站席上的观众发出一阵拥挤声,庭长只好威吓把他们赶出去。
  辩论开始前,陪审员首先宣誓,然后传呼证人。此时,观众席上又传来一阵骚动。在提到博纳翁太太和德拉什纳耶先生的名字时,大厅里人头钻动。女士们对雅克特别感兴趣。不停地望着他。两名被告在四名宪兵押送下走进法庭,众人的目光就马上集中到他俩身上,并悄声议论。众人感到他俩相貌凶狠、下流,一副强盗相。卢博身穿深色上衣,领带歪斜,像个不修边幅的人。他那苍老的神态、迟钝的面孔,和他那一身肥肉,叫人吃惊。
  至于卡布什,如大家想象的那样,身穿肥大的蓝色工作服,拳头很大,是典型的杀人犯形象。他长着一个食肉动物的下巴,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常在森林里干坏事的家伙。审讯证实了众人的推想,卡布什有些回答引起台下一阵阵骚动。对庭长的提问,卡布什一概回答说不知道。他不知道怀表怎么跑到了他家;不知道他为什么放跑了所谓的凶手。卡布什一直坚持自己最初的说法,一位神秘的陌生人趁夜色跑走了,他听见了那人的脚步声。当问他为什么要奸尸时,卡布什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并且勃然大怒,宪兵只好用力按住他的胳膊。不,不对,他根本不爱塞芙丽娜,也无意占有她,说他想奸尸纯系谣言。塞芙丽娜是贵妇人,而他长相粗野,又坐过牢,那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来卡布什平静下来,显得异常沉默,只偶尔吐出几个单音节的字词。对法庭如何判决,他毫不在意。
  卢博也是如此,坚持起诉书中提到的观点。他介绍杀害格朗莫兰的经过,否认妻子与此案有关,但卢博讲话时断时续,目光迷离,声音变调,似乎边讲边寻找或捏造某些细节。审判长一再敦促他老实交待,并不时点出他话语中的纰漏之处。后来卢博一耸肩,干脆不再开口。既然你们认为谬误就是真理,那我去谈真实情况还有什么用?卢博这样做是蔑视法庭,对他十分不利。众人发现两个被告互不理睬,而且相互怒目而视,认为他两事先已经串通一气,并可能订有攻守同盟。他们说他俩根本互不相识,并互相指控对骂,看来他们是有意把审判工作引入歧途。审判长巧妙地牵着被告的鼻子,让他们往事先设好的圈套里钻。直到审判结束,宣布判决结果后,卢博才松了一口气。那天还请了几位次要证人出庭,由于天气太热,有两位女士在五点左右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