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十八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5:52      字数:2453
  德尼泽这么认为,而且坚信不疑,他相信自己嗅觉敏锐。他说他的嗅觉往往胜过证据。但他仍然有些局促不安。因为第一次派人搜查卡布什的小屋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既然不是因盗杀人,那就必须另找原因。一次法官在盘审米萨尔时,了解到了一条线索。米萨尔说他曾在夜间发现卡布什在窗口偷看塞芙丽娜睡觉。在盘问雅克时,他平静地回答说,卡布什一直在偷偷爱着塞芙丽娜,在死死追求她,在她左右为她效劳……现在问题已经明白,这就是卡布什在兽欲煎熬之下奸杀人命。法官估计事情的经过是:卡布什带有楼房大门的钥匙,他进去时忘了关门,接着是搏斗,最后卡布什杀人奸尸。卢博进去之后,这一切才告结束。但还有一事不明,既然卡布什知道卢博那晚要去,他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进去呢?经过仔细考虑,这并不能减轻被告的罪行,也不能为他提供申辩理由,这说明罪犯肉欲强烈,难以忍耐。假如不趁卢博尚未赶到的短暂时机,以后他就没有机会了,因为受害人第二天就要离开德莫法十字架。因此,德尼泽坚信自己判断正确,决心不再动摇。
  卡布什一次又一次被传讯,法官巧妙地一遍又一遍向他提出一系列问题,但卡布什对法官的圈套毫不在意,一直坚持自己最初的说法。他说自己去路边呼吸新鲜空气,突然发现有个人从他身边跑走。由于天色太黑,那人到底往什么地方跑去,卡布什没有看清楚。于是他感到担心,便朝那所宅子的方向一看,发现大门开着。他决定上楼看个究竟,结果就发现了女尸。尸体还没有变冷,睁着眼睛望着他。他以为那人还活着,便把她抱在床上,故而沾了两手血。他就知道这么多,反过来倒过去总是这几句话,像在背诵故事,一字不差。法官设法叫他离开这份老口供,卡布什有些发慌,闭口不言。装作没有听懂对方的问题。当德尼泽问他是否希冀占有被害者身体时,卡布什满脸通红,像首次偷情被人抓住的小青年一样。他断然否认,否认自己希冀同塞芙丽娜偷情。他认为那是下贱的,不可告人的行为。同样他也认为那是微妙的、神秘的事情,只能深深埋在自己心头,不可言传。不,他说根本不爱她,也无意占有她。现在她已死去,卡布什永远不会把这种亵渎神灵的想法告诉别人。尽管卡布什矢口否认,但证人都是肯定他爱慕塞芙丽娜的美色。当然,照起诉书上所说,不承认对女方怀有欲念对罪犯大有好处,可以此来否定因奸杀人一说。法官把全部证据汇集到一起,准备给罪犯致命的一击。他把杀人和强奸的证据都摆了出来,以此来套卡布什的口实,但卡布什却发怒了,疯狂地提出抗议。他说他一向十分尊重塞芙丽娜,像对待神灵那样敬重她。对这样的人,他怎会为了占有她而杀死她呢?卡布什一气之下,扬言要把法院这帮人统统杀死。这时,法官只好叫宪兵来制服他。总之,卡布什像个凶狠的无赖,阴险狡猾,但他这一发怒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预审工作只好暂停,被告气冲斗牛,大嚷大叫凶手是别人,是逃走的神秘人物。每次审问一问到凶杀情况,他都这么说。在此期间,德尼泽又有新发现,改变了事态的进程,并且使案件的重要性猛增十倍。用他的话来说,是他嗅到了真相。他凭着自己的预感,并亲自到卡布什家搜查了一遍,终于在房梁后找到了几样东西:几块手帕和女用手套,手套下还有一只金壳怀表。德泥泽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格朗莫兰的怀表。表上刻有格朗莫兰姓名的头两个字母,表盘正中是出厂号2516,德尼泽不由喜出望外,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切均已明白,包括那件案子的真相都已清清楚楚。法官马上用逻辑推理把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心里当然十分高兴。由于此事后果很严重,法官先不问怀表的来历,而是问卡布什,手帕和手套的来历。卡布什本想实话实说,说自己偷偷爱着塞芙丽娜,贪恋她的美色,偷偷吻过她的衣裙,捡拾她的东西,如鞋带、别针、发夹等,但他又感到羞臊,感到难以启齿。当法官把怀表放到他面前时,他惊得目瞪口呆。他忽然想起,怀表是包在手绢里的,是他无意中从塞芙丽娜的长枕下发现的。他像捡到了战利品,悄悄带回家中。他一时未想出如何交还给她更合适,就暂时把它放在了家中。但讲这些又有什么用,那还得解释其他东西的来历,像女用装饰品、熏香女内衣,这些东西讲出去会叫他羞臊难忍,无地自容。况且,法官早已不再相信他的话了,现在卡布什自己也有些胡涂起来。他本来就头脑简单,现在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像是在做噩梦。所以后来法官再指责他杀人时,他不再发怒,变得十分迟钝,他总是回答不知道。关于手帕和手套的来历,他不知道;关于那只怀表,他还是不知道。他只是说这样的审问惹他烦恼,他希望让他安静一下,要求马上去断头台。
  第二天,德尼泽就下令捸捕了卢博。法官有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是凭灵感签发的逮捕证。他相信自己的灵感,相信自己有洞察秋毫的本领。在签发逮捕证时,他并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尽管尚有不少缺点,但德尼泽认为卢博应是两起凶杀案的关键人物和主谋。后来他在公证人科兰律师那里查到了一份文件,这是塞芙丽娜继承德莫法十字架房产后第八天,她同卢博在公证处签订的文件。根据文件内容,他们夫妻谁活到最后,那片房产就归谁所有。看到这份文件,德尼泽信心更足。他把前因后果一联系,对自己的判断更是深信不疑。他草拟的起诉书有理有据,难以驳倒。他认为真相本身存在不少非逻辑和非理性的东西,远不及他的想象真实可信。德尼泽认为卢博是个胆小鬼,两次行凶他都不敢下手,而是借用猛兽卡布什之手。第一次,卢博想及早把遗产弄到手,他早已知道遗嘱内容,也知道卡布什同格朗莫兰有仇,便把杀人的刀子塞在卡布什手里,让卡布什在鲁昂站钻进董事长的包厢里,然后他们把那一万法郎平分掉。假如不是第二起凶杀案,卢博也许就不会再同卡布什见面了。在这一个分析过程中,德尼泽显露了他在犯罪心理学方面的深厚功底,因而博得众人的称颂。这天上午他公开宣布,他一直没有放松对卡布什的监视工作,他早就料到第一起凶杀案肯定还会导致第二起凶杀案,仅仅十八个月的时间,他的估计就应验了。卢博夫妇反目,丈夫在赌场输掉了那五千法郎,妻子则找了个情夫消遣。估计妻子不同意卖掉德莫法十字架的房屋,担心那笔钱又被丈夫输掉。当然在夫妻争吵时,妻子也许威胁过丈夫,扬言要把他送交法庭。总之,许多证词都证明卢博夫妇不和,这是事实,于是就出现了第二起凶杀案。卢博为了永远占有德莫法十字架的房产,先送掉格朗莫兰的老命,现在又把杀人的刀子交给卡布什。卡布什为满足自己的兽欲,再次拿起了屠刀。很显然,这就是事情真相,许多迹象都证明了这一点。怀表藏在卡布什家,两具尸体是被同一只手,同一把刀,用同样的方式杀死的。但在凶器上还有一个小疑点,刺死董事长的刀子似乎短一些,但更为锋利。
  开始时,卢博只是懵懂懒散地回答是或不是。宪兵逮捕他,他并不感到惊讶,他已经变得玩世不恭,对什么都感到无所谓。为设法套取卢博的口供,法官专为他派了一名专职看守,让他从早到晚同看守打牌。对此,卢博十分高兴。卢博坚信卡布什有罪,认为只有他才会杀害塞芙丽娜。在法官问他有关雅克的情况时,卢博耸肩笑了一下,表示他知道雅克同塞芙丽娜的关系。但当德尼泽经过试探,要照自己的设想把卢博说成是同谋,逼卢博招供时,卢博开始担心,怕暴露真相,变得十分谨慎。法官都对卢博讲了些什么呢?法官说,杀害董事长和塞芙丽娜的凶手不是他,而是卡布什,但他是两起凶杀案的主犯,因为卡布什是替他行凶杀人。听到这里,卢博惊得目瞪口呆,再也不相信法官的话,他认为这是法官的圈套,在套他的口实,让他承认自己是第一起凶杀案的凶手。在被捕时,卢博就想到可能是旧案重提。在让他同卡布什对质时,卢博说他不认识卡布什,但那夜他看见这人满身血迹,正准备强奸他妻子。卡布什一听不由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大闹公堂,这使案情变得更为复杂了。三天又过去了,法官反复审讯他俩,因为法官坚信他俩订有攻守同盟,故意为难法官。卢博感到烦倦,打定主意,闭口不言。后来,卢博实在难以忍受,决定及早了结此事。数月以来,他一直闭口不讲,现在却退却了,吐露了真情,全部的真情。
  这天,德尼泽在办公室巧妙地审讯卢博。他瞇缝着厚眼皮,蠕动着两张薄嘴唇,他边观察对方的神态,边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卢博则是一身灰黄的肥肉,长相笨拙,但他也很狡猾。法官同案犯巧妙地周旋了一个小时,问得对方精疲力竭。他采用步步紧逼和四面包围的战术,最后终于使案犯落入了圈套。卢博做了个忍无可忍的手势,大叫他已无法忍受,情愿坦白,以免再受折磨。卢博承认说,既然法官认为他有罪,他承认第一起杀人案是他所干。卢博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他妻子在少女时受到格朗莫兰的糟蹋,他得知这一情况后,醋意大发,勃然大怒。他又讲到如何杀死董事长,如何拿走那一万法郎。听到这里,德尼泽不由抬起上眼皮,满腹狐疑地皱起了眉头,一种难以掩饰的不信任感(这是他的职业病)使他把嘴唇抿了起来,似在嘲笑对方。卢博刚讲完,德尼泽就笑了起来,他认为对手比他想象得更厉害。卢博承认自己是第一起杀人案的凶手,但又把它说成是单纯的情杀案,以此掩盖预谋偷盗罪行和参与第二起凶案的罪行。这可真是一种大胆伎俩,这说明卢博智慧超群,毅力非凡。可惜他讲的这一切根本站不住脚。
  “得了,卢博先生,别把我当三岁的娃娃来耍!您说什么醋意大发,难道您是因嫉妒杀人?”
  “当然是!”
  “假如这一说法可信,那,难道您在结婚时丝毫不知道您妻子和董事长的关系?这可能吗?我认为恰恰相反,处在您的地位,您对送上门的买卖肯定会经过三思后才答应的。人家把她当小姐一样对待,让她上学,把这样的女人送给您,还陪送了一大笔嫁妆,而且您妻子的保护人也就成了您的靠山,您还知道董事长在遗嘱中为您妻子留下一幢乡间别墅。这,您怎么能说什么也不知道,又毫无疑心呢?得了,这一切您早就很清楚,否则您的婚事是解释不通的。我指出一个事实就可以叫您哑口无言。您并不是个爱嫉妒的人,可是您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因嫉妒杀人。”
  “我说的是实话,我是在嫉妒之下杀了人。”
  “就为那么一件由您凭空捏造的莫须有的事件,您就敢杀死董事长?那请您解释,您为什么又允许您妻子找情夫?这是事实,情夫就是雅克·朗蒂埃,一位结实健壮的小伙子!很多人对我提到过他俩那种关系。您也知道他俩的关系,却又允许他们自由来往,这又是为什么?”
  卢博神色沮丧,目光呆滞,凝视着屋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才结巴着说:“我不知道……第一个是我杀死的,但我没有杀第二个。”
  “因嫉妒杀人!别用这一套来哄骗我们了,我希望您在陪审团面前别再重复这些话,以免得叫他们耻笑您。请相信我的话,您应该端正态度,说出实情,这才是您的唯一出路。”
  从此,卢博越是固执地重复真相,德尼泽就越认为他是撒谎,事态对卢博十分不利。他首次受盘问时所讲的那些话本来可以证实他后来所说属实,因为他当时揭露了卡布什,但现在法官却认为那些话是他同卡布什订立同盟的凭证。法官从对本职工作的热爱出发,从心理学角度去分析案情。他说,他对人的本性认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他更多地是靠占卜而不是依靠观察。德尼泽洋洋自得,自诩是有威慑力的直观派法官,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心灵。至于证据,十分充足,有一大串令人心悦诚服的证词。他认为预审的基础十分坚实,真相已像阳光那样清楚明亮。
  德尼泽这是一箭双雕,秘密又耐心地把两起凶杀案全解决了,他倍感荣耀。自从公民投票暂时获胜以后,一股狂热力量在冲击着国家,叫人晕眩,这是一场巨大灾难降临的征兆。帝国即将崩溃,在政界,特别是在新闻界,阴云密布,到处都是激奋的叫嚷声。在这种情况下,连欢乐也染上了病态,变得十分狂热。在塞芙丽娜被杀之后,在预审法官巧妙地查清格朗莫兰被杀一案并将两起案件联系到一起之际,反对派报纸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有的甚至还用那个所谓的传奇式凶手开玩笑,说那是警方杜撰的人物,目的在于掩饰上层有关人士的荒淫行径。
  这次审判结果意义重大,不仅将凶犯和同谋逮捕归案,格朗莫兰董事长的清白名声也将得到恢复。两派争论再度出现,在鲁昂和巴黎,群情激昂,而且有增无减。除少数想象力较为丰富的人认为案情尚有疑点外,多数人认为案情已经真相大白,认为这有助于国家的安定。在一周之内,各家报纸详细报导了整个事件的始末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