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十七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5:27      字数:2309
  【十二】
  三个月之后,在七月份一个温和的夜晚,六点三十分,雅克驾驶着从巴黎开往勒阿弗尔的快车出发了。这是一台新机车,车号608。雅克说它像童男一样崭新,他对这台机车已有所了解。它脾气倔强,不易驾驭,反复无常,犹如刚上套的马,必须先杀杀牠的锐气,否则牠不会习惯身上的鞍辔。雅克为失去利松号深感遗憾,多次咒骂这台新机车。他必须多加小心,手不敢离开变速杆。由于那天夜里天气温和舒适,雅克显得很宽容,让机车自由奔驰,他自己则兴高采烈地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感到身体健康,胜过以往。他不感到内疚,而是感到轻松、悠闲。
  过去,雅克开车时从不讲话,但这天他却同佩克开起了玩笑,佩克仍旧给他当司炉。
  “您怎么啦?眼睛睁得那么大,像是不会喝酒的人喝了酒。”
  这晚佩克的确有些反常。他神色忧郁,似乎没有吃饭。他冷冷地回答:“要想看得清楚,就必须睁大眼睛!”
  雅克不信任地望了佩克一眼。雅克感到惭愧,因为上周,佩克的情妇,可怕的菲洛梅内曾把他搂在怀里。长久以来,菲洛梅内一直像发情的母猫对雅克挤眉弄眼,暗送秋波。其实雅克和她同床只是想试验一下自己的病是否已经痊愈,因为他的杀人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他想看看自己能否占有女性,而无意在她胸部插上一刀。他和菲洛梅内已同床两次,毫无特殊感,既无不适感,也没有打哆嗦。雅克已经变成正常人。他感到幸福、快乐,所以欢悦之情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
  佩克打开炉门准备加煤,雅克忙拦住他:“别加,别加,它跑得很好,别再催它了!”
  佩克破口大骂:“喔,呀呸!好吧,漂亮又轻浮的家伙,标致的下流货!我想到从前那台机车,它是多么听话呀!可这台骚货机车,我真想在它屁股上踢一脚!”
  雅克压压火气,没有吱声,但他明白,他们的三口之家已不复存在。自从利松号毁掉之后,他、佩克和机车之间的深厚友谊已经烟消云散。现在,他俩常为些许小事争吵不休。如螺丝钉上得太紧,加煤没有加到地方等会引起争吵。为此,雅克一再告诫自己,同菲洛梅内来往时要倍加小心,以免在这前进中的狭窄铁板上同佩克公开争斗。过去,佩克十分感激雅克,从不捣乱。路上,雅克常让他打盹休息,还常把自己的饭食送给佩克。那时,佩克像条忠实的走狗,为了向雅克效忠,他甚至敢去行凶杀人。他俩像亲兄弟一般,同甘共苦,同舟共济,他们不开口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司机和司炉天天并肩战斗在一起,吃在一起,要是他们合不来,那可真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煎熬。上周就为这种事情,铁路公司只好把瑟堡快车上的司机和司炉调开,因为他俩为一名女子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司机虐待司炉,司炉不吃这一套,于是二人在全速飞驰的机车上大打出手,置列车的安危和乘客的生命于不顾。
  佩克已有两次不听雅克指挥,打开炉门拼命加煤,似乎在故意挑衅。雅克佯装没有看见,集中精力开车,并小心打开排气阀放气,以降低压力。那夜天气温和,在炎热的七月之夜,迎面吹来阵阵凉风,叫人感到惬意!十一点五分,快车抵达勒阿弗尔,雅克同佩克像过去一样,同心协力把机车冲刷了一遍。他们正准备去弗朗索瓦——马泽利娜大街休息,有人叫住他们:“你们干嘛这么急?请进来坐坐吧!”
  原来是菲洛梅内。她站在哥哥家的家槛上,盯着雅克。她见佩克也在场,心里老大不高兴,只好把二人都叫住。她想同新朋友好好聊聊,即使老朋友在场,那也无妨。
  佩克生气地说:“喂,别叫人讨厌了!看见你,我们心烦,我们困了!”
  菲洛梅内高兴地说:“瞧雅克多客气,他可不像你。他还要喝上一杯呢!对吧!雅克先生?”
  雅克出于谨慎想婉言谢绝,但佩克却答应了。佩克是想借机监视他俩,把他俩的关系调查明白。他们走进厨房,坐在桌子旁。菲洛梅内摆好酒杯,放上了一瓶酒。她悄声说:“别大声喧哗!我哥在楼上睡觉,不喜欢我往家里领人。”
  菲洛梅内边斟酒,边说:“你们听说了吗?勒布勒太太今天上午死了。喔,这在我预料之中。我早就说过,让她搬进后边牢房式的屋子里,她很快就会完蛋。她又坚持了四个月,天天对着锡皮屋顶生闷气。后来她就离不开椅子了,当然也就不能再去窥伺人家吉雄小姐了,这是她很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这样,勒布勒太太也就完了。她一直未能发现人家的隐情,气得她发疯发狂,这也是她死亡的一个原因。”
  菲洛梅内停下来,喝了一杯酒,笑着说:“他们俩肯定睡在一起,但他们很狡猾,神不知鬼不觉。不过,我认为小个子穆兰太太肯定撞见过他们,但她不肯讲。因为她太蠢,况且她那位副站长丈夫……”
  菲洛梅内又停了一下,大声说:“喂,听说下周要在鲁昂审理卢博夫妇一案!”
  雅克和佩克一直在听着,没有插话。佩克发现这晚菲洛梅内的话很多,她同他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佩克盯着两位,他发现情妇在雅克面前如此兴奋,不由醋意大发。
  雅克平静地说:“对,我已收到了传票。”
  菲洛梅内移近雅克,她高高兴兴地说:“我也收到了传票,我也是证人之一。啊,雅克先生,假如法官想了解您和那位可怜太太的关系,假如他们问到我,我是否可以说:‘先生,他非常爱她,所以他不会伤害她!’我亲眼看见过你们俩在一起,所以我最有资格这样讲。”
  雅克毫无表情地说:“喔,我不担心,我可以把我在那天每小时都干了些什么一一告诉他们。铁路公司继续留用我,就是因为他们找不出我的毛病。”
  他们不再讲话,慢慢喝着闷酒。
  菲洛梅内说:“真叫人害怕!被抓走的那个卡布什像头野兽。他身上沾满了那位苦命太太的血迹!世上竟有这种白痴,为占有女性竟狠心将人家杀死!以为杀死人家就能占有她了。你们知道吗?是科希到月台上逮捕了卢博,这件事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当时正在那里。案发后第八天,卢博就被抓走了。他埋掉妻子,第二天就若无其事地去上班。科希拍着卢博的肩头说他奉命来抓他。你们想,他俩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整夜在一起赌博。一干上监督这一行,就会六亲不认,敢把亲生老子送上断头台,你们说对不对?这是他们的职业要求,科希先生可不在乎这些。现在我有时还看见他去‘商人咖啡店’玩牌。他像土耳其皇帝,对自己的朋友毫无怜悯之心!”
  佩克咬着牙,生气地在桌上猛击一拳说:“天杀的!卢博这个王八真冤枉!你和他老婆睡觉,另一位又把他老婆杀死,可他却被送上了法……不,我要是他,一定会气死的!”
  菲洛梅内高声说:“你这个笨蛋,有人指控他唆使卡布什杀死了他老婆!这是真的,据说是为了一笔钱,我哪儿能了解得那么详细!似乎在卡布什家发现了格朗莫兰董事长那块怀表。你们还记得吗?格朗莫兰就是十八个月之前被人杀死在火车上的那位老先生。于是,法官便把这两件事儿联系到一起。这真是一件奇案,一锅胡涂粥!我也说不大清楚,但报纸上登了满满两栏!”
  雅克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有听。他喃喃地说:“何必去伤这份脑筋呢?这与我们何干?要是连法院都查不清楚,我们就更无法弄明白了。”
  佩克脸色苍白,望着远处说:“在这个案件中,只有那个女人太可怜!啊,可怜的女人!”
  最后佩克生气地说:“我的老婆,要是别人敢动她指头,我就把他们一块掐死!那样做,即使被砍下脑壳,我也在所不惜。”
  又是一阵沉默。菲洛梅内再次把酒杯倒满酒,说句笑话。其实她心里十分不安,斜眼瞥了佩克一眼。维克图瓦大婶骨折致残,只好放弃打扫厕所的工作,住进了济贫院。自此以后,佩克就邋遢起来,衣着褴褛,十分脏污。过去大婶对他十分宽容,慈母一般对佩克,总稍稍给他零用钱,不让住在勒阿弗尔的这位女性指责她没有照料好丈夫。可是现在,大婶不在家,无人照料他了。而雅克长相英俊,又干净利落,对菲洛梅内颇有吸引力,她现在已经讨厌起佩克来了。
  菲洛梅内大着胆子问:“你要掐死你在巴黎的老婆吗?她呀,她是不会有人要的!”
  佩克嘟哝着回答:“那一位或另外一位!”
  菲洛梅内玩笑似地举起酒杯:“喂,祝你健康!请你把衣服拿来,我给你缝补一下。说实话,你不能为我们增光,不管是为她还是为我……雅克先生,也祝您健康!”
  雅克似乎从沉思中惊醒,战栗了一下。雅克并非内疚,他杀人之后,心里轻松,身体也很好。当然有时塞芙丽娜的影子还会闪现在他眼前,会唤起他的良知,会叫他流下怜悯的泪水。雅克为掩饰心头的不安,玩笑似地说:“听说了吗?很快就要打仗了!”
  菲洛梅内说:“根本不可能,同谁打呢?”
  “同普鲁士人吧!他们有位亲王要当西班牙的国王,昨天议会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
  菲洛梅内一听,感到懊丧。她说:“原来如此!真荒唐!他们搞什么选举,公民投票,还有在巴黎出现的骚乱,这些已经够我们受的了!要是再打起仗来,那,你们说,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得去当兵?”
  “噢,我们不会去,总不能连铁路也不要了吧?只是我们的工作可能会受到干扰,得去运送士兵和给养!一句话,一旦打起来,我们就得去尽公民义务。”
  雅克发现菲洛梅内的腿插在他的腿中间,赶忙站了起来。佩克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不由怒火上升,用力攥紧了拳头。
  佩克说:“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雅克结巴着说:“对,该睡觉了!”
  雅克用力抓住菲洛梅内的手腕,似乎要把它掐断,菲洛梅内忍着痛没有吱声,他见佩克正在发狂地喝酒,悄声对雅克说:“当心!他一旦喝多了酒,就会真正变成野人!”
  此时,菲洛梅内听见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由慌了神儿:“我哥来了!你们快走!”
  雅克和佩克刚走开二十步,就听见有打耳光的声音,继而是叫喊声。菲洛梅内像偷吃罐头的小姑娘被当场抓住,被哥哥狠狠揍了一顿,被打得鼻青脸肿。雅克站住,想回去救菲洛梅内。佩克拦住他说:“这干你甚么事儿?啊,臭婊子!要是打死她,那才好呢!”
  雅克同佩克回到弗朗索瓦——马泽利娜大街。他俩谁也没有吱声,倒头躺下。由于房间窄小,两张床几乎挨在了一起。他们睁着眼睛,听着对方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入睡。
  星期四要在鲁昂开庭审理卢博案件。预审法官德尼泽为此名声大震,司法界经常有人赞扬他,说他对这件复杂的案件处理得法;有人称这起案件是他精辟分析和推理的杰作。他用逻辑推理使真相大白,这是一个创举。
  赛芙丽娜被杀后数小时,德尼泽就赶到了出事的德莫法十字架,他马上下令逮补卡布什。许多迹象表明卡布什就是凶手。他身上的血迹,加上卢博和米萨尔的证词。他俩详细叙述了他们是如何发现卡布什痴呆呆地站在尸体旁边的。在盘问卡布什么什么闯入塞芙丽娜的卧室时,他结结巴巴,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法官一耸肩头,认为他的故事编得太幼稚,是罪犯们惯用的伎俩,这在法官预料之中。真凶手总是捏造一个假凶手,说假凶手乘夜色逃之夭夭,早已跑得无踪无影,难以寻觅了,是不是?在问卡布什在大黑天去人家住宅前干什么时,卡布什慌了神儿,不知所措,不肯回答,最后他才说是去那里散步。这个回答幼稚可笑,法官怎会相信?况且,哪里会有这种人,行凶杀人后连房门也不关就跑走?他连室内的家具都没有动一下,连一块手帕也没有偷。这种凶手,他从何处来?他为什么要杀人?法官的调查稍一深入,就发现了雅克同被害人的关系。于是法官对雅克那天的行动起了疑心。但卡布什说是他送雅克去巴朗唐乘坐四点四十分的火车;鲁昂那家旅店的老板发誓说,那天雅克吃过晚饭就睡觉了,次日早上七点才从房间走出。况且从道理上讲,雅克也不会平白无故杀死自己心爱的情妇,没有人发现他和死者争吵过,所以认为雅克是凶手与理不通。对,雅克不会是凶手。那凶手只能是这位惯犯卡布什了。他双手沾满血迹,屠刀就在他脚下。这个愚蠢的野汉子还对法官杜撰了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