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十六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5:02      字数:2284
  这张床,就是昨夜他们相亲相爱的那张床。塞芙丽娜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雅克走来走去。她担心,担心雅克不敢下手。塞芙丽娜希望及早结束这一切,以便重新开始生活。她是个多情女子,千方百计讨雅克喜欢。而对卢博,她一向就不喜欢他,对他根本没有感情。既然卢博成了绊脚石,那就干掉他,这不是很自然吗?但对罪恶行为,塞芙丽娜似乎没有多加考虑。一旦血淋淋的场面过后,一旦令人担忧的复杂形势过后,她又会恢复平静的笑脸,恢复成无辜、温顺又驯服的样子。她自以为十分了解雅克,现在却感到吃惊。雅克长相英俊,圆脑袋、卷头发、黑胡须、棕眼球放着豪光。但雅克下颔突出,总像在同人吵架,这使他的小脸有些变形。雅克每次经过床前,总会身不由己地望情妇一眼,眼球上似乎会闪过一道橙黄色的光亮,身体悄悄往后退缩一下。他这是要回避什么呢?难道他又泄气了?最近,塞芙丽娜同雅克待在一起时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危险在威胁自己,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她本能地感到他俩的关系有可能突然破裂。她忽然想到,假如雅克这次又不敢下手,那他很可能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见她。于是,塞芙丽娜决定敦促雅克下手,必要时她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此时,又有一列火车通过,是一列长长的货车,没完没了地轰隆着。塞芙丽娜用胳肘摩擦着身体,等候暴风雨般的轰鸣声消失在沉睡的田野里。
  雅克大声说:“还有一刻钟。他已经越过了贝库尔森林,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啊!这到底要等多久啊!”当雅克转身来到窗前时,见塞芙丽娜穿着衬衣站在那里。
  塞芙丽娜说:“我们带着灯下去一趟吧!你看看地方躲起来,我表演一下如何开门,以及到时你该怎么办……”雅克身上发抖,忙往后退:“不,不要灯光!”
  “听我解释一下,回头我们再把灯藏起来,但我们总应该先去看看地方吧!”
  “不,不行!你快回去躺下!”
  塞芙丽娜不听,却朝雅克走去。她信心十足,面带微笑,她深知肉体是女人的看家本领。一旦把对方抱到怀里,他就会任你摆布。她要说服雅克,柔声细语地说:“瞧,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你似乎很怕我,我一靠近,你就躲开。你该明白,现在我是多么希望能靠在你身上呀!我要知道你正等在这里,我们俩观点一致,永远一致。你听见了吗?”
  塞芙丽娜把雅克堵在桌子前面,雅克再也无处躲闪了。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塞芙丽娜,她敞着衬衣前襟,黑发高盘,袒胸露臂,脖颈和乳房都露在外面。雅克从来没见过她如此装束,不由热血上涌,周身发颤。雅克气喘吁吁,压抑着心头的冲动,感到头晕目眩。他忽然想到身后桌子上有一把尖刀。刀子就在那里,伸手可及。
  雅克努力克制着,结巴着说:“我求求你,快回到床上里吧!”
  但塞芙丽娜认为雅克周身抖动是情欲在他心头蠕动的结果,是贪恋她的肉体。为此,她感到自豪。他想占有她,她也愿意,那她干嘛还要回床上去呢?她灵巧地走过去,靠近雅克,站在他面前说:“来亲亲我吧!既然你如此爱我,那就用力来拥抱我吧!这样会给你增添力量!对,这可以给你力量,我们都需要勇气和力量!我们的爱情应有别于他人,应比别人爱得更深沉。这样,我们才有勇气完成下一步工作,用你整个身心来吻我吧!”
  雅克感到胸部发闷,透不过气来。脑袋嗡的一声,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感到身后似乎被火烧焦了,烧穿头颅,进而又烧到四肢,似乎那股烈火要把他的灵魂赶出自己的躯体,另一个他占据了他的躯体。在塞芙丽娜半裸露的肉体前,雅克像个醉汉,双手已不受大脑的支配。对方袒露的乳房压在他身上,赤条条的脖颈伸长,那么白细娇柔,令人难以自制。加上塞芙丽娜身上的强烈热气,雅克终于陶醉了。恍惚之中,雅克的意识彻底崩溃了,变成泡影,消失了。
  “亲爱的,来拥抱我吧!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你知道,他快到了,要是他走得快一些,随时都可能来叩门。既然你不愿意和我下楼,那你一定要记住,我去开门,你躲在门后,动作要快,不能犹豫。嗯,要马上干掉他……我如此爱你,我们将来一定十分幸福!他是个坏蛋,让我吃尽了苦头!他是我们走向幸福的唯一绊脚石。吻我一下吧!喔,用点劲!就像要把我吞下去那样。现在除了你,我是一无所有了!”
  雅克没有转身,右手向后一伸,抓起那把尖刀。他攥住刀子停了一下。难道他又想报仇?这种仇恨是从远古时代留下来的,是人类在穴居时,男性第一次受骗后对女性产生的仇恨,一代一代积传至今。雅克盯着塞芙丽娜,似乎发疯了。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把对方杀死,背在肩上,就像从别人手中夺来的一头猎物。通向死亡的恐怖之门已经打开,雅克决心杀死眼前这位女性,以便永久地占有她。
  “拥抱我!搂住我!”
  塞芙丽娜仰起头,神态温顺、恳切。她的白脖颈裸露在外,再往下就是令人心动的酥胸。雅克一见这洁白如玉的肌体,犹如看到一片火光,不由举起了手中的尖刀。塞芙丽娜一见亮光闪闪的刀刃,连连后退。她惊讶、恐惧地张开嘴巴:“雅克,雅克……是我!天哪,你要干什么呀?”
  雅克咬紧牙关,没有吱声。他追上她,经过一场短暂的搏斗,他把她抓到床边。赛芙丽娜惊恐万状,继续后退,但她无力自卫,衬衣已被撕烂。
  “这是为什么?天哪,你这是怎么了?”
  雅克手起刀落,尖刀刺进赛芙丽娜咽喉,她不再吱声了。不知为什么,雅克又用手将刀尖转动一下,意思是说:和卢博杀格朗莫兰时一样,也是这么一刀,捅在同一个部位,用同样残忍的手段。赛芙丽娜呼叫了吗?雅克不知道,他将来也无法知道。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巴黎的快车正好通过,车速很快,连地板都震得发抖。赛芙丽娜死了,似乎是被暴风雨的雷电击毙的。
  雅克默默望着赛芙丽娜,她陈尸在他眼前的床头旁。火车开了过去。在沉寂的红色卧室里,雅克痴痴盯着尸体。那里一片血红,红色的窗帘,红色的血液。一股鲜血从赛芙丽娜乳头中间涌出,流到腹部,流向臀部,从腿上一滴一滴流到镶木地板上,她的衬衣已被撕破,被鲜血染成了殷红。雅克没有料到赛芙丽娜会有那么多的血!令雅克留步和不安的是,漂亮、温柔、顺从的赛芙丽娜的脸上罩着一层吓人的恐怖。她的黑发竖起,像一顶吓人的帽子,阴森可怕;她那青莲色的眼睛瞪得很大,十分吓人,似乎在责问雅克为什么要杀她。他为什么要杀她呢?在这起不幸的凶杀案件中,赛芙丽娜无辜被杀,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她被迫从生活的淤泥中推进血泊里。临死,她依旧是温柔和无辜的。
  雅克听到动物的喘息声,似野猪嚎叫,又像猛狮怒吼,他大吃一惊。原来是他自己在喘粗气。雅克恢复了平静。他终于杀死了一个人,夙愿以偿,满意了,欣喜若狂。雅克感到十分自豪,感到了雄性主宰一切的至高无上的权利。这个女人,他占有了她,又杀死了她。他早就想占有她,彻底占有她,甚至把她毁掉。现在她已不复存在,别人永远不能再去占有她了。此刻,雅克又想起那件事儿,那个被杀死的人。
  在那个可怕的夜间,在五百米之外,他看到的格朗莫兰董事长的尸体。眼前这具尸体柔嫩、洁白,沾满了血迹。但这也是一堆被轧烂的肉体,一个被打碎的玩偶、一个软弱无能之辈。一把小刀就叫一个女人变成了这副模样!是的,他就这样杀死了她,同另一位被害者一样,她也躺在地上。只是她是双腿叉开,左臂弯向肋部,右臂弯曲抓着肩头。昨晚,他不是激动地发过誓,发誓他也敢杀人吗?难道不正是董事长那起案件使他产生了杀人的欲念吗?啊,雅克不是胆小鬼,他要使自己的杀人欲得到满足,把尖刀插了进去!杀人的欲念早就在他心头生根发芽,只是他本人并未察觉。一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朝这个方向发展,所以今天这种结果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以说,他是在搂着这个女人亲吻时满足了自己的欲望。把这两起凶杀案一对照,难道这次凶杀不正是上起凶杀案的必然结果吗?
  雅克正望着女尸沉吟,被一阵轰隆声惊醒了。他以为是什么倒塌了,感到地板也在震动。难道房门被撞开,有人来抓他了!他看看周围,四下一片寂静。喔,对,原来是列车的隆隆声!卢博即将来叩门。雅克应该杀死的本是卢博,可是现在他早把卢博忘在了脑后。雅克虽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但他开始咒骂自己是个笨蛋。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衷心喜欢的女子现在躺在地上,喉咙被捅了一刀!而女子的丈夫,阻碍雅克得到幸福的绊脚石却还活着,正在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
  数月以来,雅克所接受的教育使他顾虑重重,他多多少少接受过人道思想的影响,所以不忍心去杀卢博。他没有等到卢博进来,就在遗传因素的支配之下,违背了自己的利益,杀死了情妇。这是远古时代人同野兽一样互相残杀的再现。是呀!行凶杀人难道一定要有理由吗?一个人,在他热血上涌和精神冲动时就会行凶杀人。这是远古时代人类互相残杀习性的残余。在远古,互相残杀是人类生存的需要,杀死弱者是强者的一种娱乐。雅克终于心满意足了。现在他感到疲劳,感到害怕,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发现除去杀人欲念得以满足之外,他没有得到任何别的东西,只留下惊讶和无限的愁思。
  死者仍在望着他,神色惊恐,似在询问他,这叫雅克感到难以忍受。他想把脸转过去,但似乎有一张惨白的面孔从床脚下站起来。难道死者有分身术?他定睛一望,原来是芙洛尔。雅克杀死了赛芙丽娜,正在心神不定之际,芙洛尔却闪现在他面前。看来芙洛尔胜利了,她终于报了仇。雅克感到惊恐,身子凉了半截。他还留在那里干什么?他行凶杀人,喝饱了罪恶之酒,变成了醉汉。那把尖刀扔在了地上,不小心一脚踩了上去。他撒腿就往外跑,急匆匆奔下楼去,顺手打开台阶下的大门,似乎侧门太窄小。雅克在漆黑的夜里疯狂地奔跑,消失在黑暗之中,连头也没敢回一下。那所建在铁路边的斜房子,那座可疑的宅子,敞着大门,显得萧条、荒凉、死寂。
  这晚,卡布什像往日一样越过篱笆墙,来到赛芙丽娜窗前漫步。他知道今晚卢博要来,所以对百叶窗上的灯光没有生疑。后来他突然看见有个人从门台上跳下来,如野兽一般逃走,消失在野外。卡布什不由大吃一惊,他忙收住脚步。去追逃跑者为时已晚,卡布什感到惊慌失措。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望着黑咕隆咚的门庭。他非常担心,犹豫不决,出了什么事儿?他该不该进去看看?周围一派死寂,不闻任何声息,可是楼上的灯还亮着。卡布什深感不安,十分忧虑。
  最后,卡布什打定主意,摸黑走上楼梯。卧室开着门,他停下来,借着静止的灯光发现床前似乎有一堆衣裙。看来赛芙丽娜肯定已经脱衣入睡。卡布什心头怦跳,不安地轻轻呼叫对方的名字。接着他看到地板上似乎有摊红色血迹。卡布什恍然大悟。他从撕裂的心口发出一声可怕的呼叫,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天啊!她被人杀死了,尸体扔在那里,赤条条一丝不挂!卡布什以为死者还有气。他望着她赤身露体,奄奄一息的样子,心里感到失望、痛苦又羞涩。
  他友好地抓住尸体,用双臂把她抱起,放在床上,然后抽下床单把尸体盖住。这是卡布什第一次接触赛芙丽娜的肉体,也是唯一的一次。这一来他的手和前胸都沾满了血迹,这是赛芙丽娜的血液。无巧不成书,偏在此时,卢博和米萨尔进来了。他们也是刚刚决定上楼来看一看,因为他们奇怪地发现所有的门都开着,卢博因同道口看守米萨尔聊天,所以来迟了。米萨尔陪他一起走过来,边走边聊。他们见卡布什双手鲜血淋淋,像个屠夫,不由惊呆了。
  米萨尔检查了一下赛芙丽娜的伤口,他说:“跟董事长身上的刀口一模一样。”
  卢博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吱声。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赛芙丽娜那张可怕又恐怖的脸。她的黑发挂在额前,一双蓝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询问为什么要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