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五十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6:40      字数:2532
  次日,几位证人的证词又引起一阵强烈骚动。博纳翁夫人的证词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证词十分注意分寸。大家又兴致勃勃地听取了铁路公司员工们的证词,其中有旺多尔普、贝西埃和达巴迪等人。科希先生作了冗长的发言,介绍他如何同卢博在“商人咖啡店”打牌,如何同卢博相识和熟悉的经过。享利·多韦涅重复了过去的证词,他基本可以肯定他因高烧而昏睡时听到过两名被告在一起密谋。在问到他有关塞芙丽娜的情况时,亨利十分谨慎,暗示他偷偷爱过她,但当他知道她已属他人,就主动躲开了。所以当另一位插足者雅克出庭时,旁听席上传来一阵骚动,许多人纷纷站起,想瞧瞧雅克是个什么人物。陪审团中也有人颇有兴趣地盯着雅克。雅克十分冷静,习惯地将双手扶在证人席的栏杆上,同他平时开车的姿势一样。本来出席作证是叫人惊慌的事情,但雅克十分沉着清醒,似乎此案与他毫不相干,他是作为无辜的局外人来作证的。
  杀死塞芙丽娜之后,他没有打过哆嗦,连想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儿,似乎早已忘怀了。他身心平衡,健康状况良好。现在雅克站在栏杆里,既无内疚,又无其他顾忌,似乎尚未意识到那里就是法庭。他用明亮的眼睛瞅了卢博和卡布什一眼。他知道卢博有罪,轻轻对卢博一点头,又谨慎地打了个招呼。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以塞芙丽娜情夫的身分站在那里的。然后雅克又对卡布什一笑,他知道卡布什无辜,卡布什现在的位子本该是他雅克的。卡布什虽然长相凶野,实则心地纯善憨厚。雅克看见过他如何劳动,同他握过手,知道他是个健壮的好小伙子。雅克悠悠自得,用清晰简短的话回答审判长的提问。审判长一再追问他同塞芙丽娜的关系,并问他案发前数小时是如何离开德莫法十字架的,如何去巴朗唐乘火车和如何在鲁昂过的夜。
  卡布什和卢博仔细听着。他们的目光说明雅克所讲属实。此刻,他们三人都十分忧伤,难以描述。大厅里一片死寂,陪审员们不知为什么突感到胸口一收,似乎真理从那里悄悄溜走了。审判长问雅克,卡布什说有个陌生人在夜色里逃走了,他有什么想法。雅克摇摇头,表示他无意加重被告的罪行。这时发生了一件使听众大哗的事情,雅克突然大哭起来,泪水冲刷着面颊。他似乎看见了塞芙丽娜,看到了冤死的情妇。塞芙丽娜睁大着蓝眼睛,黑发披在额头,犹如一顶黑色帽子。雅克仍在爱着她,怜悯之心油然生起,不由失声恸哭,但他并未感到自己有罪,也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有些女士对雅克深表同情,也抽噎起来。众人被情夫的真情所感动,而死者丈夫却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审判长问辩护律师是否有话要问证人,律师表示感谢。两名被告痴痴望着雅克,雅克在一片同情声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第三次开庭全部用来听取皇家检察长的起诉书和律师的辩护词。开庭后,庭长简要介绍了一下案情,装出法庭绝对公正,称犯人的罪行比预料的还要严重。皇家检察长出庭,他似乎并未使出浑身解数,因为平时他神态自信,善于雄辩,但那天在法庭上,他的陈述却显得空洞乏味。有人认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那天天气也的确有些热,热得吓人,可是卡布什的辩护人,那位从巴黎来的律师却口若悬河,颇引人注目,可惜他并未能辩赢。卢博的辩护人是鲁昂律师界一位颇有名望的律师,他竭力为犯人开脱。检察长太累,也懒得反驳。在陪审团到审议厅磋商时,已是下午六点钟。阳光从十扇窗子射进来,天色还十分明亮,夕阳的余晖照在饰有诺曼底城市纹章的窗棂上。在古色古香的金色天花板下,众人吵吵嚷嚷,不耐烦地晃动着旁听席前的栅栏。陪审员和法官再度出现后,大厅里才恢复了平静,判决书认为有减刑理由,决定判处两名被告终身劳役。这一判决大出听众所料,人群中立即响起一片嘈杂声,有几个人甚至吹了口哨,似乎是在看戏。
  当晚,整座鲁昂城对这一判决议论纷纷,都认为这是博纳翁太太和德拉什纳耶夫妇的一次失败。只有将两名犯人处死,他们一家人才会满意。估计是同他们对立的势力从中起了作用,有人私下提到勒布克太太,因为陪审团里有三、四位是她的忠实朋友。勒布克先生是陪审团成员,但未发现他有什么不公正的地方。但有人发现另一名陪审员肖梅特以及陪审团团长德巴泽耶先生,他们似乎未能像自己希冀的那样控制住辩论局式。或许陪审团有所顾虑,承认有减刑理由,在众人的疑虑面前让步了。真相被人用偷梁换柱的方式换走了。总之,这是预审法官德尼泽先生的一个胜利,任何力量都未能改变他对此案所下的结论。格朗莫兰家族失去了不少同情和支持,据传闻,德拉什纳耶为收回德莫法十字架的房产,竟违犯法律准则,不顾立嘱人已死这一事实,扬言要起诉,以废除遗嘱有关内容,他这样做叫法官们大吃一惊。
  雅克离开法院,被菲洛梅内追上,她刚才也被留下作证。菲洛梅内缠住雅克,不放他走,要和他在鲁昂过夜。雅克第二天才上班,便同菲洛梅去车站旅店吃晚饭,但他不答应在那里过夜。那家旅店就是雅克作案那夜居住的那家。雅克说他必须乘晚上十二点五十分的列车返回巴黎。
  菲洛梅内挽着雅克的胳膊走向旅店,她说:“你知道吗?刚才我似乎看见了一位熟人,可是佩克说过,他不会来鲁昂旁听。但我转身时,看见有个人挤到人群里去了,从背影看是他……”
  雅克一耸肩,打断菲洛梅内说:“现在佩克正在巴黎,正在花天酒地享受呢!由于我请假,他也沾光休息,他十分高兴。”
  “这也可能。不过关系不大,我们小心些就是了。他这个人一旦动起怒来,什么事也干得出!”
  菲洛梅内靠近雅克,悄悄朝身后望了一眼。她问:“跟在我们身后的那位,你认识吗?”
  “别怕,我认识他。他大概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原来是米萨尔,他从犹太街一直跟在雅克身后。在出庭作证时,米萨尔像是昏睡不醒,后来他就留下在雅克左右转来转去,似乎有话要讲,但又不便启齿。雅克走进旅店,米萨尔也跟了进去,并要了一杯酒。
  雅克大声说:“噢,是米萨尔呀!怎么,同新妻子在一起,一切都顺心吧?”
  米萨尔低声说:“好,好!喔,这个臭娘们骗了我,您上次来的时候,我对您讲过了吧?”
  雅克对此事很有兴趣。杜克卢丝原是女招待,行迹可疑。米萨尔留她看护道口,她见米萨尔总是鬼鬼祟祟在找什么东西,她便估计到法齐死后可能留下一笔财产。为了要米萨尔娶她,杜克卢丝就暗示她知道那笔财宝在什么地方。开始,米萨尔本想把杜克卢丝也掐死,但他又一想,掐死杜克卢丝之后,他仍然无法弄到那一千法郎。为弄到那笔钱,他变得十分温和,十分客气。但杜克卢丝不让他近身,甚至不肯让他抚摸一下。对,只要把她娶过来,他就得到一切,包括她和那笔钱。于是,米萨尔便娶了杜克卢丝。她嘲笑他,说他太轻信别人的话了。最可笑的是,杜克卢丝了解真相之后也同丈夫一起积极寻找起来。哎,难以寻觅的一千法郎呀!他们两人一起找,相信会找到的。他们找呀找,一直找下去。
  雅克讥讽地问:“怎么,仍是一无所获吗?杜克卢丝不肯帮您找了?”
  “请问,要是您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请告诉我!”
  雅克生气地说:“我是一无所知,法齐姑妈什么也没有留给我。您总不会认为是我偷去了吧!”
  “喔,她什么也没有留给您,这点毫无疑问。可是,这事快把我急死了,要是您知道它们藏在哪儿,请告诉我吧!”
  “啊,那您就去找找吧!可别怪我多嘴,您去盐罐里找找吧!”
  米萨尔一听,老脸苍白,目光灼热,凝视着雅克,但他似乎有所醒悟了。
  “盐罐子,对,抽屉下真有个地方,我还没有搜查过。”
  米萨尔付罢酒钱,急忙跑到车站,看看是否还能赶得上七点十分的列车。他要回去继续找。
  晚饭后,雅克等候十二点五十分的列车,菲洛梅内想领他穿过黑暗的胡同到野外去走走。盛夏七月,夜间天气十分炎热,不见月光。菲洛梅内喉干气喘,脸蛋贴着雅克的脖子。她有两次听到身后似有脚步声,但回头一看并没有发现有人。也许是因为天色太黑的缘故吧!在这种暴风雨即将来的夜晚,雅克感到周身不适。杀人之后,雅克的身体一直很好,但刚才在饭桌上,菲洛梅内碰到他时,过去那种不适感又出现了。雅克认为这是疲劳所致,是空气沉闷引起的不适。现在,菲洛梅内紧紧贴着他的身子,他似乎感到有一丝恐惧,那种对肉欲感的恐惧似乎死而复苏。可是,自己的病不是已经痊愈了吗?雅克作过试验,和菲洛梅内同过床,感到自己的肌体反应正常。而现在,他又不安了,要不是天黑看不清,他很可能旧病复发。他忙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在这以前,即使在他犯病的日子里,不看清对方的肌体,他也不会动杀机。当他们来到一个斜坡草坪附近时,菲洛梅内突然把雅克拉过去,她自己则顺势倒了下去。雅克突然感到杀人的欲念又涌现在心头,疯狂地在草丛中寻求凶器(如石块之类),以便砸烂菲洛梅内的头颅。接着雅克站起身,疯狂地跑走了,身后传来男子的咒骂声和打斗声。
  “你这个臭婊子!我一直在盯着你们,这才叫眼见为实呢!”
  “不,放开我,我们没有干那种事儿!”
  “好,你还不承认!他虽然跑了,但我知道他是哪位。我能抓到他!臭婊子,你还敢赖?”
  雅克听出是佩克的声音,但他跑走了不是要躲避佩克,而是要在极度痛苦中躲避自己。
  怎么,杀死一个还不够?塞芙丽娜之死还不能治愈自己的疾病吗?可是在今天上午,他还认为自己的病已经痊愈了呢?但现在他又旧病复发,又想杀人,要一个接一个杀下去!杀死一位,他担惊受怕,但数周之后,一遇机会,他的杀人欲望又会复苏,要不断地用女性的生命来满足他的杀人欲念。现在他并没有看见对方肉麻的肉体,但仍旧会犯病。只要把对方搂在怀里,他就会萌发杀人的念头,如同雄性一见到雌性,就想挑开对方的腹腔那样,难以克制。雅克感到生命已经结束,前面是深沉的茫茫夜色,只有无穷的绝望。
  数日后,雅克又上班了,但总有意躲避同事。他又变得同过去一样,心事重重。议会经过一场大辩论,终于在不久前正式向普鲁士宣战,在这之前已经发生过两次前哨战了。据说这是一件好事。一个星期以来,为运送兵员,铁路公司的员工都累得疲惫不堪。正常的客运被打乱,由于加车很多,造成许多车次晚点,优秀司机会被派去运送兵员。就这样,一天晚上,雅克从勒阿弗尔驾车出发了,但这不是他那辆快车,而是一辆运送兵员的大长列车,总共挂着十八节车厢。
  这晚,佩克醉醺醺地来到车场。他在鲁昂撞见菲洛梅内和雅克的第二天,就又登上608号机车,仍作雅克的司炉。他没有对雅克暗示那天晚上的事情,但显得死气沉沉,从不正眼去看雅克。雅克感到司炉越来越不听话,一再拒绝执行他的命令。无论让他干什么,佩克总要嘀咕几句,后来他们干脆互不理睬了。过去,他俩在这块运动着的钢板上,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一起随机车奔驰,团结一致,精诚合作。而现在,这块小天地成了他们争风吃醋的斗争场所。他们互相仇视,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肚去。他们工作的地方十分狭窄,稍不留意就可能跌下机车。这晚,雅克发现佩克一副醉态,便十分小心。因为他知道佩克为人阴险,平时他不会发火,一旦多喝几杯酒。他就会凶相毕露。
  列车本该六点发车,但推迟了一些时间。当士兵们像羊群那样挤上拉运牲畜的车厢后,天色已经暗下来。车厢只有木板条凳,士兵是按班分配车厢,拼命往里塞,有的人甚至坐在别人腿上。站着的士兵也是一个挨一个,连胳膊都动弹不得。到巴黎后,就由另一列火车把他们运到莱茵河畔。由于上车前匆匆赶路,士兵们都很疲劳,但由于他们可以喝酒,有些士兵还趁机同初入交际界的少女玩耍了一通,所以他们都很兴奋。他们显得粗鲁、快乐,满面红光,双目圆睁。列车启动后,他们就高兴地大喊大唱。
  雅克抬头一望天空,发现乌云遮住了星光,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空气炽热,夜色十分浓重,连开车后迎面扑来的风似乎也是热的。视野一片漆黑,除去闪烁着的信号灯,不见其他任何光亮。雅克加大马力穿过圣·罗曼的阿尔勒弗尔陡坡。数周以来,雅克一直细心研究全新的608机车,但他并未能很好地掌握它。这台机车反复无常,像小青年那样不肯走正道,叫雅克感到吃惊。特别是今晚,雅克感到机车脾气倔强、性格古怪,多加一点煤块,它就想超速。因此,雅克手握变速杆,眼睛却盯着炉火,对佩克的举动颇为担心。一盏小灯照着锅炉里的水位,驾驶舱里十分昏暗,只有红红的炉膛泛着淡紫色的光亮。雅克无法看清佩克的动作,但他曾两次感到腿上有碰撞的感觉,像是有人在用手抓他。雅克认为是醉鬼佩克无意撞了他两下。雅克听见佩克高声冷笑,并用锤子乱敲媒块,又拿铲子出气。佩克每分钟都要打开一次炉门,并且加上许多煤块。
  雅克说:“够了!”
  佩克佯装没有听见,继续加媒,雅克只好抓住他的手臂,佩克马上回过身,威胁雅克。佩克酒后盛怒,一直在寻衅找碴,现在终于找到了争吵斗殴的机会。
  “别碰我!不然我就揍你!我愿意这么干,想让列车跑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