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十一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3:01      字数:2221
  现在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机车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它不再冒气,水笼头已断,水管碎裂。它像个巨人喘着可怕的粗气,发出轰隆的响声。一股白色气体往外喷涌,没完没了,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漩涡。炉膛里火红的煤块流出来,犹如从内脏涌出的鲜血,夹带着滚滚浓烟。烟囱已被撞断,基座被砸碎,双翼弯曲,烟囱头插进了土里。机车轮子飞到了天上。利松号像被戳破肚皮的马。传动轴弯曲,汽缸撞破,进气阀和偏心轴也被压碎。它躺在那里,遍体伤痕。在那令人绝望的破碎声中,利松号的灵魂飞走了。机车旁躺着那匹尚未咽气的马。马的前蹄已被撞断,肚皮撞开,五脏六腑一起流了出来。牠直着头,在痛苦中痉挛着,身体慢慢僵直了。牠一直在呻吟,在嘶叫,但由于机车的叫声更大,众人无法听见马的哀鸣。
  许多乘客的哭叫声被压住,消失了。
  “救救我吧!杀死我吧!我实在太痛苦了!”
  在这令人窒息的叫喊声中,在这浓厚的烟气中,那六节完好无损的车厢门打开,乘客慌忙拥挤着下车,有的人摔倒在铁轨上,连滚带爬,乱成了一团。他们下车后,发现眼前是广袤的田野,撒腿就跑,翻过绿篱,四散逃去。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们的唯一想法就是离开那个地方,逃得愈远愈好。男人、女人,呼叫着向树林里跑去。
  塞芙丽娜站在那里。她头发零乱,衣衫不整,愣了一下才冲出来。她没有往远处跑,而是朝嘎嘎作响的机车跑去。迎面遇见佩克,塞芙丽娜忙问:“雅克,雅克呢?他还活着,对吧?”
  真是奇迹,司炉佩克一点伤也没有。他估计雅克还在机车下。他有些内疚,忙跑去救雅克。他同雅克一起同甘共苦,一起跑过了多少路程呀!他们那可怜的机车躺在地上,肺部已经被撞破,在作咽气前的最后呼吸!在他们的三口之家,机车是深受爱戴的好朋友。
  佩克结巴着说:“我是跳车摔下来的,对别的情况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快,快跑!”
  他们在铁路一侧撞见芙洛尔,芙洛尔正盯着他俩。芙洛尔实现了自己的宿愿,但她感到害怕,所以一直还没有移动地方。事情干完了而且相当漂亮,芙洛尔感到一阵轻松。至于别人的痛苦,与她无关,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但当她发现塞芙丽娜时,立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感到痛苦和忧伤。怎么,她还活着?芙洛尔原来认定她准死无疑。在失恋的痛苦中,塞芙丽娜的出现等于当胸捅了芙洛尔一刀,她这才感到自己的罪行难以饶恕。她是罪魁祸首,一下子杀死了雅克和那么多乘客!芙洛尔尖叫一声,扭动双臂,疯狂地跑走了。
  “雅克,喂,雅克!他在那儿,我看见他被抛在了后面。雅克!雅克!”
  利松号的喘息声小了,沙哑的痛苦呻吟逐渐减弱,但受伤的乘客哭叫得愈来愈凶,叫人心碎。烟气依然很浓,火车的残骸堆在一起,被阳光一照,似乎蒙上了一层黑灰。残骸下不时传出阵阵痛苦和恐惧的哭叫声。怎么办?救护工作从哪里开始?怎样才能接近受伤的乘客?
  芙洛尔一直在呼叫:“雅克!我对你们讲过,他瞧了我一眼,从那儿被扔了出去,可能被弹到装煤和水的车厢后面去了。快,快帮我一把!”
  卡布什和米萨尔搀起列车长亨利。亨利是在最后一剎那从车上跳下来的,一只脚被摔得脱了臼,卡布什和米萨尔让他靠着篱笆坐下。亨利呆坐在那里,默默无言,看着抢救工作,他似乎并不感到痛苦。
  “卡布什,快来帮我!我知道雅克在下边!”
  卡布什没有听见,忙跑去救护别的乘客,背出一位年轻女郎。女郎两条腿从根部折断,悬挂在下腹。
  塞芙丽娜赶忙跑来,呼叫着芙洛尔。
  “雅克!雅克!他在哪儿?我来帮您!”
  “好,快来!来帮我一把!”
  她俩一起想把一个断裂的车轮拉出来,但塞芙丽娜的纤细小手用不上力。芙洛尔一生气,便一个人用粗壮的手腕把车轮抽了出来。
  佩克也过来帮忙,他说:“小心点儿!”
  塞芙丽娜正要往前走,被佩克一把拦住,原来她脚下是一只从肩头折断的胳膊,还戴着一截蓝呢料衣袖。塞芙丽娜不由惊恐地倒退一步。她不认识那只衣袖,不知是谁的胳膊滚到了那里,身体还不知在何处呢!塞芙丽娜像是吓瘫了,站在那里抹眼泪。别人忙忙碌碌,但她连碎玻璃都捡不了,因为怕玻璃扎手。
  众人忙着抢救生者,寻找死者。那工作不仅令人忧伤,也十分危险,因为机车上的炉火已烧着木板。为扑灭刚刚燃起的大火,众人忙着往火苗上撒土。他们派人去巴朗唐求援,往鲁昂城发电报。抢救工作进展迅速,大家都表现得十分勇敢。刚才逃走的人,惊魂稍定,感到可耻,也陆续回来参加抢救工作。在工作中,他们十分小心,谨慎地清除每块残片,担心把埋在下面的乘客压死。有些伤号慢慢被找到,有的被压在杂物堆里,一直被埋到胸部,像是被卡在老虎钳里,拼命挣扎狂叫。要挖出一个人,往往需要一刻钟的时间。被埋住的乘客并无怨忿之意,他们面无血色,说他们并不感到疼痛。一旦把他挖出,却往往发现双腿早已不见。由于极度恐惧,他们失去双腿也没有感到疼痛,一被挖出,马上就咽气。众人冒着火从二等车厢救出一家人:父亲和母亲膝部受伤,祖母断了一只手臂。但他们忘记了自身的疼痛,却哭叫着要找小孙女。小孙女刚满三岁,在车厢翻倒后失踪了。后来众人从一个破碎的顶棚上找到了那个小女孩,她安然无恙,脸上还挂着淘气的笑容。附近还有一名小女孩,满身是血,因为她的小手被压碎了。抢救人员把她抱到一旁,等候她父母去认领。小女孩孤单一人,周围全是陌生人,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有人走近她时,她也不吱声,只是面部肌肉抽搐,其惊恐之状,难以描述。有的车门无法打开,因为门框已经变形,抢救人员只能从玻璃窗钻进去。路边已经并排躺着四具尸体,十名伤号躺在附近。没有医生,也没有懂救护的技术人员。清除工作一开始,就发现几乎每堆残骸下都有尸体。废铁堆并不见减少。那里真像屠宰场,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我说过,雅克就在下边!他还在叫呢!快、快听!”芙洛尔一再重复这句话。她毫无理由地抱怨了一通,似乎轻松了一些,她的抱怨是绝望的抱怨。
  煤水车被压在下面,车厢最初迭落在一起,后来才一节节倒在煤水车上。机车的喘息声减弱之后,有人听见倒塌的车厢下有个男子在呼叫。随着抢救工作的进展,那垂死的呼叫声更为清晰。声音十分悲切,使抢救人员也止不住落下泪来。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个人,拉住他的双腿,把他拉了出来。那人不再惨叫,因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芙洛尔说:“不对,不是他。还得往里面找,他还在里面。”
  芙洛尔用粗壮有力的手抓起一个车轮,扔到远处。她又把铁皮车厢顶掰开,打碎车门,扯断链条。她每次发现尸体或伤号,就让别人把他们抬走,她自己却疯狂地继续往里寻找。
  卡布什、佩克和米萨尔在芙洛尔身后忙着。塞芙丽娜支持不住,况且她也干不了什么活儿。她只好坐到一张被压坏的软垫长椅上。米萨尔又恢复了冷漠神态,懒洋洋的,毫无表情,他不肯多花力气,只肯抬运尸体和伤员。他同芙洛尔仔细望着一具具尸体,似乎想辨认一下他们都是什么人。十多年来,这些人多次从他们面前经过,只同他们打个照面就被火车带走了。对,他们就是那些川流不息,来回奔跑的陌生人。他们猝死在这里,连名字也没有留下,犹如匆匆而去的人生,经过这里,奔向未来。他们无法在充满恐怖的颅骨下填写任何姓名或其他可靠的情况。他们像冲锋陷阵时倒下去的士兵,被前进的队伍砸烂、压碎、埋进弹坑里。芙洛尔似乎认出了一位,就是那次列车陷在大雪里同她讲过话的那个美国人。芙洛尔虽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也不知他的家庭情况,但她总算认出了一位有一面之交的人。米萨尔把那具尸体同别的尸体放在一起。对那些人,他既不知他们来自何方,也不知他们要去何地。他们在旅行中,把生命丢弃在这里。
  接着又是一幕令人撕裂心肺的惨景。救护人员在甲等车厢小隔间里发现了一对年轻夫妇被货架压在下面。那可能是一对新婚夫妇,妻子压在丈夫身上。她上面是货架,动弹不得。丈夫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妻子声嘶力竭呼叫求救。她神态惊恐,似乎心已撕碎,认为是自己压死了丈夫。等把他们救出之后,妻子马上咽了气,因为她的肋部被缓冲器戳了个大洞。丈夫恢复知觉之后,痛不欲生,哭叫着跪在妻子身旁。
  现在共挖出十二具尸体和三十多名伤号。众人已把煤水车厢清理出来,芙洛尔不时停一下,在断木废铁中低头搜寻,想看看司机雅克身在何处。突然,芙洛尔大叫一声:“我看见了,他在那里,在下面。瞧!这是他的手,蓝呢工作服,他不动弹,也不喘息……”
  芙洛尔直起身子,男人一般粗野地骂道:“妈的,快干活!快把他救出来!”
  芙洛尔抓住车厢地板,想把它掀开,但地板夹在碎木废铁中间,她掀不动。她忙跑回家,取来劈柴用的斧头。她像伐木工在橡树林里,用力抡起斧头,一斧头就把木板劈开了。别人躲在一旁,提醒她多加小心。在车轴和车轮下只有雅克一人,未发现其他伤号。芙洛尔不听劝阻,抡动斧头,乱砍乱劈,首先砍断了木板。她一斧头下去就能排除一个障碍。她金发蓬乱,衬衫被撕破,裸露着臂膀,像能干的割草女工在挥鎌刀割草。在她砍一根车轴时,斧头被砍断了。在众人的帮助下,芙洛尔搬开那只车轮,抓住雅克,把他抱了出来。是那只轮子保护了雅克,他才没有死掉。
  “雅克!雅克!他还在呼吸,他还活着。天哪!他还活着!我清楚地看见他摔了下去!”
  塞芙丽娜呆呆跟在芙洛尔身后。她们把雅克抬到篱笆下,靠在亨利旁边。亨利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地望着她俩,似乎还没有明白那是什么地方,那些人又在忙着什么?佩克走到雅克面前,一见雅克那副惨相,有些不知所措。两位女性跪在地上,一左一右,捧起雅克的脑袋,不安地观察着雅克面部的表情变化。
  雅克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目光迷离,扫视了一下身边的两个女子,似乎没有认出她们,也不重视她俩。雅克把目光落在数米之外的机车上。他先是惊愕,继而凝视,样子十分激动。他的利松号,他熟悉的机车,看见它,雅克就想起了一切:巨石拦路,一声巨响和震动,他和机车同时被撞碎……现在他苏醒了,但机车肯定报废了。他的机车性格倔强,但这不是罪过。自从那次雪地抛锚之后,利松号就不及过去灵活,但它并没有过错。况且利松号也上了年纪,手脚当然就不那么灵便了,关节也硬化了。雅克原谅利松号。今天见它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他心里十分难过。
  可怜的利松号奄奄待毙,慢慢冷却下来,炉膛里的红色炭块掉在地上,变成了灰烬;从两肋喷出的炽热蒸气越来越弱,像婴儿在低声抽噎。利松号沾满了尘土和黏液,但它照旧很明亮。它躬着背,深陷在黑色煤堆里。它像在马路上被车子轧死的高贵动物,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刚才,它的内脏虽被撞坏,但有些器官仍在工作。两个汽缸像一对孪生心脏在一起跳动。进汽阀里蒸气还在流动,犹如人身上的静脉血管。它的传动轴一直在痉挛,恰似抽搐着的小臂。这是机车的生命在进行最后挣扎。随着机车赖以生存的动力的消失,机车的灵魂也就升天了。由于那股蒸气数量很大,不可能一下子排完。过了一会儿,破腹的巨人利松号平静甜蜜地睡着了,死掉了。它留下的只是一堆废铁、烂钢、破铜。被撞散的巨人躯壳干瘪了,四肢分离,受伤的机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景象凄惨恐怖,就像一具碎尸万段的尸体。刚才它还活着,现在它的生命已痛苦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