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十二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3:26      字数:2401
  雅克明白利松号已经死去,便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也想死,他当时极度虚弱,似乎他的生命被机车带走了。雅克闭着眼睛,泪水溢出,浸湿了面颊。佩克感到十分难过,喉咙哽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的好伙伴死了,司机雅克也想跟去,难道他们的三口之家就这样结束了吗?他们的旅程也该结束了。过去,他和雅克骑在利松号的背上,一跑数百公里也用不着讲一句话。他们配合默契,有时连手势也不用打就能明白彼此的意图。啊,可怜的利松号!你柔中有刚,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多么惹人喜爱!这天佩克并未喝酒,但此刻,他却心不由己地大哭起来,不停地抽噎,周身都为之抽动,无法控制。
  塞芙丽娜和芙洛尔发现雅克又昏了过去,感到失望和忧虑。芙洛尔忙跑回家取来樟脑酒,为雅克擦身,想叫他及早苏醒过来。两个忧心忡忡的女性被那匹马的哀叫弄得六神无主。那是五匹马中唯一的幸存着,牠失去了前蹄,正躺在那里等死。牠就躺在她们附近,不停地哀号。号声近似人语,十分悲切,声音刺耳,叫人心头发麻。有两个伤员受到影响,也开始号叫起来。绝望的哀鸣十分低沉,叫人难以忘怀。哀叫声撕裂着田野的空气,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形势更加严重,发抖的哀怜声和愤怒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有些人要求尽快杀死那匹马。机车已停止呼叫,现场只有那匹马的一长叫声还在回响。正在哭泣的佩克捡起断头斧子朝马头打去,一斧头结束了牠的生命,灾难现场才慢慢平静下来。
  两小时之后,救护队终于赶来了。在撞车时,列车全被甩到了左侧,所以下行道的清理工作比较容易,几小时即可完成。一台清路机车从鲁昂开来,它拉来三节车厢,把省长办公厅主任、皇家检察长、铁路公司的工程师和医生等拉到了出事现场。他们面带惊慌,又神色匆匆。巴朗唐站的站长贝西埃正领着一队人在清理现场。平时这个偏僻地方人迹罕至,冷清死寂。今天这里却十分热闹,十分繁忙。那些侥幸没有受伤的乘客从噩梦中醒来,感到需要活动一下腿脚。有的不敢回自己的车厢,去等别的车次去了;有些人见那里没有餐车,十分焦虑,不知该到哪里进餐,到哪里过夜。他们纷纷打听何处有电报局,有不少人步行到巴朗唐拍电报去了。有关部门在地方政府协助下开始调查案情,医生紧张地为伤员包扎伤口。有不少人一看见那么多血,便又昏了过去。有些人在接受治疗时,一旦伤口碰到镊子或需要打针,就会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抢救工作结束之后共计死十五人,重伤三十二人。在确认死者的身分之前,他们先把尸体挨个儿摆在篱笆墙下,背地面天。代理检察长是位金发青年,只有他一人做这项工作,显得很忙碌。他逐个打开死者口袋,想找寻能证明死者姓名和住址的证件、名片或信函之类。有许多人围在周围看热闹,一法里之内没有半个居民,但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男男女女,不下三十人。他们站在那里帮不上忙,反而碍手碍脚。现场上空的黑色灰尘、烟雾和蒸气已经消散。四月份的晴朗早晨闪显出来,温暖、欢快的阳光照在奄奄一息的重伤员和尸体之上,也照在仰面朝天的利松号身上。那里到处是残骸碎片,一批工人正在清理,那个场面真好似蚁群正在清理被冒失鬼踩塌的蚁窝。
  雅克一直昏迷不醒,塞芙丽娜拦住一位过路的医生,恳求医生为病人检查一下。检查之后,医生没有发现雅克有明显外伤,但担心他有内伤,因为雅克嘴角有血丝。由于一时难以确诊,医生建议尽快把病人送走,让病人躺在床上,避免震动。
  在医生摸诊时,雅克睁开了眼睛,痛苦地“啊!”了一声。他认出了塞芙丽娜,在半昏迷之中,他结巴着说:“把我送走!快!”
  芙洛尔一弯腰,雅克扭脸一看,认出了芙洛尔。他目光惊恐,像被吓傻的孩子,忙把头又转向塞芙丽娜,仇恨又恐惧地避开了芙洛尔。
  “马上把我送走,快!”
  塞芙丽娜同雅克“你我”相称,就像他两单独待在一起时那样,似乎芙洛尔在场也无关紧要。
  “把你送到德莫法十字架,可以吗?要是你不反对,咱们马上就走,房子就在对面,那里就是咱们的家。”
  雅克同意了,但身体仍在发抖,望着芙洛尔。他说:“随你上哪里都行,但要马上离开!”
  芙洛尔痴痴站在那里,她发现雅克用惊恐和憎恶的目光望着自己,脸色不由变得苍白了。她枉杀了这么多无辜,而他们俩都还活着!塞芙丽娜连根毫毛都没有碰掉,雅克也会大难不死。芙洛尔想害他们,反而使他们更为亲近,使她俩有机会单独住到一起。他们将在她眼皮底下一起生活。情夫伤势慢慢愈合,情妇则会千娇百态细心伺候,昼夜守候在病榻前。他们的情和意将进一步升华,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度蜜月,这可真是因祸得福了。芙洛尔不由感到脊背发冷,盯着一旁那堆尸体。她枉死了那么多无辜,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芙洛尔一抬头,发现有几位先生正在远处盘问米萨尔和卡布什。他们一定是司法部门派来的。原来皇家检察长和省长办公厅主任正在调查运石车为什么会停在铁轨上。米萨尔坚持不承认自己曾擅离岗位,但他讲不清道不明。他说他一无所知,当时他正在专心照看仪表。卡布什呢,他一时心慌意乱,有些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讲了一大通。他说想去看看法齐姑妈的尸体,但不知为什么他的马却自己走起来,芙洛尔上前拦阻,但未能拦住。他的话颠三倒四,重复了一遍之后,对方仍是没有听明白。
  芙洛尔那颗冰冷的心需要安静,需要去自由思索一番,自由地做出决定。她要走自己的路,不需要他人指点。假如法官过来盘问她,他们可能会把她抓走,那肯定对她不利。因为除去罪过,她还有失职行为,这些责任会要她承担的。但雅克不走,她也不想离去。
  在塞芙丽娜一再恳求下,佩克找来一副担架和一位同事,把雅克抬走了。医生要塞芙丽娜把亨利也安置到她家,因为亨利反应迟钝,医生担心他脑子受伤。
  雅克颔下的钮扣使他感到不适,塞芙丽娜在为他解扣子时,她公开吻了一下雅克的眼睛,像是鼓励他,要他坚持下去。
  “别怕,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雅克微微一笑,也吻了塞芙丽娜一下。一见此景,芙洛尔感到十分痛苦,这一吻使她永远失去了雅克。她感到自己似乎也身受重伤,热血正在向外喷射。雅克被抬走之后,芙洛尔急忙逃跑了。在经过自家小屋门口时,她隔窗朝里面望了一眼,见尸体旁边亮着烛光。在日光下烛光显得十分微弱。撞车时,尸体无人陪伴,母亲歪着头,睁着眼,绷着嘴,似乎正在望着那堆尸体。
  芙洛尔撒腿就跑,奔向通往杜安维尔的路上,然后又向左拐入丛林。她对那里的角角落落都十分熟悉。假如有人追捕她,她可以设法甩掉宪兵。她停止奔跑,小步走着,她想躲到隧道里。那里有个涵洞,她心情不痛快时常到那里躲避散心。她一抬头,发现天已正午。芙洛尔钻进涵洞,平身躺在硬石板上,伸手垫在脑后,一动不动地思索着。她感到心头空虚,可怕的空虚,死亡的感觉使她感到肢体麻木。她白白杀死了那么多人,但并不感到内疚。要想使她感到悔恨和内疚,尚需再做一番努力。她知道雅克肯定发现是她拦住了马头。雅克一再回避她,就足以说明了这一点。雅克一见她,就像看见了魔鬼,既恐惧又厌恶。雅克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情。芙洛尔既然未能杀死对方,那她就该去自杀。好,过一会儿,她就去自尽。芙洛尔再无其他出路。她躺下之后,反复思考,感到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由于劳累和肢体疲劳,她无力站起来去寻求自杀的武器。她感到昏昏沉沉,心头仍有对生命的留恋,希冀得到幸福。既然雅克同塞芙丽娜能在一起自由幸福地生活,芙洛尔梦想自己也能得到幸福。她为什么不可以等到天黑呢?为什么不可以去寻找追逐她的奥齐勒呢?他一定会保护她的。芙洛尔想到甜蜜处,加上疲劳,慢慢睡着了。她睡得很香,也没有做梦。
  芙洛尔醒来时,天早已黑下来。她伸手一摸,是光秃的岩石。她这才明白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她像是身体遭雷击那样,感到自己应该死掉。这一想法在她心头翻滚,难以平息。睡觉前的幸福憧憬已不知去向,要活下去的念头也同疲劳一起消失了。对,只有死才是上策,芙洛尔的心一下子碎了。她不能在无辜者的血泊中活下去,不能在雅克的憎恶中活下去。她爱雅克,但雅克已属于他人。芙洛尔恢复了勇气,决心去死!
  芙洛尔站起来,走出涵洞。她没有再犹豫,本能地为自己找到了归宿。她抬头望望天空,看看星辰。她估计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她走上铁轨,一列火车在下行在线飞驰而过。芙洛尔放心了,这说明一切正常。下行线已经畅通,但上行线可能还阻塞着,那条在线的交通好像尚未恢复。芙洛尔沿绿篱前进,行进在荒凉死寂的旷野里。她不必着急,在九点二十五分巴黎的快车到来之前,没有别的车次了。在浓厚静谧的夜幕下,芙洛尔像过去在偏僻小径上漫步那样沿篱笆墙前进。到达隧道之前,她翻过篱笆,继续前进,迎着快车开来的方向走去。要躲开隧道看守,她只好耍个花招,就像过去穿过隧道去会奥齐勒时那样。来到隧道,她继续前进,但这次不同于上次,即使转身忘记方向,她也用不着担心了,她也不再感到隧道有什么可怕了。过去,一旦隧道的恐惧感袭来,她会听到隆隆的响声,会感到隧道有压抑感,会把物体、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全弄颠倒。可是现在,这些已无关紧要。她什么也不考虑,什么也不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前进!只要看不见火车,她就一直前进,一旦发现车灯,就勇敢地冲上去!
  芙洛尔感到惊讶,她感到自己已经步行了好几个小时,怎么还看不见火车?死亡为什么离她如此遥远?她一度感到失望,难道死神如此难以寻觅?她走了这么多路,怎么还碰不见它?她感到走累了,难道要她横卧轨道,等候死神降临不成?那样做与她的性格太不相称。她要一直走到底,要挺起胸膛,要以处女和斗士的姿态去迎接死神。她终于发现在远方黑黑的天际似有一盏车灯闪动,犹如一颗闪烁的星辰。芙洛尔顿觉精神焕发,浑身是劲,又继续前进了。列车尚未进入隧道,声音也尚未传来,只有那明亮的灯光闪烁着。芙洛尔挺起高大灵活的身躯,甩开大步,摆动着有力的双腿,迈着大步迎了上去。她没有奔跑,而是像去会朋友,想让对方少走一段路。列车一进入隧道,吓人的震动声传来,势如暴风骤雨,震撼着大地。那颗小星光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愈来愈大,似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在某种莫名其妙的感情支配下,也许是为了死得干净一些,芙洛尔把身边之物全部掏出:手帕、钥匙、绳子和小刀,她把它们堆放在路边。她又扯下围巾,让撕破的衬衣敞着领口。那只巨大的眼睛变成一团火,恰似一个正在喷着火焰的炉口,伴随着隆隆响声,犹如喷火吐气的猛兽向她扑来。芙洛尔没有停步,继续前进,为了不错过时机,她径直迎着喷火的炉子走去,就像夜间向光的昆虫见到火光那样被吸了过去。一声可怕的撞击,在这剎那间,芙洛尔不由跳了起来,像拳击手在做最后进攻,一下子弹了起来。她想抱住巨兽的头,把对方摔倒。芙洛尔的头正好撞在车灯上,车灯被撞灭了。
  一小时之后,才有人来替芙洛尔收尸。当时火车司机看到有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向机车冲来。灯光下,司机发现来人长相很可怕,然后车灯突然熄灭,车前一片黑暗。列车轰鸣着继续前进,司机感到像是行进在死亡在线,不由打起哆嗦来,一出隧道,司机大声告诉隧道看守,说出了事故。到了巴朗唐火车站,司机才向公司报告,说撞死了一个人,可能是一名女性,因为车灯玻璃上黏有长发和头骨碎片。寻找尸体的人发现尸体后十分震惊,因为尸体十分苍白,如同大理石一样。尸体躺在上行在线,是撞死后被抛到那里去的,脑袋碎裂,但四肢完好。尸体半裸着前胸,长相漂亮,纯洁健康。他们把尸体裹起,他们认识她,以为她害怕承担撞车责任,吓疯了,只好去寻短见。
  从子夜起,芙洛尔的尸体就放在自家小屋母亲遗体旁边,躺在草垫子上。两具尸体中间点着蜡烛。法齐侧着身,歪着嘴,露出一丝可怕的笑意,瞪着眼睛注视着女儿。在孤独和冷寂中传来低沉的声响,是米萨尔又在寻找那笔钱。一趟趟列车正点通过那里,南来北往。交通已恢复正常,列车无情无意,来来往往,显得无比强大。而对身边的一出出悲剧和罪恶行径,它们毫无察觉,无动于衷。陌生的乘客在旅途中死掉或被车轮轧死,那有什么关系!运走尸体,揩净血迹,它们又出发了,奔向未来和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