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十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3:02:37      字数:2197
  五点左右,天色开始发亮,一个清新凉爽的黎明到了。尽管早上天气微带凉意,芙洛尔仍旧打开了窗子。沁人心脾的空气涌进来,涌进那满是烟气和死人气息的凄凉小屋里。太阳老人尚未露面,躲在远方长满小树的山丘背后,但它正在慢慢升起,把红彤彤的光洒满山坡,照亮低凹的路面,照耀着初春的欢乐景色。昨天,芙洛尔就说今晨是个大晴天,她说对了。今天阳光灿烂,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是大家喜爱的好天气。在这个偏僻地方,到处是山丘和峡谷。要是能沿羊肠小道自由地奔走,那该是何等惬意啊!芙洛尔转身回到卧室,发现蜡烛像是熄灭了一般,只有一丝惨淡的白光了。尸体似乎在注视着铁路。列车来来往往,但无人注意到尸体旁那支发着苍白光亮的蜡烛。
  芙洛尔要等到天色大亮才去上班,等六点十二分巴黎来的慢车到达之前,她才离开卧室。米萨尔也在六点去接班。他吹响喇叭之后,芙洛尔才举起小旗站到路口。她望着慢车走远,心想,还有两个钟头。
  母亲不再需要她照料。从此以后,芙洛尔不愿再走进这所小屋,在这里的一段生活就此结束了。她已吻过母亲,现在可以去支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了。过去,在两列火车间隔的空隙,芙洛尔常常到处溜逛。但今天,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她留在那里,她坐在路边用木板搭成的长凳上没有动窝儿。旭日东升,霞光万道,洒在清新的空气里,芙洛尔沐浴着阳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在她周围是广阔的田野,充满了四月的新春活力。芙洛尔望着对面木板房里的米萨尔。米萨尔往日总是睡意朦胧,今天他却一反常态,显得焦虑不安。他不时走出又走进,用发抖的手操纵仪器,不时张望自己的住宅,似乎他的魂儿还留在住宅里,还在寻找那笔钱。慢慢的,芙洛尔有些走神儿,不再注意米萨尔,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她神色呆滞、严峻,全神贯注盯着巴朗唐的方向,耐心等候着。她在那欢快的阳光下举目远眺,目光中闪露着粗野和刚毅。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芙洛尔一直没有动窝儿,直到七点五十五分,米萨尔吹响喇叭通知她,从勒阿弗尔开来的慢车从上行道开来。只在这时,芙洛尔才站起来,拉下拦路横杆,举起小旗站在那里。火车震撼着大地,消失在远方隧道里,声音也随之消失。芙洛尔没有再坐回木凳上,而是站在那里计算时间。假如在十分钟之内不见临时货车讯号,她就跑到沟堑那边去拆下一截路轨。芙洛尔很平静,只有心口有些发闷,像是仍在承受这一决定所带来的思想压力。此时,芙洛尔又想到雅克同塞芙丽娜,要是她不设法进行拦阻,他俩仍将经过这里到巴黎去幽会。想到此,芙洛尔感到身上发冷,在盛怒之下,她盲目地打定了主意。她这只母狼要用利爪撕断他俩的腰。没有必要再考虑什么了,大局已定,难以收拢。在复仇烈火的烧烤下,芙洛尔只想到她要杀死雅克和塞芙丽娜,根本没有去考虑其他乘客的安危,没有去想那些经常从她眼前南来北往的陌生乘客们。死尸和鲜血,也许阳光可以把这一切掩埋住,所以芙洛尔对温暖的阳光也感到不满。
  还有两分钟、一分钟,芙洛尔准备出发。偏在此时,从贝库尔方向传来的沉重的颠簸声使她收住了脚步。从那里走来一辆车,估计是马拉板车,车夫肯定要过路口,芙洛尔应替人家升起拦路横杆,还要聊上几句。她又干不成了,这次又要半途而废。她一生气,撒腿就跑。管他呢!工作不干了,板车和车夫也不管了,让车夫自己想办法吧!忽听一声鞭子响声,有人高兴地叫道:“喂,芙洛尔!”
  原来是卡布什,芙洛尔只好收住脚步,站在横杆旁。
  卡布什又说:“你怎么啦?这么好的太阳,你还在家里睡懒觉?快升杆,让我在列车到来之前赶过去!”
  芙洛尔感到天旋地转,这次又杀不成他们了,他们又要去寻欢作乐。芙洛尔慢慢升起生满铁锈的破旧横杆,横杆吱吱作响。芙洛尔感到气恼,她想找寻一件东西,一件可以横在铁轨上的东西。在绝望之中,她甚至想,要是她的身体能拦住列车,她宁愿躺在路轨上。芙洛尔把目光移到板车上,板车粗大低矮,上面压着两块巨石,五匹马拉它还很吃力。两块石头既高又宽。她盯住巨石,灵机一动,决定把那两块大石头放在铁轨上。横杆升起,五匹马汗流如注,等候在那里。
  卡布什说:“你神色不对,出了什么事儿?”
  芙洛尔回答:“昨夜我母亲去世了!”
  卡布什伤心地叫了一声,放下鞭子,拉住芙洛尔的手说:“喔,可怜的芙洛尔!我们虽然料到会有这一天,但这总是叫人伤心落泪的事情!她还在那儿吗?我去看她一眼,她要是不死,迟早总会理解我的。”
  卡布什同芙洛尔向法齐停尸的小屋走去。来到门坎,卡布什回头望了一眼他的马车。芙洛尔安慰他说:“牠们不会动,况且快车离这儿还远呢!”
  她这是撒谎,凭她那双经验丰富的耳朵和空气中的轻微颤抖声,芙洛尔知道列车已经离开巴朗唐,行进在离此仅一百米左右的低凹路基上。卡布什来到死者卧室,思念路易塞特,忘记了马车。芙洛尔不安地站在窗前,听着越来越近的隆隆机车声。她忽然想到米萨尔,担心被他发现,担心他阻止她那样做。芙洛尔心头一收,转过身去,但没有看见米萨尔在道房值班。他正在井栏下挖土,在一心一意寻找那笔钱财,对别的事情不闻不问。对芙洛尔来讲,这是天赐良机,天助她成功。列车像在急着赶路,在低凹处长鸣了一声。一匹马嘶叫起来。
  芙洛尔对卡布什说:“我去把马车稳住,你不必担心!”
  芙洛尔跑过去,拉住头马的马嚼子,用尽平生力气往前拉,五匹马一起绷直身体,拼命向前。但由于板车太重,摇晃一下没有动。由于芙洛尔使出平生力气往前拉,几乎等于又增加了一匹马,板车晃动着走上铁路。马车刚到铁路中央,列车已冲出低凹地段,离道口只有百把米了。芙洛尔又使出平生力气,拦住马头,让马车停下。由于用力过猛,她的四肢格格作响。过去有人说她力大无穷,能将从坡上滑下的车厢拦住,能将要被火车撞倒的马车推出轨道,今天她就是要做这种工作。芙洛尔用粗壮有力的铁臂拦住了五匹大马,五匹马在危险面前本能地直立起来,高声嘶叫。
  说时迟,那时快,再有一秒钟就会酿成弥天大祸。两块巨石拦在路轨上,机车上的铜质机件耀眼,钢架雪亮,在金光万道的清晨,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冲过来。事故已成定局,任何力量也难以挽回。芙洛尔坚持等在那里。
  米萨尔箭一般地跑回扳道房,舞动双臂,高声呼叫,想让机车停下。卡布什听见火车的轰隆声和马匹的嘶叫声,忙从小屋跑出来,呼叫着催马快跑。芙洛尔扑过来,拦住他,救了他一条命。卡布什认为芙洛尔驾驭不住五匹马,被马车拖到了那里。卡布什一面道歉,一面失声恸哭,大声呼叫,既恐惧又绝望。而芙洛尔却挺直身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瞪大着眼睛,冒着复仇的烈火,死死盯着前方。在机车前梁离马车只有米把远时,就在那一瞬间,芙洛尔看见雅克正握着操纵杆站在机车上。雅克侧脸一望,目光和芙洛尔的目光相遇。芙洛尔感到雅克的目光十分犀利,她有些受不住。
  那天早上,同往日一样,塞芙丽娜来到勒阿弗尔车站准备上车时,雅克冲着她微微一笑。今朝有酒今朝醉,何不尽情享受一番,干嘛要破坏这噩梦般的生活呢?这一切也许都会圆满解决。雅克打定主意,决心好好享受一番,起码要充分享受一下今天的欢乐。他考虑到巴黎后如何玩耍,到哪里进餐……由于甲等车厢挂在列车后半部,塞芙丽娜只好坐到后面去。她抱歉似地望了雅克一眼,雅克也对她一笑,以示安慰。他们会一起到达巴黎,然后再把路上分开的这段时间补回来。雅克探头看着塞芙丽娜登上后边一节车厢。他同列车长亨利·多韦涅说了句笑话,他知道亨利在偷偷爱着塞芙丽娜。上周,雅克曾认为亨利会色胆包天,还认为塞芙丽娜为消遣解闷,为逃避寂寞的生活,他们俩有可能姘居。卢博说过,为办那种事儿,塞芙丽娜迟早会违心地和亨利同床一次。雅克问亨利,前一天在出站口大院的榆树后,他向谁送飞吻?当时佩克正给利松号加煤,他发现亨利送飞吻,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们那时正准备出发,机车冒着黑烟等在那里。
  从勒阿弗尔到巴朗唐,利松号一直运转正常,速度均匀。在列车冲出低凹路基之后,列车长亨利从瞭望台发现有辆板车横在铁轨上。行李车在前,装满了行李。前天从大型邮船上下来的游客全都乘坐这列火车,所以列车是满载运行。行李车厢塞满了行李和箱子,十分拥挤,在车轮的隆隆声中,行李不停地晃动。亨利被夹在行李中间,正在办公桌前清点行李票。墨水瓶挂在他前面的钉子上,左右摇摆。每过一站总要放下一些行李,然后列车长就要花几分钟登记、注销。在巴朗唐下去两名乘客,亨利刚把行李票归拢好就登上了瞭望室,习惯地把前面的路面看了一下。他空闲时就坐到瞭望室观察路面。他前面是装煤和水的车厢,所以他看不见司机。但由于瞭望室位置高,他往往比司机看得更远,因此列车在低凹处拐弯时,亨利就发现了前面的障碍物。他不由大吃一惊,吓呆了。他楞了一下,列车已全速冲出低凹路基。他正要拉铃(警铃绳就在他眼前),忽听机车那里传来一声尖叫。
  在这生死关头,雅克虽然手握操纵杆,但思想开了小差,没有及时发现板车。他在回忆遥远的往事,连塞芙丽娜也忘在了一边。警铃一响,身边的佩克一声狂叫,雅克清醒了。佩克因感到炉膛通风不良,刚把炉篦升高,并检查了一下车速。雅克的小脸吓得像死人般苍白,他什么都看见了,也明白要出什么事情。一辆板车横在路轨上,机车在高速前进,撞车的灾难就在眼前。雅克看得一清二楚,连石块上的纹理似乎都能看见。雅克的心里似乎已经感到撞车的震动,但为时已晚,难以避免。他急忙转动操纵杆,关闭调节阀,急踩煞车。他本想倒车,一只手习惯地按动汽笛钮,但已无济于事。他狂怒地鸣笛警告对方,想以此排开障碍。尽管骇人的警笛冲入云霄,但机车不听指挥,速度稍微慢了一些,继续向前冲去。利松号已不及从前驯服,那次雪地抛锚使它失去了良好的汽化能力和激活轻快等优点。现在它变得像个老太太,脾气暴躁,又难以驾驶。雪地抛锚使它生了一场肺病。由于剎车制动器的作用,机车仰着头,喷着气,收不住笨重机身的惯性,继续向前滑行。佩克一看大事不好,忙纵身跳了下去。雅克仍笔直地坚守在岗位上,用痉挛的右手抓着操纵杆,左手拉着汽笛。他似乎失去了知觉,等待灾难的到来。利松号喷烟吐雾,在轰鸣声中连同身后的十三节车厢一起撞在马车上。
  米萨尔和卡布什站在二十米之外,被眼睛的景象吓呆了,两双手在空中疯狂地舞动着。而芙洛尔却张着嘴,定睛望着灾难的发生。列车竖起,前部七节车厢迭压在一起,然后又倒下来,如山崩地裂,令人毛骨悚然。车厢倒下,成了一堆废铁,其状惨不忍睹。前三节摔成了碎片;后面四节堆在一起,像座小山包。车厢顶、车轮、车门、链条、缓冲器和碎玻璃窗压砸在一起。特别是在机车撞上巨石时,那一声巨响,低沉宏亮,犹如垂死前的哀鸣,机车腹部被击穿,从左侧翻滚到钢板的另一侧,机车上的零件全部摔成了碎片,像是被炸弹炸开一般,飞向四面八方。五匹大马,有四匹当场丧命,被机车当即辗烂。最后面那六节车厢却完好无损,根本没有出轨。
  一阵阵尖叫和哭喊,汇成一片,听不清都是什么声音。
  “救命啊!喔,天哪!我要死了,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