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三十六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53:31      字数:2482
  雅克试图像过去那样,把感情移到利松号机车上,每天花几个小时擦拭它,并要佩克也把钢皮擦得雪亮。途中,有的车站监督走到身旁,向他祝贺,但雅克却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满意。因为雅克心里明白,自那次雪地抛锚之后,利松号已今非昔比了,远不及从前健康和勇猛。在检修活塞和进汽阀门时,利松号的灵魂也被换掉了,就是在安装时,它偶然得到的那种神秘的平衡。为此,雅克感到痛苦,后来这种情绪转化成辛酸,令人担忧。他甚至追着上司提出一些不合情理的要求,要修这儿修那儿,要人家去做根本无法办到的事情。上司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为此,他更苦恼、忧郁,坚信利松号已病入膏肓,无法医治了,只这一点影响了雅克对利松号的疼和爱。既然它能葬送自己心爱的一切,疼它还有什么用?雅克对情妇的爱也是一种绝望和疯狂的爱,但痛苦和疲劳都无法使这种爱消失掉。
  塞芙丽娜清楚雅克变了。为此,她也感到忧伤,以为雅克了解真相之后才变得忧郁起来。雅克一搂住她就浑身哆嗦,就后退,不让她亲吻。难道雅克是想起了往事而感到害怕了?塞芙丽娜再也不敢提及那件事情了,而且后悔自己不该讲出去。那天,他们睡在别人的床上,在情意缠绵之余,她竟对雅克坦白了那件事儿,现在回想起来,塞芙丽娜自己也感到吃惊。要是她不吐露那个秘密,今天她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同他待在一起。她爱雅克,现在更爱他,因为他最了解她。
  塞芙丽娜的性欲终于苏醒了,对床笫之欢贪得无餍。她是天生尤物,来到人间只是为了情爱,为了作情妇,而不是为了作母亲。她活着只是为了雅克,她说要努力同雅克结合在一起,这是实情,并非虚言。因为塞芙丽娜梦寐以求的只有一件事儿,让雅克把她带走,让她融化到他的肉体里。她还是那么温顺,那么被动,只有同雅克在一起时,她才感到欢愉。她甘愿像母猪那样从早到晚趴在雅克的膝盖上。
  对那起可怕的凶杀案,塞芙丽娜感到奇怪,奇怪自己为什么也被卷了进去。虽然在少女时代,她就被董事长糟蹋了,但在心灵深处,她仍像处女一样单纯。她说这是久远的往事。她又笑着说,假如丈夫不碍她的事儿,她也不会迁怒于丈夫。她对雅克愈来愈痴情,对丈夫当然也就愈憎恨。现在,雅克对她的一切已全部知晓,他宽恕了自己,那他就是自己的主人。她要跟他走,任他支配。她要把雅克的形象印在脑海里,时时想着他,时时感到他的嘴唇就贴在自己脸上。现在她发现雅克不高兴,又不知他苦恼的原因,所以内心十分痛苦。
  在塞芙丽娜尚未搬进新居,他们还不能到她家中自由幽会之前,他们继续在外面幽会。冬季即将过去,二月的天气已相当温和。他们散步的时间愈来愈长,在车站空地上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因为雅克不愿意停步。当塞芙丽娜靠在他肩上坐下或互相拥抱时,雅克总找没有亮光的地方。一旦他看见塞芙丽娜裸露的肌体,就担心自己会杀死她,只要看不见,他还可以克制。每逢星期五,塞芙丽娜照旧随雅克去巴黎。在巴黎,雅克也总把窗帘拉住,佯称光线太强影响兴趣。
  塞芙丽娜每周去巴黎一次,不再对丈夫做任何解释。对左邻右舍,她还是老借口,说去巴黎看膝盖,有时也说去看望奶娘维克图瓦大婶。大婶现正在住院治病。这种旅行使他俩都可以从中得到欢乐。雅克要全神贯注开好机车,塞芙丽娜则为雅克不再那么忧郁而高兴。她对沿途风光,诸如山坡、树丛等早已了如指掌,但她依旧兴趣盎然。从勒阿弗尔到莫特维尔,是大片牧场,土地平坦,绿篱环绕,地里栽种着苹果树。
  从莫特维尔到鲁昂,地势凹凸不平,满目荒凉。一过鲁昂,塞纳-马恩省河展现在眼前。列车在索特维尔、瓦赛勒和蓬德拉尔希三次穿过塞纳-马恩省河。接着是辽阔的平原,塞纳-马恩省河又不时闪现在眼前,河面明显增宽。从加隆起,列车就沿河岸前进,河水在列车右侧低矮的河道里缓缓流动,岸边栽满了白杨和绿柳,然后列车顺山坡前进,到博尼埃尔就再也看不到塞纳-马恩省河了。但从罗尔布瓦隧道钻出之后,列车在罗斯尼又同塞纳-马恩省河相遇,塞纳-马恩省河是列车旅途中的真挚朋友。在抵达终点之前,列车还要三次穿过塞纳-马恩省河。看到树林中的钟楼,那是芒特;看见白色石膏矿,那是特里尔;列车穿市中心的是普尼西;再过去是夹在绿树高墙中间的圣·日耳曼;坡地上长满丁香花的地方叫科隆贝。列车驰入巴黎郊区,终点站巴黎到了。从阿斯尼埃尔桥上就能看见巴黎市,凯旋门矗立在远方。附近有许多表皮剥落的建筑物,那是工厂的烟囱。机车钻进巴蒂涅勒隧道,乘客们喧闹着走下火车。直到天黑,雅克同塞芙丽娜可以尽情玩耍,无人打扰他们。返回时天色已晚,塞芙丽娜在车上闭住眼睛,重温白天的幸福时光。但不论早上还是晚上,每次经过德莫法十字架时,塞芙丽娜都要探头望一眼。她不敢把脑袋探出窗外,但她知道芙洛尔一定正站在路障前,手举小旗,贪婪地盯着机车。
  自从那个大雪天,芙洛尔看见雅克同塞芙丽娜拥抱之后,雅克就告诉塞芙丽乡,要提防芙洛尔。雅克知道,芙洛尔年轻、粗野,在拚命追逐他。她嫉妒心强,像男子一样凶残,必要时甚至敢行凶杀人。雅克还感到芙洛尔知道不少事情,她曾对他提到过董事长同一位小女孩的关系,说那位小姐被董事长许配了他人,谁也不会怀疑她的为人。芙洛尔从这一个事件就可以猜到董事长被杀的原因和凶手是谁。她有可能会告发或写揭发信之类,以此来对待情敌,实现报仇的愿望。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芙洛尔一直坚守在岗位上,手拿着小旗,站在路边。从芙洛尔看见机车起,雅克就感到她透过烟气,死死地盯着自己。在机车闪驰中,在车轮的轰隆声中,她要把他看个够,目送他走远。列车从第一节车厢到最后一节车厢,芙洛尔一节一节地审视一遍。她经常看见情敌塞芙丽娜在车上。她发现每逢星期五,情敌一定在这列快车上。对方也总在悄悄看她,只敢一探身,不敢把脑袋探出来,但依然会被她发现。目光相遇,犹如两把利剑刺向对方。列车飞走了,芙洛尔不能随车前去,只好留在原地生气,因为列车把她的幸福也带走了。雅克每次看到她,总感觉到她比过去又长高了一些。至今不见芙洛尔有什么行动,这叫雅克担心。雅克一直在考虑,面色忧郁的芙洛尔到底在策划什么呢?雅克不愿意见她,但是办不到。
  还有一位职员妨碍雅克同塞芙丽娜来往,这就是列车长亨利·多韦涅。亨利负责星期五这趟车,一再向年轻女性塞芙丽娜大献殷勤。他发现塞芙丽娜关系特殊,认为自己的机会也来了。勒阿弗尔发车时,卢博正在值班,他嘲弄亨利的作法太露骨。亨利把塞芙丽娜安顿在一间小包房里,并摸了摸水壶是否还热。有一次,卢博同雅克聊天,卢博眨了一下眼睛,暗示亨利在讨好塞芙丽娜。意思是问雅克能否容忍亨利的作法。在一次争吵中,卢博还公开指责妻子和两个男人睡觉。塞芙丽娜以为雅克也有这种想法,感到十分伤心。有一次,她哭着对雅克说她是清白的,要是他发现她不忠,他可以杀死她。雅克说,他那么说是开玩笑,忙抱住塞芙丽娜,说他深信她为人正派,并说他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杀人。
  但在三月初,有几次他们晚上幽会出了点麻烦,他们只好暂停约会。他们去巴黎幽会只能自由自在玩几个小时,路上却要花费不少时间。塞芙丽娜感到玩的时间太短,她对雅克的需要日益强烈,希冀完全占有他,昼夜同他在一起,永不分离。同时她对丈夫的厌恶情绪也愈来愈烈,一看见卢博就会感到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病态式的冲动。过去塞芙丽娜一直十分顺从,随和温柔,现在她一提到丈夫就生气。卢博稍不合她的意,她就大发雷霆。她那黑发似乎给清澈如水的蓝眼睛罩上了一层阴影。她变得很凶,指责丈夫毁掉了她的一生,说他们继续在一起生活已不可能。这难道不全是他的过错吗?他俩已不是夫妻,她找了个情夫,但这不全怪丈夫吗?卢博却十分平静,这更叫塞芙丽娜难以忍受。妻子满腔怒火,卢博无动于衷。现在他大腹便便,一身肥肉,这更叫塞芙丽娜愤怒和痛苦。她现在的唯一希望就是同丈夫一刀两断,远走高飞,到外地重新开始生活。喔,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千万别再重复过去那种生活了。
  她希望再像十五岁时那样生活。那时她尚未失身,爱别人也被别人所爱,又富于幻想。塞芙丽娜花了八天时间拟定了一项逃跑计划。她要同雅克私奔,逃到比利时隐居,去过自力更生的年轻夫妇生活,但她尚未来得及同雅克商量就发现此路不通。她同雅克不是合法夫妻,那将会使他们终日担惊受怕。况且她一走就得把家产、钱财和德莫法十字架的房产全部留给卢博,这她可不愿意。根据夫妻二人谁后死,财产就归谁的规定,她同卢博接受了那份遗产。现在卢博成了财产监护人,束缚住了她的手脚。她宁可死掉,也不肯留给丈夫一分钱。
  一天,卢博面色苍白地跑回家,说他在经过机车前时,肘部被缓冲器撞伤了。塞芙丽娜想,要是卢博死掉,她不就自由了吗?她仔细盯着卢博,既然她不再爱他,他活着只能叫她生气,那他为什么不去死呢?
  从此,塞芙丽娜改变了主意,希冀卢博在车祸中丧生,然后她同雅克逃到美国去生活。他们先正式结婚,然后卖掉德莫法十字架的房产及全部家产,那他们就再也无后顾之忧了。他们准备逃往别的国家,在拥抱中获得新生。在那里,生活将是全新的,无须再回味不堪回首的往事。过去她选错了丈夫,今后要从头去寻求幸福。雅克可以找一份好工作。她自己也要找点事儿做。慢慢他们就会发财,将来还要生儿育女,过一种有工作、有欢乐的新生活。塞芙丽娜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并对这种幻想中的生活不断地进行修改、补充,增加幸福的内容,最后竟以为那种生活会充满欢乐和财富。
  以前,塞芙丽娜很少出门,现在却常去观看大船启航。她走上防波堤,凭倚栏杆,一直目送大轮船的烟囱消失在远海的雾霭之中。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躯体,感到自己已同雅克站在大船的甲板上,离开法国,驶向梦想的天堂。
  三月中的一天晚上,雅克冒险上楼来到塞芙丽娜家。他说他有位老同学坐他开的列车从巴黎来到勒阿弗尔,准备去纽约经营钮扣制造器,这是一种新发明。朋友需要找个机械师合作,想请他去。喔,那是一宗大买卖,投资只需三万法郎,但赢利可能达数百万之多。雅克讲这件事只是为了聊天,最后他说自己已经拒绝。但他有些遗憾,眼看着到手的大把票子流走,确实要有一点儿勇气。
  塞芙丽娜站在那里,目光呆滞。雅克所讲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最后,塞芙丽娜喃喃地说:“喔,假如明天我们就出发……”
  雅克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说:“什么,我们出发?”
  “对,要是他死掉的话……”塞芙丽娜没有提卢博的名字,只是动了一下下巴,但雅克早已明白。他耸了一下肩,表示遗憾,因为卢博还没有死。
  塞芙丽娜郑重地说:“我们去,到那里,我们一定会很幸福!只需三万法郎,卖掉房产就可以凑足这笔钱,而且还有富余,够安家用。你去经营企业,我照管小家庭,我们会全力去爱护那个家……喔,那该多好,多幸福!”
  塞芙丽娜又低声说:“远远地离开不堪回首的往事,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雅克被情妇的柔情蜜意所感动。他们的手无意中碰在一块儿,本能地用力握在一起。他们都不再讲话,沉醉在幻想之中。
  最后,塞芙丽娜说:“在你朋友出发之前,你该再去见他一次,让他暂时先别找合股人。”
  雅克有些吃惊:“这是为什么?”
  “天哪!这谁知道?那天,要是那台机车再快一秒钟,我就自由了。有的人早上活得好好的,晚上就可能死掉。你说是不是?”
  塞芙丽娜盯着雅克,重复说:“要是他死掉后!”
  雅克勉强一笑,问道:“你不是要我去杀死他吧?”
  塞芙丽娜嘴上连说三遍不是,但她的眼神却在说是。她那一向温顺的眼睛变得冷酷又残忍。既然卢博杀死了别人,那别人为什么不可以杀死他?塞芙丽娜突然想到了这一点。这是因果报应,是必然的结果。把卢博杀死,然后逃之夭夭,这个办法最简单。卢博一死,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她就可以一切从头开始。塞芙丽娜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她打定了主意,但她没有勇气把这些话讲出来,只好轻轻挪动一下,继续说不是。
  雅克背靠碗柜,佯装微笑,他刚刚发现了一把尖刀。
  “假如你想让我去杀死他,就把尖刀递给我!怀表已经在我身上了,加上尖刀,我就可以布置一个小小的博物馆了!”
  雅克笑得更凶,塞芙丽娜严肃地说:“好,请把刀子拿去!”
  雅克把刀子放进口袋,上前抱住塞芙丽娜,似乎还要开个玩笑:“好了,祝你晚安!我马上去见朋友,让他先等一下!星期六,要是天不下雨,请到索瓦尼亚家屋后找我。喂,咱们是一言为定。你放心,我不会杀人,刚才只是同你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