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三十七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54:00      字数:2304
  尽管天色已晚,雅克依然到港口同学下榻的旅店去了一下。因为他的同学次日一早就要启程。雅克说他有可能继承一笔遗产,请对方再等十五天,听他的回话儿。回车站时,雅克走在黑暗的林荫道上。他边走边想,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他已经占有了人家的妻子和财产,难道他还忍心再去杀害人家?不,雅克尚未作出任何决定,这显而易见。他现在只是在做准备,准备一旦作出决定时好下手。他又想到塞芙丽娜,她用热得发烫的手握着他的手,她那凝视的目光明明在支持他去杀人,但嘴上却一再否认。很明显,她希望他去杀死卢博。雅克心绪烦乱,不知该怎么办。
  雅克回到弗朗索尼——马泽利娜大街,躺在佩克身旁。佩克鼾声如雷,雅克无法入睡。雅克不愿意多想,但杀人的念头总在他脑海里翻滚。他反复考虑如何实现这个方案,认真权衡利弊得失和可能出现的后果。一句话,雅克在没有外力的干扰之下,经过冷静思考,他认为应该杀掉卢博。卢博是他通向幸福之路的唯一绊脚石!卢博死后,他就可以娶心爱的塞芙丽娜为妻,可以公开地永久地占有她,而无须躲躲闪闪,而且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财。到那时,他就放弃开火车这种苦差事,去美国当老板。他常听同事们讲,在美国,司机可以用铲子捡黄金。在美国的生活梦幻一般闪现在他眼前:有娇妻终日相随,又有大把钞票塞进腰包,生活宽裕,前途无量,应有尽有。为实现这一梦想,他只须去做一件事儿,这就是杀死卢博,像牲口踩死路边的一株小草那样把他杀死。况且卢博人缘也不怎么样,一身肥肉,嗜赌如命,终日萎靡不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饶恕他?留着他又有什么益处?没有,没有丝毫益处。一切都表明他是罪有应得,为了别人的利益,应该把他干掉。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只是愚蠢的,也是胆小鬼的表现。
  雅克感到芒刺在背,便翻身趴在床上。但过去那个模糊想法针刺一般扎得他头痛,他又马上把身子翻过来。他自幼就梦想杀人,这个念头曾长期地折磨着他,那他为什么不去杀死卢博呢?说不定杀死卢博之后,他的杀人欲就会永远得以满足。这样他不仅为别人做了一件好事,而且也可以治愈自己的疾病。天哪,治愈顽疾,不再打哆嗦,占有塞芙丽娜时,他也就不发病了,不会再想刺杀女性。雅克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似乎看见刀子已经捅进卢博咽喉。同董事长一样,一股热血喷出,喷到了他的手上。雅克感到满意,很是高兴。对,应该杀死卢博。雅克已经打定主意。因为这可以治好他的疾病,还可以得到自己钟爱的女人和一份家产。如果他必须杀死一个人,那就去杀卢博。杀死卢博合情合理,从利害关系、从逻辑上讲,都可以解释明白。
  雅克打定主意时,已是凌晨五点钟。他本想小睡片刻,可是他刚睡着就被一阵剧烈的震动声惊醒。他忙跳起来,气喘吁吁地坐在床头。杀死卢博,天哪!他有这种权利吗?苍蝇冒犯他,他可以伸手打死牠。一次,一只猫在他腿下蹭痒,他无意中一脚把小猫的腰踢断了。那次他的确是无意的。可是现在他要杀的是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为寻求杀人理由,他想到,在弱者妨碍强者时,强者可以吃掉弱者这个理由。现在的情况是,对方的妻子喜欢他,她希望得到自由,然后嫁给他雅克,并把家产也带给他,所以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排除障碍。在森林里,当两只雄狼争夺一只雌狼时,不都是强者把弱者一口咬死吗?古代,在人类同狼那样住在洞穴里时,为争夺女性,不都是强者杀死弱者而占有女性吗?既然这就是生活的规律,人类就应该遵循它,而无须考虑什么道德。道德是人类为能共同生存而制定的,是后来才有的。雅克感到自己有这个权利,决心倍增。对,明天就去选择作案时间和地点,准备行动。最好夜里作案,趁卢博在站台上巡逻时给他一刀,那样别人会认为是小偷图财害命。地点选在煤堆后面,雅克知道那里有个合适地点,只要能把卢博引过去,就可以马到成功。雅克努力想睡一会儿,但心里又总在考虑如何下手、自己藏在什么地方、如何刺死卢博而又不让他反抗就一命呜呼。当雅克想到细节问题时不由又产生了为难情绪。良心的谴责叫他坐卧不宁。不,不行,他不能去杀卢博。杀人是犯罪行为,这对他根本不可能。他是受过教育的文明人,接受了人类文明思想的影响。他不能杀人,人是不应该杀人的,这个道理雅克从吃奶时就从先人身上学来的。他三思之后,顾虑重重,也变得聪明了,感到很不安。不,他不能杀人,永远不能做那种事情!
  天放亮时,雅克才睡着,但睡得并不踏实。两种思想一直在他脑海里翻滚、斗争。那以后的日子里是雅克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他总躲着塞芙丽娜。星期六,他未去赴约,因为怕看见塞芙丽娜的眼睛,但下星期一他必须去见她。由于害怕,他就更感到她的蓝眼睛温柔、深邃,这更叫他心神不定。塞芙丽娜没有再提杀人一事,也无其他表示,更没有催他,但她眼睛里全是那件事儿,似乎在询问他、恳求他。雅克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能避开由此引起的烦躁,才能不受情妇指责。他感到对方总在盯着自己,似乎她感到奇怪,奇怪他为什么不希望早日把幸福弄到手。分手时,雅克突然用力吻着塞芙丽娜,以表明他决心已定。雅克也确实下了决心,下楼前他决心很大,但一到楼下,他又动摇了。第三天,当雅克再次见到塞芙丽娜时,他脸色苍白,神态不安,像是不敢履行义务的胆小鬼。塞芙丽娜抽噎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搂着雅克的脖子大哭不止,十分伤心。雅克心烦意乱,感到自己太渺小,决心结束此事。
  塞芙丽娜悄声说:“星期四去那儿,好吗?”
  “好,星期四我到那儿等你。”
  星期四晚上,夜色昏暗,伸手不见五指,天上不见星光,到处弥漫着浓浓的大雾。同往日一样,雅克提前来到幽会地点,躲在索瓦尼亚的房子后等候塞芙丽娜。由于天色太黑,加上塞芙丽娜脚步很轻,她要撞到他身上时,他还没有发现她。雅克一惊,塞芙丽娜已经扑到他的怀里。塞芙丽娜感到雅克在发抖,这令她不安。
  她喃喃地问:“是我叫你害怕吗?”
  “不,不是。我在等你,不会有人瞧见,咱们走走吧!”
  他俩携手挽腰,漫步在车站空地上。在车场附近,瓦斯灯稀少,在某些角落里则根本没有灯光。而在远处的站台上,灯光明亮,犹如忽忽闪动的火花。
  他们走来走去,谁也不开口。塞芙丽娜把脑袋贴在雅克肩上,不时在他下巴吻一下。雅克则低头在情妇的太阳穴上亲一下。远方教堂传来凌晨一点的钟声,声音低沉,而且只响了一下。她俩搂抱在一起,没有讲话,但都在考虑着那件事儿。离开那件事儿,他们就失去了待在一起的纽带。两种思想的斗争仍在继续。既然应该行动,讲多余的废话还有何用?在塞芙丽娜踮起脚尖同雅克亲热时,她发现雅克衣兜里鼓鼓囊囊,像是那把尖刀。难道他已下了决心?
  塞芙丽娜想得太多,不得不开口。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说:“刚才他上楼去了,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把手枪拿走了。上班时,他把手枪忘在家里。他肯定要去巡逻。”
  他们又默默前进了二十步,雅克才开口,他说:“昨天夜里,有小偷来这里偷铅……他肯定会到这一带来巡逻。”
  塞芙丽娜轻轻颤抖一下,两人又默不作声了,慢慢走着。塞芙丽娜暗想,雅克口袋里装的是刀子吗?为核实清楚,她又故意吻了雅克两次。她虽然紧贴着雅克的大腿,但仍无法肯定。于是她第三次吻雅克时,故意垂下一只手摸了一下,那真是一把刀子。雅克发现了她的意图。突然用力把她压在胸部,结巴着说:“他来了,你很快就自由了。”
  杀人的决心已下,他们感到不是自己在走路,而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拉着他们在前进。他们的感官突然变得敏感起来,特别是触觉器官。他们一握手就感到手发痛,一接吻就感到像用指甲在掐嘴唇。他们听到黑暗中传来各种声音,有车轮声、机车的放气声、沉闷的碰撞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雾气似乎从他们眼前消失了,他们可以分辨出黑暗中物体的轮廓。一只蝙蝠飞过,他们还可以看见蝙蝠拐弯时的动作。他们来到一个煤堆的一角,停下来不走了,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全身都处于高度戒备之中。他们开始悄悄耳语。
  “你听见那边的呼叫声了吗?”
  “那不是呼叫,是在编挂车厢。”
  “左边好像有人走动,沙子在沙沙作响。”
  “不是,那是耗子在煤堆上奔跑,把煤块弄了下来。”
  数分钟后,塞芙丽娜突然紧紧抱住雅克。
  “他来了。”
  “他在那儿?我怎么看不见?”
  “他跑着绕过工具房,朝我们这里走过来了。你瞧,白墙上那个黑影!”
  “你相信那个黑影是他?这说明他是一个人了。”
  “对,一个人,他是只身一人。”
  在这关键时刻,塞芙丽娜疯狂地搂住雅克的脖子,把滚烫的嘴唇贴到雅克嘴上。这是一次时间很长的肉感亲吻。塞芙丽娜似乎要把自己的生命送给雅克,她多么喜欢雅克,又是多么憎恨卢博!唉,假如她有那个胆量,她早就把卢博杀死了,那也就不必让雅克担惊受怕了,可惜她的手太娇嫩,软弱无力,所以只好求助于男性。她无休止地吻雅克是想给他勇气和力量,她所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一件。她这是向雅克表示,他可以完全占有她的灵魂和肉体。远处一台机车的笛声划破夜空,恰似一声忧伤的抱怨;他们还听到了有节奏的大锤响动声,但不知来自何方。从海上飘来的浓雾,撒在天空,杂乱无章地飘来飘去,似乎把瓦斯灯的光亮也给遮住了。塞芙丽娜把嘴唇从雅克嘴上移开时,她就把自己的一切统统交给他了,把灵魂和肉体一起交给了雅克。
  雅克迅速打开小刀,但他又低声骂了一句:“妈的,晚了一步,他已经走远了!”
  这是实情。那个活动的身影在离他们五十步的地方,似乎认为一切正常,便向左一拐,渐渐走远了。
  塞芙丽娜握住雅克的手说:“快,快追!”
  他俩一起出发,雅克在前,塞芙丽娜在后,悄悄尾随着那个黑影,但不敢弄出任何响动。在修理车间墙壁拐角,那人消失了,找不到了。后来,当他们抄近路横穿车场时,在一条斜路上又看见了那个人影,他离他们只有二十步远。他俩担心暴露,赶忙躲在矮墙下。
  雅克低声抱怨说:“追不上了,他一到扳道房门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但塞芙丽娜照旧催促他:“快,快追!”
  此刻,在辽阔的火车站上,在漆黑的阴影里,在荒凉的夜幕下,雅克很坚决,就像在危险场合作案的案犯那样坚定。他步履匆匆,头脑仍在思考,为自己杀人寻找理由,要设法把这次行凶说成是明智之举,是合乎逻辑的和经过三思后才采取的行动。杀死对方是他的权利,是他生存的权利,因为对方的死是他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条件。只要把尖刀捅进去,他就能得到幸福。
  雅克发现那个人影已经走过扳道房,不由生气地重复说:“追不上了,追不上了!晚了,他逃走了!”
  但塞芙丽娜突然用发抖的手抓住雅克的手臂,让他靠着她别动。
  “瞧,他又回来了”
  卢博的确又回来了。他向右一拐,又返身走回来。也许他隐约感到身后有人跟踪。卢博继续安静地走过来,他像位工作认真的保管员,不到各处瞧一遍不肯回去。
  雅克和塞芙丽娜收住脚步,站在那里。他们正巧站在一个煤堆角上,背靠煤堆,似乎要钻进煤堆里,同煤堆并成了一体,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雅克望着卢博径直走过来,离他们只有三十米了。卢博每前进一步,就像残酷的命运之神在步步靠近他们。卢博步履有规律又有节奏,离他们只有二十步,只有十步了。等卢博走过来,雅克就会手起刀落,将尖刀刺进卢博喉咙,从右向左用力一拉,使他叫不出声来。雅克感到时间走得太慢,各种想法一起闪现在他脑海里,时间的概念似乎已不复存在。他要行凶杀人的理由又闪现在他眼前,他又仔细考虑了一下杀人的理由和将会产生的后果。还有五步,雅克的决心很大,马上就要爆炸,坚定不移,他要杀人,他也知道为什么要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