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三十四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52:45      字数:2121
  【九】
  回到勒阿弗尔后,雅克同塞芙丽娜总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既然卢博知道他俩有私情,他会不会悄悄追踪捉奸?会不会大嚷大叫着要报仇呢?他们知道卢博为人十分爱嫉妒,容易发火,在他当工人时,动辄就对别人挥动拳头。但他们发现今日的卢博变得十分消沉,终日默默无语,目光散乱。他们认为他可能正在策划阴谋行动,在对他们设圈套,要武力制服他们。所以在最初一个月里,雅克同塞芙丽娜幽会时总是很小心,处处提防。
  但卢博在家的时间愈来愈少,难道他这样做是想在他们幽会时出其不意地回来捉奸?雅克和塞芙丽娜所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相反,卢博在家的时间更少,一有空儿他就走开,直到该他值班时,他才回来一下。卢博值班时,他把时间安排得很有规律,上午十时回来用五分钟吃饭,然后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下午五时,他把班交完就不知去向,经常彻夜不归。夜里他最多只睡几个小时。轮到他值夜班那周也是如此,他早上五点下班,直到晚上五点才回家,吃和睡都在外面。卢博长期这样无规律地生活,但一直是模范职员,准时上、下班,从不迟到早退。有时他累得疲惫不堪,两腿站立不稳,但他照旧挺着,坚持工作,可是最近他出了纰漏两次,另一位副站长穆兰只好推迟一小时才下班。一天早上,穆兰吃罢午饭后还不见卢博接班,穆兰只好下楼替卢博值班。穆兰这样做是出于好意,怕卢博受到批评。就这样,卢博慢慢涣散起来。过去,白天他根本坐不住,发车或接车他都亲自过问,并把详情记入工作日志,交给站长。
  那时,卢博对人对己都很严格,现在他可大变了样。夜里,他躺在办公室的大沙发上,睡得很香,工人们把他叫起来,他睡意朦胧,双手背在身后,到月台上走来走去。他懒洋洋地下达命令,但从不检查工人是否执行命令。由于习惯的作用,车站的工作尚可维持,除因卢博疏忽堵过一次车外,没有出现过别的事故。那次他让一列待发的列车停在通往车场的路轨上了,同事们开玩笑地说那天卢博喝酒喝得太多了。
  实际上,现在卢博是天天到“商人咖啡店”二楼的小房间里,那里已经变成了赌场。据说夜间常有女人到那里去,但实际上在那里只能找到一位女性。她是一位退休船长的情妇,但已经四十余岁,只有赌瘾而无性欲了。卢博到那里去只是为了过牌瘾。在卢博杀人之后不久,他偶尔玩了一局扑克牌,结果就染上了牌瘾,且愈来愈大,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牌瘾使生性粗鲁的卢博连妻子都不要了。玩牌把他的心全吸走了,牌成了他唯一感兴趣的事情。
  卢博并非没有受过良心的责备,但在夫妻关系破裂的冲击下,在生活失去意义之际,他在赌场找到了精神寄托。他在那里可以醉生梦死、得过且过地混日子。赌博使卢博堕落,胜过酒精。因为酒精也不会让他如此轻松,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让他忘记一切烦忧。在玩牌时,他甚至能把生活中的忧虑全部忘掉,感到时间过得特别快。卢博现在是看破了红尘,过去令他生气的事情现在再也无法激怒他了。除熬夜使他感到疲劳外,他身体很好,比过去胖了,一身褐色肥肉,上眼皮沉重地压在眼球上。他步履沉重,似睡非睡地走回家,对人世间的任何事物都不再感兴趣。
  那天夜里,卢博回家从地板下取出三百法郎金币是为了支付欠债,他一连输给车站监督科希好几场。科希是个老赌棍,玩牌时沉着冷静,叫牌友们担心。科希自称他玩牌只是为了消遣。他的法官职业使他一直保持着军人风度,他终身不娶妻,整日沉湎在咖啡店里,像位神态安详的常客,但这并不妨碍他认真玩牌,把别人的钞票装进自己口袋里。有人指责科希不按时上班,要他辞职,但这件事儿一直拖了下来,既然他就那么一点工作,何苦卖力拼命干呢!他只须到月台上走一圈即可。他一去,大家都忙着向他打招呼。
  三周后,卢博又欠科希近四百法郎。卢博说,由于妻子得了一份遗产,他们很宽裕,但他又笑着说,可惜钱柜的钥匙在他妻子手里,他只能慢慢偿付欠债。一天早上,卢博独坐在家,心绪烦乱,便又打开板条,从洞里抽出了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卢博周身发抖,十分紧张。那晚拿金币时他也没有如此恐惧。这可能是因为上次是偶然动用一点零钱,而这次却是真正的偷窃。卢博想到这笔钱不可侵犯,自己曾发誓永远不动用它。想到这里,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发誓饿死也不动用这笔钱,可是今天他却动用了它。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违背初衷。杀人之后,由于思想的演变,他的顾忌越来越少。卢博感到洞里有些潮湿,有一个软绵绵令人作呕的东西,这叫他感到害怕。卢博盖好板条,发誓今后宁可剁掉双手,也不再去动用剩下的钞票了。妻子没有发现,卢博如释重负,轻轻舒了一口气。为稳定一下情绪,他喝了一大杯水。他的心脏在欢快地跳动着,这下子不仅可以偿清债务,还能剩下一些,可以继续去赌。
  但卢博想到要把这一千法郎换成零钱时,心里犯了愁。他本来是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他曾担心妻子受牵连,杀人之后,他曾想去自首。可是现在,一听到“警察”这个词,他就会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司法部门并不掌握被盗钞票的号码,也知道那起凶杀案的卷宗早已被锁进档案柜里睡大觉了。但一想到去什么地方兑换,他心里就犯嘀咕。
  一连五天,他一直把那张钞票带在身上,那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不时用手去触摸它,把它换个地方,夜里睡觉也不肯离开它。卢博做过种种复杂设想,但总担心出意外。开始他想到车站找收款员兑换一下,但感到那样做很危险;他又考虑到勒阿弗尔市另一端,脱下制服,随便买点东西,钱不就换开了吗?可是买什么东西能用这么大面值的钞票呢?会不会引起对方生疑?后来,他决定到拿破仑市场的烟草店去兑换。这个办法不是很简单吗?众人都知道他得了一大笔遗产,烟草店老板不会感到吃惊。但当卢博走到烟草店门口时又怯阵了。为了提神壮胆,他转身来到沃帮湖畔。他蹓跶了半个小时,但仍拿不定主意。
  当晚,在“商人咖啡店”,当着科希的面,卢博突然大胆地从口袋掏出那张钞票,让老板娘给换成零钱。老板娘手头没有那么多零钱,便派服务生到烟草店去兑换。有人开玩笑似地说,那张钞票虽然是十年前印制的,但似乎从来没有用过。车站监督科希接过来看了看那张钞票,又把它还给了卢博,并说那张钞票一定在什么地方保存过一段时间。这引起了那位退休船长情妇的话头,她开始讲述藏匿钞票的故事。她说有人把一笔钱藏到什么地方,后来忘记了,过了很久很久才在五斗橱的大理石装饰板下面找到。
  几个星期过去了,卢博手上有了钱,赌瘾更大。他每次所下的赌注并不大,但手气不好,赌运不佳,每天输一点,累计起来就是一个大数目。一到月底,卢博又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而且还欠别人几个金路易。他害怕了,不敢再去摸牌,但他想到地板下还有九张钞票,便又动心了。他隔着木板望着它们,感到它们在他脚下发烫。只要他高兴,他可以再抽出一张,但他对天发过誓,宁可把手放在火上烤焦,也不去动用那笔钱。然而有天晚上,塞芙丽娜早就入睡了,卢博又揭开板条,他心头奇痒难忍,可是又顾虑重重,双眼含泪,不拿又有什么用,那只能自己折磨自己。卢博心里明白,这些钞票将一张一张地被他抽光掏尽。
  翌日上午,塞芙丽娜偶然发现地板上那块板条刚被撬开过。很明显地,她丈夫又从那里取过钱。她不由气愤填膺,但又有些吃惊,因为她一向不关心这事,况且她也下过决心,宁可饿死,也不去动用那沾满血迹的钞票,可是,这钞票应是他们夫妻的共有财产呀!丈夫为什么不同她商量就把钱取走了呢?直到吃晚饭,塞芙丽娜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想知道丈夫一直取走了多少钱,她本想撬开板条看个究竟,但她不敢独自伸手去摸,一摸定会吓得她发根倒竖。那个死鬼会不会从洞中钻出?塞芙丽娜像孩子那样害怕,不敢待在饭厅里,忙拿着针线活儿来到卧室。
  晚上,夫妻默默吃着剩下的炖肉。塞芙丽娜发现丈夫不时朝藏钱的地方张望,不由怒火中烧。
  她突然问丈夫:“你又拿钱了,是不是?”
  卢博有些吃惊,忙抬起头来说:“怎么了?”
  “喔,你别装傻!你很明白我的意思。你听着,那钱你不能再拿了,那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你动用它叫我不舒服。”
  卢博平时总尽量避免同妻子争吵,现在他们夫妻关系只剩下婚约和必不可少的一点点接触了。他们经常一整天互相不讲一句话,即使并肩走在一起也像是邂逅相遇的陌生人,冷漠又孤独。所以卢博只是耸耸肩头,拒绝做任何解释。
  塞芙丽娜很激动,想了结有关这笔钱的问题。从作案那天起,她就一直为此事苦恼。
  “请你回答,你敢说没有碰过它?”
  “可是这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这让我心神不宁。今天我再一次感到恐惧,没有敢待在这个地方。你一动那个地方,我就得做三天噩梦。我们平时也从来不提它,请你安分一些,别逼我再提它了!”
  卢博睁大眼睛仔细盯着妻子。他没好气地说:“我动它碍你什么事儿?我又没有逼你去动它!钱是我的,与你何干?”
  塞芙丽娜想发怒,但又克制住了。她心绪烦乱,面带痛苦和蔑视之色。
  “啊,你瞧,我真是不了解你!过去你是个正派人,从来不拿别人一分钱的东西。你那天的行动,我可以原谅,因为当时你气疯了,可是你把我也吓疯了。但这笔钱,这是罪恶的钱,它已经不再属于你,可是你却一点一点地偷出去赌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您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呢!”
  卢博听着,暂时清醒了,为自己的堕落和偷钱行为感到吃惊。他的堕落和道德败坏来日已久,要想让他回到杀人前的样子已不可能。卢博自己也不明白,夫妻关系破裂之后,妻子不再理睬他,甚至仇恨他,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但他决定采取破罐破摔的态度,把胳膊一抡,似乎想摆脱纠缠不休的想法。
  卢博抱怨说:“我在家里感到烦腻,只好到外面去消遣。既然你已经不再爱我……”
  “噢,是的,我不再爱你了。”
  卢博盯住妻子,往桌面上猛击一拳,脸皮涨得通红。
  “那你就让我安静一些吧!你外出,我拦阻过吗?我批评过你的行为吗?真正的男子汉处在我的地位往往可以做出种种反应,但我什么也没有做。第一,我本可以朝你屁股上猛踢一脚,把你赶出家门;第二,那样也许我就不会再偷钱了。”
  塞芙丽娜脸色苍白。她想过,嫉妒心很强的男子,因受内心痛苦的煎熬而对妻子偷情不闻不问时,就是他开始堕落的迹象,他将步步下滑,将会摒弃一切顾忌,直至丧失天良,但塞芙丽娜不想承担责任,她要斗争一番。她结巴着说:“我禁止你动用那笔钱!”
  卢博已经吃完饭,他平静地迭好餐巾,站起身,结巴着说:“要是你想要,我们可以平分。”
  卢博弯下腰准备去撬那块板条。塞芙丽娜忙跑过去用脚将板条踩住。
  “不行,不行!你知道,我是宁肯死掉……别打开,别动!别在我面前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