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三十三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52:22      字数:1911
  “亲爱的,快来吻我一下!”
  塞芙丽娜的声音变弱,又香甜地睡了下去,口中喃喃着说了几句温情话。雅克像疯子一般推开门,一步窜了出去。
  雅克跑到阿姆斯特丹大街的人行道上时,已是八点钟。路上的积雪尚未清除,偶有个把行人。雅克看见一位老太太向伦敦街走去,他没有去追。有个男子同雅克擦肩而过。雅克往下坡走去,那里通到勒阿弗尔广场,他把刀子藏在衣袖里,用手紧紧攥住。一位十四岁左右的小女孩从马路对面一家房子走出,雅克忙穿过马路,追了过去,但小女孩钻进面包房里去了。雅克心急如焚,不愿意等,便回头继续找寻目标。自从离开家之后,雅克感到不是他自己走动,而是另外一个人在支配着他的行动,他经常感到在他灵魂中还有另一个人,一个焦躁不安,来自远古时代,一心想行凶杀人的人。这个人过去就杀过人,至今仍想杀人。雅克感到周围的一切如同梦幻,因为他一直用固执的观点看待这一切。他的正常生活消失了,像梦游症患者走在大街上,既无法回忆过去,也不能预测未来,一切都必须服从那人的需要。他虽然在走动,但已失去自己的本性。两个女性擦着他的肩头超过了他,他立即加快脚步追了上去。雅克刚追上她们,她俩被一名男子叫住,然后二女一男说笑着走了。那个男子影响了雅克的行动。雅克开始跟踪从那里经过的另一个女性,一位黑脸膛、身体瘦弱、披块薄披肩的穷女子。女子迈着小步,看样子她不太喜欢去上班,大概是那种报酬低又艰苦的工作。她脸色忧郁绝望,一点儿也不着急。雅克也不急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目标,不必着急,到合适的地方就可以下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她。那女子似乎发现有人跟踪,忧伤地回头望了雅克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她感到奇怪,竟会有人打她的主意。那女子领着雅克来到勒阿弗尔路中间,她两次回身看着雅克,但雅克都未能把袖口里的刀子桶进对方喉咙。女子目光忧伤悲切,令人生怜。对,到那边,等她走上人行道时就下手。可是雅克突然来了个急转弯,转身去追迎面走来的另一位女性。雅克这样做既没有什么理由,也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为那个女性偏在那个时候走了过来。
  雅克追着她向火车站走去。那女子行动敏捷,小碎步咚咚响。她长相漂亮,令人羡慕,芳龄最多廿岁,肌肉丰满,一头金发,生就一双笑眼,十分妩媚。她没有发现有人跟踪,神色急迫,迅速地登上巴黎火车站台阶,走到售票厅的环城路线售票口。她买了一张去奥特伊的头等车票。雅克也买了一张,随那女郎穿过候车室,来到月台上,钻进车厢的小隔间里。雅克坐在女郎身旁,火车启动了。
  雅克想,时间充足,找个隧道干掉她。
  但有位老太太坐在雅克对面。她是那个隔间里的唯一乘客,认识那位女郎。
  “哟,是您呀!这么早您到哪儿去呀?”
  女郎哈哈大笑,做了个失望又滑稽的动作。
  “我们有缘,又碰到了一起!希望您别出卖我。明天我丈夫过生日,他出门忙着工作,我就出来采购,去奥特伊花店看看。我丈夫在那儿看见过一种兰花,他十分喜欢。你明白了吗?我是想叫他回来后大吃一惊。”
  老太太和气友好地点点头:“小宝宝好吗?”
  “小丫头呀,喔,她太漂亮了!您知道,八天前,我就给她断奶了。看着她喝汤的样子……我们的身体都很好,出乎意料!”
  女郎笑得更兴奋,张着红红的嘴唇,露出两排银齿。雅克坐在她右侧,手里握着刀子藏在大腿后面。他认为要干掉那个女郎十分容易,只要一抬手,绕个半圆就可以把刀子刺进对方喉咙。但列车进入巴蒂涅勒隧道之后,雅克发现女郎的帽子碍手碍脚,所以没有动手。
  雅克想,帽带正系在喉咙处,很碍事!得有把握时才能动手!
  两名女性继续聊天。
  “看来,您一定很幸福了?”
  “幸福?啊!可以这么讲吧!这真像一场梦!两年前,我在家里不算人。你知道,我在婶婶家毫无乐趣,没有一分钱的嫁妆……那天他去看我,我害怕得挥身发抖,我多么喜欢他呀!他漂亮、富有。现在他属于我,成了我的丈夫,我们还生了一个小宝宝!告诉您吧,我得到的太多了!”
  雅克观察着女郎帽带上的纽结,发现纽结下有块黑绒布,布下挂着一个大个儿圆形金项饰。雅克想,我用左手抓住她的脖子,往后扳她的头,扒开项饰,这样,她的喉头就赤裸裸地暴露无遗了!
  火车停了一下又启动了。在库塞尔,在纳伊,一连穿过了几个短隧道。等一下再动手,只要一分钟就可以了。
  老太太又问:“夏天时,你们去海滨了吗?”
  “去了,我们到希列塔尼住了六星期,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那里真像人间天堂。九月份,我到普瓦图公婆家,他们在那有一大片森林。”
  “冬季,你们是否要去南方?”
  “对,十五号左右,我们去夏纳。房子已经租好,还有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对面是大海。我们已经派人去打扫和布置房间了。这并非因为我们怕冷,而是那里太美了,阳光很充足!我们将在三月份回来。明年我们要留在巴黎。两年后,等小宝宝长大之后,我们还要外出旅行。我,我能料到这些吗?天天都像在过节哩!”
  女郎十分快乐,为表明她的欢乐心情,她对陌生的雅克还微笑了一下。她一扭脸,帽带结移动,项饰歪到一旁,露出了朱红色的脖颈。脖颈上有个小浅窝,在阴影下呈金黄色。
  雅克下定决心,用手紧紧攥住刀把。
  他想,对,我就从那个地方把刀插进去!再等一下,到帕西前面的隧道里下手。
  但在特罗卡德路车站上来了一位职员,他认识雅克。那人便同雅克谈起铁路上的工作来。他说最近丢煤案已经查清,是一位司机和司炉合谋干的。这样一来,雅克的思绪全被打乱了。至于当时的具体情况,雅克一直未能想起。那女郎一直在笑,是种幸福的喜悦,女郎似乎把雅克感染了,他的头脑被搅乱了。雅克可能一直陪着那两个人坐到了奥特伊,但他忘记她们是在什么地方下的火车。不知为什么,后来雅克一直跑到塞纳-马恩省河上。他清楚地记得,他站在陡峭的河岸上把藏在衣袖里的刀子扔掉了。接着他就失去了记忆,痴呆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附在他身上的另一个雅克也随小刀一起消失了。雅克可能在大街和广场上盲目地游走了好几个小时。行人、住宅,灰蒙蒙地从他眼前闪过。他好像去过什么地方,在一个人很多的大厅里吃了点东西,因为白色盘子在他脑海里留有深刻印象。他似乎还在一家关着门的店门口看到过一张红色广告。然后,一切又都掉进黑暗的深渊里,化为乌有。他失去了时间和地点概念,变得毫无生气,似乎在那里游逛了好几个世纪。
  雅克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位于卡迪内大街的小屋里,是本能的力量把他送回到那里。他像一条精疲力竭的狗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了那里。至于上楼、入睡,他全忘了。他一觉醒来发现他还是他。他像长久昏迷突然清醒后那样,感到十分吃惊。他睡了多久呢?三小时,还是三天?
  他忽然想到同塞芙丽娜同枕共眠的经过,她对他讲述杀害董事长的经过,以及他自己像野兽那样跑出来的情形。在一段时间里,他以乎不再是他。现在他又回来了,对那些不受意志支配的作法感到惊愕。接着,雅克又想到塞芙丽娜还在等他,便马上站起来。他一看表已经过去四个钟头了。雅克感到脑袋空空,像是刚放过血,心头十分平静。他急忙往阿姆斯特丹路口走去。
  塞芙丽娜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她睡醒之后仍不见雅克的踪影,感到十分奇怪。她生着炉子,穿上衣服,不免胡思乱想了一通。两点左右,她决定下楼到附近餐馆买点东西吃。雅克上楼时,她刚买东西回来。
  “喔,亲爱的,真把我担心死了!”
  塞芙丽娜上前搂住雅克的脖子,盯着他说:“出什么事了?”
  雅克疲惫不堪,周身发冷。他平静,不露声色地安慰塞芙丽娜。
  “没什么大事,一件讨厌的苦差!他们一抓住我就不肯放掉。”
  塞芙丽娜悄悄地,既谦恭又温存地说:“你猜我刚才是怎么想的?喔,一个可怕的念头令我难过!是的,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以为你了解那件事情之后不想要我了,以为你将一去不返,永远不再回来了!”
  热泪涌出,塞芙丽娜抽噎起来,发狂地把雅克抱在怀里。她说:“啊,亲爱的,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的体贴和爱抚吗?爱我吧!永远爱我吧!因为只有你才能使我忘记过去。我把自己的不幸统统告诉了你,对不对?别离开我!喔,求你千万别离开我!”
  雅克被对方的哀怜所感动,紧张的心情放松了,变得温和了。他结巴着说:“不,我不离开你。我爱你,别担心!”
  说着,雅克也止不住哭起来。命运使他身染顽疾,刚才又复发一次。看来他的病是永远难以痊愈了。这使他感到可耻,感到绝望。
  “爱我吧,更好地爱我吧!喔,用你的全部力量来爱我吧!我和你一样,也需要爱。”
  塞芙丽娜哆嗦一下,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你有心事,应该告诉我!”
  “不,不,我没有心事。是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和忧郁令我不安,但这无法解释清楚。”
  他俩拥抱在一起,把痛苦和忧伤融合在一处。这是一种无休止的痛苦,叫人终生难忘,又永远无法宽容的痛苦。他们哭在一块儿,感到身上有两种力量在盲目斗争,是生和死在斗争。
  雅克挣脱出来说:“喂,该动身了,晚上你就到勒阿弗尔了。”
  塞芙丽娜面带忧郁,目光迷离,停了一下喃喃地说:“又得回去,要是丈夫不在家,再让我自由一夜……啊,这种时刻过得真快!”
  雅克做了个激烈的手势,大声说:“可是我们总不能杀死他吧?”
  塞芙丽娜死死盯住雅克。雅克不由打起颤来。他感到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过去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既然他需要杀个人,那何不把碍手碍脚的卢博杀掉呢?雅克需要先走一步到车场去,临别时,塞芙丽娜搂住雅克,尽情亲吻。
  “喔,亲爱的,永远爱我吧!我将竭尽全力爱你。干吧,我们一定能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