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三十二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51:57      字数:2297
  雅克神色贪婪,想了解更多的东西,想打断塞芙丽娜,提几个问题,但塞芙丽娜急于要把故事讲完。
  “不,等我讲完!列车全速通过德莫法十字架那所宅子时,我站了起来,清楚地看到关闭着的方门,然后就是道口看守的小屋。我知道那里离巴朗唐只有四公里,五分钟就能跑到。董事长的尸体蜷曲在长椅上,他的血在地上积成一滩。我丈夫像是变傻了,迟钝地站在包厢里,身体随着列车的颠簸左右晃动。他望着尸体,用手绢擦拭刀子上的血迹。我们呆立了一分钟,不知道该怎么办。假如让尸体和我们留在一起,一到巴朗唐站,我们肯定会暴露。我丈夫把刀子放回口袋,似乎清醒了,他过去搜查尸体的衣兜,取出钱包、怀表等物,然后他打开车厢门,把尸体拖到门口,他怕尸体的血迹沾到身上,尽量用手去抱尸体。‘快过来帮忙!帮我把他推下去!’我没有动,因为我的肢体已经麻木,动弹不得。‘你快过来帮忙!’尸体的头已经推过门坎,垂在脚踏板上,但身体还是蜷缩成一团,出不去。列车的奔驰,我丈夫最后用力一推,尸体才消失在隆隆的车轮声中。‘啊!猪猡,总算解决了!’我丈夫捡起毛毯,顺势也扔了出去。包厢里只剩下他和我。长椅上血迹斑斑,我们不敢坐,只好站着。车厢门没有关,晃来晃去。我丈夫出去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我自己是精疲力竭,惊恐万状。不一会儿我丈夫又回来了。他说:‘快走,要是你不想掉脑袋就快跟我走!’我没有动。他生气了,‘快,见鬼!我们的车厢小隔间空无一人,咱们赶快回去!’我们的车厢小隔间空着,难道他回去看过?那位黑装女子,难道他能肯定她也不在那里了?‘你是随我走,还是想象他一样叫我把你扔在铁轨上去?’我丈夫走过来,疯狂粗暴地推我。我走出去站在脚踏板上,双手紧紧握着铜扶手。我丈夫跟在我身后,轻轻关上包厢门,‘快,快走!’列车飞奔,冷风扑面,我头晕目眩,不敢迈步,头发被吹乱,手被冻僵,我担心抓不住扶手。‘快走呀,他妈的!’丈夫用力推我,我只好朝前移动脚步,身体贴着车厢,两手交替向前移动。风吹动我的裙子,贴在腿上,火车绕过一个弯儿,远方已露出巴朗唐火车站的灯光。机车开始鸣笛。‘快,他妈的!’喔,声音实在可怕!我在列车的剧烈震动中攀沿前进,犹如被狂风卷起的一颗小草,跌在了墙角里。在我身旁,田野在飞驰,树木发疯一般一闪而过。它们旋转着、弯曲着,发出短促的呻吟声。在包厢前端,需要跨到另一节车厢的脚踏板。我抓住另一节车厢的扶手时,胆怯起来,不敢前进,怎么也鼓不起劲儿来。‘快,妈的!’丈夫贴近我,用力推我。我闭上眼睛不知该如何迈腿,只是像动物那样,本能地用爪子抓住扶手,以防跌下去。我不明白怎么会没有人发现我们?我们一共穿过了三节车厢。其中一节是二等车厢,里面挤满了人。我记得,乘客们的头在灯光下排成一排又一排。我相信,有朝一日再同他们相见,我还可以认出他们。一位胖男子长着红色颊髯,两个女郎在弯着身体发笑。‘快走,他妈的!’我当时已经吓胡涂了,只知巴朗唐的灯光已经接近,机车开始鸣笛,后来我感到像是被人揪住头发拖着带走了。丈夫一手抓着我,一手从我肩上伸过去打开车厢门,把我扔进车厢小隔间里。列车到站后,我气喘吁吁,昏昏沉沉躺在角落里。我听见丈夫站在门口同巴朗唐站的站长说了几句话,后来列车启动,我丈夫就躺在长凳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直到勒阿弗尔,我们一直没有再开口。喔,我恨他,恨他!你要知道,他干的这些坏事叫我吃尽了苦头!只有你,亲爱的,你才是我所喜爱的人,因为你给我带来了幸福!”
  塞芙丽娜激动地讲完这个长故事之后,讲出了最后这句话。这是她快乐的表露,也是对往事的诅咒。雅克也被她搅得心猿意马,像她一样欲火上升,但他又一次拦住她说:“不,再等一下,你压在他腿上,感觉到他是怎么死的吗?”
  董事长的形象又闪现在雅克眼前,一阵强烈的情感从他心头涌出。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一滩鲜血,不由得对行凶杀人一事产生了好奇。
  “还有刀子,你感到刀子插进去了吗?”
  “是的,只听见低沉地响了一下。”
  “啊,低沉地响了一下……没有发出喀嚓的声音吗?你能肯定?”
  “不,不是喀嚓,而是噗哧一声。”
  “后来呢?他抽搐了几下,对吗?”
  “对,他抽搐了三下。喔,从头到脚全身抽搐,连脚跟都抽搐。”
  “抽搐之后,身体就僵直了,对吧?”
  “对,第一次抽搐很凶,后两次轻一些。”
  “他死后,你,你当时有什么感觉?认为就这么一刀,他就彻底死了?”
  “我?喔,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快告诉我,你当时的感觉,坦率一些!你感到难过吗?”
  “没,没有,我没有感到难过。”
  “那,你感到高兴?”
  “高兴?不,我也没有感到高兴!”
  “亲爱的,那你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求求你,全告诉我吧!告诉我你当时的感觉。”
  “天哪,这该怎么说呢!真叫人害怕,那会把你吓跑,跑得很远很远!那一分钟的时间比我一生的时间还长。”
  塞芙丽娜咬紧牙关,结结巴巴。雅克把她抱住,她也用力搂住他,他俩在死亡的深渊里交欢求爱,像爱情期的动物,不顾一切要去寻求感官刺激。他们沙哑地喘息着,天花板上的光圈已经消失,炉火也已熄灭。由于室外特别寒冷,室内也开始冷起来。在大雪覆盖下的巴黎城,静悄悄,无声无息。接着,隔壁女报贩家传来一阵打鼾声,沉睡的住宅陷入黑暗之中。
  雅克把塞芙丽娜抱在怀里,感到她困得厉害。乘车、在米萨尔家长时间等候以及刚才的高度兴奋把她累垮了。她像孩子一样结巴着说了声晚安就呼呼入睡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此时,挂钟刚打三点。
  雅克让塞芙丽娜在自己左臂上枕了一会儿,后来他感到手臂发麻。雅克无法入睡,总感到黑暗中有只手在扒他的眼皮。房间漆黑成一团,什么也看不清,连炉子、家具和墙壁都分不出来,只有转过脸时,能看见窗子,像两个静止不动的白色方块,犹如梦中的幻影。雅克肢体也十分疲劳,但大脑十分兴奋,不断涌出一串又一串的联想,真叫人不可思议。每当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以为可以入睡时,同样的想法及同样的形象就会再度出现,像机器般,有规律地反复出现。他睁大着眼睛,眼前满是影子和一个个凶杀场景。这种场面反复出现,躲不开,闪不过,气得他发疯。小刀低沉地刺入咽喉,身体抽搐三次,一口鲜血喷出,生命随之结束,雅克感到那血溅了他一手。这个场面出现了二十次、三十次。刀子捅进去,身体在抽搐……雅克感到害怕,胸口发闷,难以坚持。喔,就这么一刀即可满足他那久远的愿望,就可以体会到人在垂死时的感觉,可以品尝人生那绝无仅有的一剎那的感情!
  雅克呼吸愈加困难,以为是塞芙丽娜压着自己的胳膊,所以才无法入睡。他轻轻把胳膊抽出,没有弄醒塞芙丽娜,他让塞芙丽娜躺在自己身边。一开始,他如释重负,呼吸也顺畅了一些,认为大概可以入睡了,但他仍感到那只无形的手在扒他的眼皮。黑暗中,血淋淋的凶杀场面展现在他眼前:刀子捅进去、身体在抽搐、鲜血涌出,从咽喉的伤口涌出。伤口很大,似乎是用斧头劈开的,一张一合。雅克不再坚持睡觉了,他躺在床上,死死盯着眼前的景象。他感到脑袋在拼命工作,犹如奔跑的机车,隆隆作响。这是旧病复发,是很久以前青少年时期留下的病根。他原以为顽疾已经痊愈,因为自从他占有塞芙丽娜以来,那种残杀女性的欲念已经熄灭。可是现在,在董事长被杀一案的引诱下,雅克旧病复发,强烈地感到想杀人。刚才,塞芙丽娜贴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肢体,悄悄对他讲完那起凶杀案之后,雅克的杀人欲达到了高峰。他悄悄离开塞芙丽娜,不敢接触她的肉体,因为他一接触她的身体就感受到身子发热,热流沿脊椎上升,似乎身下的床垫变成了一盆炭火,灼烧着颈背。雅克把胳膊伸到被子外,但双手马上被冻得冰凉,打起寒颤来,他只好又把胳膊缩进被窝。他先把双手放在腹部,后来又压到臀下。他把手囚禁在臀下,似乎担心它们会做什么坏事,一种他不愿意做,但又难以控制的事情。
  挂钟每次打点,雅克都仔细数着打了几下。四点、五点、六点,他盼望天快点亮,希冀黎明的到达能驱散他的噩梦。他转身对着窗子,望着窗玻璃,但窗口还是只有积雪的反光。六点一刻,他听见从勒阿弗尔开来的直达快车进站了,仅晚点四十分钟,这说明铁路上交通已经恢复。直到七点,雅克才发现玻璃窗亮了,一抹乳白色亮光慢慢升起,房间里明亮了,模糊的家具似乎在光亮中浮动,炉子、衣柜、碗柜都变得清晰起来。雅克照旧无法闭上眼睛,相反地,而是把眼睛瞪得很大,似乎眼球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雅克看见了昨夜切点心用的那把刀子。由于房间里尚未太亮,与其说是看见倒不如说是猜到刀子在那儿。现在雅克眼前总闪动着那把刀子,一把尖头小刀。天色愈来愈亮,从窗口射进来的曙光全部集中到那把刀子上了。雅克不由担心起来,把双手更紧紧地压在身下。因为他感到它们蠢蠢欲动,似乎准备造反,不准备听从大脑的支配,难道双手已不再属于他?变成了别人的手,就是人类在森林杀戮动物时,某一祖先遗留下来的手!
  为避开那把刀子,雅克把脸转向塞芙丽娜。塞芙丽娜十分疲倦,睡得很香,像孩童一样均匀地呼吸着。她那如云的秀发散开,盖在枕头上,披在肩头上。下巴下方,环形卷发中间,雅克看见了她那乳汁一般细嫩的粉色咽喉。雅克盯着它,似乎是首次看见它似的。实际上,他十分喜欢她的喉咙,总忘不了它的形象,总想占有它的主人,他在开车时也念念不忘。这个喉咙令雅克忧虑,让雅克不安。有一次由于他思想不集中,竟不顾安全信号,全速通过了一个小车站。等他醒悟之后列车已经离开了车站。雅克望着这粉色喉咙,看得入迷,想得发痴。他心头虽然尚有一丝恐惧,但越来越感到应去拿起那把小刀,把它捅进这个女性肌体里,全部插进去。他似乎听见小刀捅进去时的轻轻撞击声,看见对方的身体抖动了三下,喷出一股热血,然后就僵直地死去了。雅克想努力摆脱这种想法,但他感到自己的毅力在慢慢减弱。他被这些想法死死套住,脱身不得,处境危险。假如被那些想法战胜,他就会屈服于本能的冲动。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模糊了,他的手胜利了,挣脱了出来。雅克明白,他已无法控制自己那双手,要是他继续躺在塞芙丽娜身边,肯定会出事儿。雅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出床外,醉鬼一般滚在地板上。他缩成一团,脚被塞芙丽娜扔在地上的裙子绊住,几乎跌倒。雅克蹒跚着,摸找他的衣服。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穿上衣服,拿起那把刀,到街上去杀一个女性。因为杀人的欲望叫他难以忍受,他必须杀掉一个女性才能平静下来。他到处找裤子,连找三次才发现裤子就在他手里,他费了不少力气穿上鞋。尽管天色已经大亮,但房间里满是棕红色烟雾。那是一个冰冷又有雾气的早晨,一切的一切统统被大雾所淹没。雅克冷得发抖,最后总算穿好了衣服。他拿起刀子,把刀子藏在衣袖里。他要去杀人,去杀他所遇见的第一位女性。忽然床头传来轻轻的擦摩声和长长的叹息声,雅克不动了,脸色苍白,站在床边。
  原来是塞芙丽娜醒了。
  “亲爱的,怎么,你要出去?”
  雅克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塞芙丽娜,他希望她能重新睡下。
  “你去哪儿呀,亲爱的?”
  雅克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是工作上的事情……我马上就回来,你睡吧!”
  塞芙丽娜含混地说了几个什么字,便又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噢,真困!困死我了!来,吻我一下吧,亲爱的!”
  雅克没敢动弹。他明白,假如他握着刀子转回去,看见她赤裸的细嫩美丽肢体,看见她斜躺在床上的姿势,他将会痴痴地站在她身旁,失去外出的勇气,他还会不由自主地举刀刺进塞芙丽娜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