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三十一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51:32      字数:2175
  她开始悄悄讲述她在格朗莫兰董事长度过的童年生活。声音很低,像夜间窗子上的昆虫嗡叫一样。塞芙丽娜本想撒谎,不讲她同董事长的私情,但后来她感到应坦率诚实,应把一切的一切统统讲出去,那她就会如释重负,会感到轻松愉快。于是,她就滔滔不绝、慢声细语地讲述起来。
  “你知道吗?在二月份,就在这个房间里,就是在他同副省长吵架之后。这件事你还记得吧?那天就同我们刚才一样,也在这张桌子上吃点心。我们很愉快,因为当时他什么也不知道,我当然也不会那么笨,主动去讲那种事儿。但后来他通过一枚戒指全知道了。戒指是过去董事长给我的一件礼品,不知他怎么就猜到了。啊,亲爱的,你肯定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对待我的?”
  雅克感到塞芙丽娜在发抖,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身体。
  “他一拳将我打倒,抓着头发在地上拖着我走。后来,他抬起脚跟对着我的脸,似乎要把我一脚踩碎。不,走着瞧,只要我有口气,这事就不算完!天哪,他继续揍我,同时向我提了许多问题,逼我讲述那件事情,我简直羞于开口。你该明白,我是个坦率的人,对不对?你没有逼我,我就把实情全告诉了你。算了,他问的那些脏话,我羞于重复。他几乎把我打昏,这是实情。无疑,他爱我,所以他知道这些真相之后气愤填膺。我承认,要是在婚前告诉他,我的作法就显得正直多了。但应该明白那是往事,只有野人才会对往事如此嫉妒!喂,你呢,亲爱的,你不会了解此事之后就不再爱我了吧?”
  雅克正在考虑,没有吱声。塞芙丽娜像水蛇结一样紧紧缠住雅克的脖子和下腹。雅克感到吃惊,他没有料到还会有这种事情。他原来认为是为遗嘱一事,现在看来远非如此,而是有更复杂的原因。其实雅克也希望如此,这说明卢博夫妇杀人并非是为了钱财,那他也就没有理由蔑视他们了。过去,雅克的思想一直很矛盾。即使在他同塞芙丽娜亲吻时,也没有摆脱矛盾心理。
  “我不再爱你?为什么呢?对你的过去我毫不在意,那些事情与我无关。你是卢博之妻,在这之前,你也可以先做另一个人的妻子。”
  两人不再讲话,紧紧楼抱在一起,搂得喘不过气来。雅克感到塞芙丽娜的乳房贴在自己胸旁,圆滚滚、鼓囊囊、硬梆梆。
  “啊,原来你做过老家伙的拼头!不管怎么讲,这事也够荒诞的!”
  塞芙丽娜挺直身体,靠紧雅克,把脸伸到他嘴边,吻着雅克,结巴着说:“你才是我心爱的人,我真心喜欢的人就你一个。喔,和他们俩在一起……你怎能知道呢?我根本感觉不到是什么滋味。只有同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幸福!”
  塞芙丽娜用爱抚刺激雅克的性欲,她甘愿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她需要他,用失去理智的手把他拉住。雅克虽感欲火烧身,但无意马上答应她的要求,只是握住对方的手说:“不,不,再等一下。那,那个老家伙呢?”
  塞芙丽娜周身战栗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对,是我们杀死了他。”
  情欲的颤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想到凶杀场面的恐惧,是极度欢快之后的极度痛苦。剎那间,塞芙丽娜感到一阵晕眩,感到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把鼻子贴在雅克脖子上,依然悄悄地说:“他叫我给董事长写封信,请董事长和我们乘坐同一班快车,并要求董事长到鲁昂之后再露面。
  我坐在座位上周身发抖,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不幸就感到惶恐不安。在我们对面坐着一位黑装女子,她默不作声的神态叫我害怕。我不敢看她,认为她知道我们正在想什么。从巴黎到里昂,行程两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我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动弹一下,闭着眼睛装睡。他就在我身边,也是一动也不动。最使我忧虑的是,我知道他正在策画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到底打算怎么办,我当时是一无所知。啊,当时我心里是一团乱麻,耳边响着汽笛声、火车的颠簸声和车轮的滚动声……那叫什么旅行啊!”
  雅克把嘴贴在塞芙丽娜香喷喷的厚发上,不时有意无意地吻她一口。
  “但你们和他不在同一车厢,怎能杀死他呢?”
  “别忙,听我慢慢告诉你。这是我丈夫的主意。他之所以能够成功,纯系偶然,这是实情。火车在鲁昂停车十分钟,我们下到月台,丈夫逼着我装作活动腿脚,一直走到董事长包厢前。我丈夫一见董事长站在车厢门口,装作吃惊的样子,似乎他不知道董事长也在车上,由于次日在勒阿弗尔有活动,乘客很多,你拥我挤,争抢着挤上二等车厢。在要关车门时,董事长请我们上到他的包厢里。我有些犹豫,说我们的箱子还在那边。董事长大声说箱子不会弄丢,我们可以到巴朗唐站之后再去取箱子,因为他要在那里下车。我丈夫一度有些担心,想跑回去取箱子,偏在那个时候,列车长吹响了哨子,我丈夫下了决心,把我推上车,他也跟了上去。他关上车门,拉下窗玻璃,可是为什么没有人看见我们呢?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估计是因为当时乘客拥挤,月台上很乱,列车员稀里胡涂,没有留意我们,反正没有人敢肯定看见了我们。火车启动,慢慢离开了车站。”
  塞芙丽停顿了一下,又想起那个场面。她不知不觉放松了四肢,左腿一处肌肉发跳,右腿有节奏地磨擦着雅克的膝盖。
  “啊,刚坐进包厢,我感到两旁的地面在慢慢后退!我昏头昏脑,总惦念着我们的箱子。怎么才能取回箱子呢?把箱子留在那里岂不是要露出马脚?我原以为行凶杀人根本不可能,那是愚蠢作法,是孩童的幻想,我们第二天就会被抓去,会被逼招供,所以我暗暗自我安慰,认为丈夫一定会退缩,他绝不敢行凶杀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同董事长交谈的神态就会发现他决心已下,根本不计后果。我丈夫显得十分镇静,像平时一样谈笑风生,只有从他那一直盯着我的明亮目光中,我才发现他是决心一干到底。我知道再走一或两公里,到他选定的地方后,他就会杀死董事长,这点肯定无疑,从他那平静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一直在安详地望着董事长。用不了多久,董事长就要离开人世了!我没有吱声,心头抖动,但也只好尽力掩饰着。他们看我时,我就佯装微笑。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去车门口呼叫呢?后来我清醒之后,对此感到奇怪,我既没有呼救,也没有按警铃。我像是瘫了,全身无力,我甚至感到我丈夫有权杀死董事长,亲爱的,既然我把一切统统告诉了你,我就该向你承认,尽管我不同意杀人,但我的身心是站在丈夫这一边的。因为就他俩比较,丈夫要年轻一些,对不对?至于另一位,喔,他的爱抚……唉,谁能知道呢?我们做了没有料到的事情。平日,我连小鸡都从不杀一只!啊,在那个动乱之夜,那个一直在我心头嘶叫的可怕夜晚!”
  雅克感到自己怀中的瘦小柔弱女子突变得高深莫测了,就像一眼看不透的夜色。雅克用力搂紧她,但没有用,因为他仍无法看透这个女人的心。
  雅克听罢对方讲述的凶杀故事,突然兴奋起来。
  “告诉我,是你帮他杀死了那个老家伙?”
  塞芙丽娜没有回答,继续讲她的故事。她说:“我坐在沙发一端,董事长坐在另一端,我丈夫坐在中间。他俩谈论即将举行的大选。我发现我丈夫不时向窗外张望,神色有些不耐烦,可能是在了解列车开到了什么地方。我也随着他的目光推算走了多远。夜色苍茫,树木的影子一闪而过,只有车轮的隆隆声。过去我从未留意过这种声音,它们疯狂、呻吟、杂乱,叫人心惊胆寒,像野兽临死前的惨叫和呜咽!列车在全速前进,突然路旁闪出亮光,原来是一个火车站——马罗默车站,离鲁昂站两法里。下一站是马洛内,再下一站是巴朗唐。他要在哪里动手呢?难道他要到最后一刻钟才动手吗?我已失去时间和地点概念,像从高处坠下的石块,在震耳欲聋的声音里跌进深渊。列车经过马洛内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丈夫要在一公里之外的隧道里动手。我转身望着丈夫,四目相遇,我可以肯定,他要在隧道里下手。还有两分钟,列车在飞奔,在迪埃普岔道上,我看见扳道工站在路口。一旁是山坡,我看见山坡上有个人在挥手诅咒我们。列车长鸣一声,钻进了隧道。在隧道里回声很大!你知道,那滚动的车轮声犹如铁锤击打在铁砧上一样。在那惊恐之际,我感到车轮声胜似雷声。”
  塞芙丽娜打了个寒颤,停了一下,换了一种声音,笑吟吟地说:“那样做很愚蠢,对吧,亲爱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感到脊背发凉呢!可是在你身边,我身上很温暖,我太高兴了!况且你也知道,现在我再也不必害怕了。案件已经结束,政府的大官们更不想查清此案。喔,我明白,所以很放心。”
  塞芙丽娜笑着补充说:“比如你,你可以吹嘘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告诉我,你当时到底都看见了些什么?这件事儿我一直困惑不解。”
  “就是我对法官所讲的那些,没有别的。一个男人在杀另一个,由于我当时精神异常,故而不敢肯定。我不是还认出了你丈夫吗?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但我敢肯定是他。”
  塞芙丽娜高兴地打断雅克:“你还记得吗?那天在街心公园,我对你说,我们根本没有杀人。那是我俩首次单独在巴黎坐在一起。你感到奇怪吗?我说那不是我们干的,但我明白你会往反面去想。实际上那天,我就把一切全告诉你了,你说对不对?喔,亲爱的,你知道吗?这件事儿一直在我脑海里闪现,我也正是从那天起才爱上了你。”
  两人都十分激动,更紧紧搂在一起,恨不得并成一个人。
  塞芙丽娜接着说:“火车奔驰在隧道里,隧道很长,列车在里面跑了三分钟,但我感到像是过了一小时。由于隆隆声震耳欲聋,董事长不再讲话。在那关键时刻我丈夫好像昏了过去,纹丝不动。在跳动的灯光下,我发现他的耳朵变成了紫色,难道他要等到跑出隧道再动手?我知道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已经来临,势不可挡,难以阻拦。我当时只有一个愿望,尽快结束此事,别再无限期地等待下去了!既然董事长该杀,那为什么还不下手?我本该拿起刀子去结束这件事情,但我胆子小,心里难过。丈夫望着我,大概从我的表情上发现了这一点。说时迟,那时快,我丈夫猛地扑上去,用手抓住董事长的肩头。当时董事长正侧身望着包厢门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坏了,本能地躲闪着挣扎,伸手去按警铃,警铃就在他脑袋上方。他刚够着警铃按钮,手就被我丈夫拉了下来,被打倒在软垫长椅上,身体一下子弯成了两截。由于惊吓,董事长张开大嘴呼叫求救,但在车轮的隆隆声中,他的喊声模糊不清。我听见丈夫喘息着疯狂地骂道:‘猪猡!猪猡!’隆隆声变小了,列车冲出隧道,灰蒙蒙的原野又展现在我们眼前,一个个树影一闪而过。我僵直地坐在角落里,靠在椅背上,尽量离他们远一些。搏斗持续了多久呢?估计只有几秒钟,我却感到时间很长,感到乘客们听到了董事长的叫喊声,感到路旁的树木都在窥测我们。我丈夫手中拿着刀子,但不能下手,因为他被对方一脚踢开,跌撞在地板上,几乎摔倒。火车在奔驰,带着我们全速前进,车头已靠近德莫法十字架路口,鸣响了汽笛。剎时间,我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量,猛扑上去,抱住了董事长的双腿。我像从上面掉下的一包东西,把全身重量全部压在董事长腿上,使他无法动弹。我并没有看见,但我感到刀子捅进了他的咽喉。董事长的身体长时间抖动,抽搐了三次才死去,像只打碎的挂钟,一下子散了架。喔,那时垂死前的抽搐。直至今日,我的四肢似乎还能感到他的反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