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三十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51:08      字数:1877
  塞芙丽娜慢慢摘下帽子,在脱大衣时,她打起哆嗦,因为那里太冷。火炉旁小箱子里有煤块和木柴。塞芙丽娜顾不得大衣,马上去生炉子。她高兴了,刚进屋时的不安消失了。为这爱情之夜做点事情叫她高兴。她想到自己将同雅克暖和地渡过一夜,心头充满了私奔的柔情蜜意。他们早就盼望能有这么一天,但一直没有机会。他们多么希望这一天能早日到来呀!炉子里的火烧旺之后,塞芙丽娜又去做别的准备工作,把椅子放好,抽出白床单铺在床上。床很大,铺床叫她大伤脑筋。最令塞芙丽娜苦恼的是,食品柜里没有吃喝的东西,可能最近几天,佩克当家把面包板上的面包屑都吃光了,家里只剩下那截蜡烛,可是睡觉时并不需要点灯。房间里一暖和,塞芙丽娜就变得活跃了。她站在房子中央向周围望了一眼,看是否还缺少什么。
  在塞芙丽娜奇怪,雅克为什么还不来之际,一声汽笛把她吸引到窗前,原来是十一点二十开往勒阿弗尔的直达快车启动了。窗下是宽阔的火车站,铁轨一直从车站通往巴蒂涅勒隧道。路基上铺着白雪,黑色铁轨呈扇形铺开。机车、车厢和车场的房屋都披着白装,悄悄睡着了。月台的宽大廊棚和饰着镂空花纹的欧洲桥架的拐弯处,白茫茫全是积雪。夜色里,对面罗马大街的楼房仍显得很脏,黄色墙壁在雪景中显得十分杂乱。开往勒阿弗尔去的直达列车出现了,灰色的列车爬行着。头灯划破夜空,闪烁着耀眼的光柱。塞芙丽娜目送列车消失在桥下,车尾那三盏红灯映照在白雪上。她转身回屋时不由哆嗦了一下。那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吗?她似乎感到有人在她的脖颈上吹气,热气透过衣服钻进了她的肌体里。她睁大眼睛四下张望,不见任何人影。
  雅克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还不来?十分钟又过去了,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用指尖刮磨门板的声音。塞芙丽娜开始有些担心,但她马上明白了,忙去开门。是雅克,他带来了一瓶马拉加麝香葡萄酒和一块大蛋糕。
  塞芙丽娜不由笑逐颜开,柔情脉脉搂住雅克的脖子:“喔,你真好,什么都想到了!”
  雅克马上示意,不让她讲话:“嘘!嘘!”
  塞芙丽娜压低声音,她以为女门房在雅克身后。其实没有,雅克运气也不错,他正要按铃,见楼门打开了,一位太太领着女儿走出,可能是多韦涅家的客人,所以他进来时也无人发现。但在楼道口,雅克见有一扇门半开半闭,是女报贩正在盆子里洗东西。
  “别吱声,好不好?说话声音轻一些!”
  塞芙丽娜答应着,激情难耐地把雅克紧紧抱住,在他脸上无声地亲吻着。他们如此神秘,窃窃私语,塞芙丽娜感到十分高兴。
  “好,好!你瞧着吧,邻居们会以为是两只小耗子在吱叫呢!”
  塞芙丽娜蹑手蹑脚准备餐具:两个大盘子、两只酒杯、两把小刀。当某件东西发出响声时,她就停一下,很想开怀大笑。
  雅克高兴地望着情妇,悄声说:“我想你一定饿了吧?”
  “是呀,我都饿坏了!鲁昂那顿饭太差了!”
  “那,要不要我下楼去买一只鸡?”
  “啊,不必了,那你就进不来了!不必了,有蛋糕就可以了。”
  他们马上入座,并肩挤在一起,几乎是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们把点心一分为二,像一对淘气的小情人大口吃起来。塞芙丽娜叫嚷口渴,一口气喝了两杯马拉加酒,立刻双颊绯红。炉子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热气熏人。雅克情不自禁在情妇背上响亮地吻了一口,塞芙丽娜急忙拉住他说:“嘘!嘘!”
  她示意他侧耳细听。在寂静中,楼下多韦涅家又响起低沉而有节奏音乐声,是那些小姐在举办家庭舞会。隔壁女报贩把洗衣水倒往楼道口的污水槽里,回身关上了房门。此时,楼下的跳舞声停了一下。外面是宁静的白雪世界,只能听到低沉的车轮声。一列火车启动,汽笛声像是轻轻的呜咽声。
  雅克喃喃地说:“是十二点差十分开往奥特伊的列车。”
  然后,雅克像是在提醒塞芙丽娜,悄声说:“睡觉吧!亲爱的,嗯?”
  塞芙丽娜没有回答,她在幸福之余想起了往事,想起她同丈夫在这里度过的那几个小时。难道今天是那次午饭的继续?他们是在同一张桌子上,在同样的乐声中,吃着同样的点心。这使她激奋、迷惘。塞芙丽娜沉浸在回忆之中,迫切感到应把一切的一切统统告诉雅克,把自己的身心完全交给他。这种心情近似肉欲,难以区分。她感到自己应进一步把自己交给他。要是在拥抱之际,在卿卿我我的时刻把这一切统统告诉情夫,他们的关系就会更加亲密。往事重现在眼前,丈夫就在那里。塞芙丽娜扭过脸,似乎又看见丈夫毛茸茸的短手从自己肩后伸出,去取那把刀子。
  雅克催促道:“上床吧,亲爱的!”
  塞芙丽娜打了个寒噤。她感到雅克又把嘴唇贴在自己的嘴上,再次封住她的嘴,不让她开口。她悄悄站起来,迅速脱去衣服,钻进被窝,连掉在地板上的连衣裙也顾不得拾起来。雅克也顾不得收拾饭桌上狼藉的杯盘。蜡烛即将燃尽,灯光开始摇曳。当雅克也脱掉衣服躺下去时,两人的肉体一接触,欲火发泄,两人都气喘吁吁。卧室里气氛宁静,除楼下传来阵阵音乐声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声息。他们的肢体发狂地颤抖,深深地痉挛,令人晕眩。
  雅克发现塞芙丽娜同过去判若两人,在最初的几次幽会时,她十分温顺、被动,蓝眼睛清澈透亮。现在,她的黑发下,情欲十分炽烈。她在他怀里慢慢苏醒,过去是冷若冰霜休眠中的处女,现在苏醒了。不论老淫棍格朗莫兰的蹂躏,还是卢博的粗暴发泄,都未能把她从处女的休眠中唤醒。她是人间宠物,过去是任凭男人摆布,现在她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爱情。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奉献给雅克,感激他给予自己快乐。她性欲旺盛,是雅克使她懂得了什么是爱,所以她对雅克倍加亲热。这是何等的幸福呀!她舒坦地搂住雅克,让他紧贴在自己胸脯。她轻轻闭上嘴,屏着呼吸,尽情享受着欢乐。
  当他们睁开眼睛时,不由一惊:“蜡烛灭了!”
  塞芙丽娜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表示这没有什么关系。然后她强忍住笑声,问:“嗯,我乖吗?”
  “喔,是的,没有人能听见,咱们是一对真正的小耗子!”
  他们并排躺着。她搂住他,缩成一团贴在他身上,用鼻子嗅他的脖子,舒心地叹着气说:“天哪,这可真舒服!”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房间里一团漆黑,只能分辨出两扇灰白的窗子。通红的炉火在天花板上映出一个大圆圈,他们瞪大眼睛盯着那个光圈。楼下的乐声已经停止,门已上闩,整座楼房已进入梦乡。楼下,从卡昂开来的火车进站了,震动着转盘,沉闷的撞击声似乎非常遥远,不能听见。
  塞芙丽娜这样搂着雅克,不一会儿就感到欲火难忍。这样她更感到应该把过去的一切全部告诉对方。许多星期以来,这种心情一直在折磨着她。天花板上的圆形光圈在扩大,变成了一滩血。塞芙丽娜痴痴望着光圈,似乎听到周围的一切正在高声诉说往事。她的话涌到嘴边,面部肌肉紧张地抽搐着。假如自己把一切的一切统统告诉对方,把自己同他溶化在一起,那该多好呀!
  “亲爱的,你知道吗……”
  雅克也望着天花板上通红的光圈,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靠近她,恨不得把身体同她那娇嫩的身子融为一体。刚才雅克也是思潮如涌,想到那件吓人的卑鄙事件。对此,他俩都想开口,但又一直没有讲出口。雅克一直不让情妇提那件事儿。他担心那会使他旧病复发,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会制造流血事件。但现在,雅克周身无力,无法再用热吻去封住对方的嘴。他躺在这温暖的床上,躺在女性温柔的怀抱里,感到十分舒坦,身体几乎酥软了。雅克相信,塞芙丽娜迟早会把一切统统告诉他的。他发现对方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但终于开口了。这时,雅克如释重负,终于结束了惶惶不安的期待时期。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丈夫疑心我陪你睡过觉。”
  在最后一瞬间,塞芙丽娜违背初衷,没有讲那件事儿,而是说出前天夜里在她家发生的一件事儿。
  “喔,你这么想?”雅克不相信地喃喃说着:“他是那么客气而且热情!今天早上,他还同我握过手呢!”
  “我肯定他什么都知道。现在他大概正在猜想我们如何搂抱在一起,如何亲热的情景!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
  塞芙丽娜不说了,靠近雅克,用力搂住他。这种幸福感加深了她对丈夫的仇恨。她沉吟片刻,颤抖着说:“嗯,我恨他,恨他!”
  雅克不由一惊。他对卢博毫无怨恨之意,反而认为卢博为人十分随和。
  雅克问:“噢,那是为什么?他并没有妨碍我们呀!”
  塞芙丽娜没有回答,只是重复说:“我恨他!他在身边,我就会感到不舒服。啊!要是可能的话,我想逃走,永远和你在一起!”
  雅克被对方的柔情所感动,他把情妇拉近自己,贴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贴在一起。塞芙丽娜缩成一团,嘴唇亲着他的脖子,悄声说:“这是因为你还不了解他,亲爱的……”
  这次塞芙丽娜要坦白了,坦白虽然可怕,但不可避免。雅克心里明白,她这次一定要讲出来,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她,因为雅克把她身上那种被爱和占有的欲念唤醒了。屋里不闻任何声息,女报贩大概已经入睡。外面,大雪覆盖着巴黎,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车辆的飞驰声。开往勒阿弗尔的最后一列火车是十二点二十分发车,它一出发就把车站的生命给带走了。炉子已不再呼呼作响,火苗已经消失,只剩下发红的煤块映照着天花板,光圈显得更红,犹如一只恐怖的大眼睛。屋里很热,像一层厚雾压在床头,令人窒息。他俩昏昏沉沉,手足交错,拥抱在一起。
  “亲爱的,因为你不了解……”
  雅克忍耐不住,脱口说道:“不,我了解。”
  “不,你可能生过疑,但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为了遗产才那么干的。”
  塞芙丽娜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一笑:“啊,对,是为遗产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