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二十七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9:50      字数:2011
  天气异常寒冷,雪花不时飘进车厢,乘客们忙把脑袋缩了回去,拉上了窗玻璃。但在关闭的车厢里,乘客议论纷纷,脸上布满阴云,一片嘈杂声。只有两扇窗子还开着,中间隔着三个小隔间,是两名乘客在聊天。一位四旬开外,是美国人;另一位是住在勒阿弗尔的年轻人。他俩对铲雪一事颇感兴趣。
  “先生,要是在美国,乘客全会下车帮助铲雪的。”
  “喔,没关系。去年我曾两次被大雪困住。因工作需要,我每隔几周就去巴黎一次。”
  “先生,我是每三周去一次。”
  “怎么,您从纽约来?”
  “对,先生,我从纽约来。”
  雅克开始铲雪,他见塞芙丽娜站在头节车厢门口。她站在那里是想离他近一些。雅克用恳切的目光请她回去。她明白了,退回车厢里,躲开了扑打脸面的寒风。雅克想到塞芙丽娜,干活儿更卖力。他找到了停车的原因,机车被陷住不是因为车轮,而是因为夹在轮子中间的炉灰箱。是它把积雪压实,堆成巨大的雪块,阻碍机车前进。雅克马上想出了解决办法。
  “应该拆下炉灰箱!”
  一开始列车长不同意,他是司机的上司,不主张让司机拆卸机车零件。但后来他还是答应了:“既然您负责,那就拆把!”
  拆炉灰箱是件艰苦工作,要躺在机车下,用脊背压住融雪。雅克和佩克干了近半个小时。幸好工具箱里备有螺丝刀等工具。他们冒着几十次被烧伤或压伤的危险,终于把炉灰箱拆了下来。但这还不够,还必须把它从机车底下掏出来。它既重又笨,装在轮子和汽缸中间,碍手碍脚。但他们四个人终于把它抬了出来,拖到铁轨路基的斜坡上。
  列车长说:“现在,该把路基清理一下了。”
  列车被困了约一个小时,乘客愈感不安,不时有人打开窗玻璃,问为什么还不开车。惊慌、叫嚷、哭叫和惶恐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雅克说:“好了,路面已基本清理出来,你们上车吧!余下的事情由我负责。”
  雅克和佩克又回到岗位上,列车长和尾车司机也回到了行李车上。雅克打开排汽阀,滚热的蒸汽呼啸而出,把车轮上的雪块化掉,然后他握住驾驶杆,向后倒车,慢慢后退了三百米让出一段路面。接着,他加大汽压,超过了允许的压力。他开足马力,全力向雪墙冲去。利松号犹如伐木工用斧头砍树,发出响亮的吭嗨声。它那坚固的铁骨架格格作响,但还是冲不过去,只好停下来,颤抖着,喷着黑烟。雅克又试了两次,先倒车,后冲刺。每次利松号都是挺直腰板、鼓起胸膛,巨人一般喘息着。最后它又喘了一口气,隆起钢铁肌肉作最后冲刺,终于冲了过去。在雪墙中间,列车跟在机车后面缓慢地前进了,自由了。
  佩克低声说:“真不愧是台好机车!”
  雅克一时看不清路面,摘下眼镜擦了一把。他心口怦跳,忘记了寒冷。他忽然想到在距德莫法十字架三百米处还有一段更低的路基,那里正是风口,积雪一定很深。他想,机车很可能在那儿抛锚。雅克倾身仔细朝远处望着,远方一处弯路后就是那段低凹路基,白雪已将沟壑填平。此时天色大亮,原野一片白茫茫,无边无垠,银光闪闪,空中,鹅毛大雪仍在飘落。
  利松号顺利地中速前进。出于谨慎,列车的前灯和尾灯都亮着。头灯装在锅炉烟囱底部,像龙卷风的眼睛在大白天闪动。机车靠近凹陷路基,头灯像恐惧的大眼睛,车头像惊吓的马匹呼呼喘息。机车猛地震动一下,勃然大怒,它只有在司机的全力驾驶下才能前进。司机打开炉门,让司炉加煤。现在,炉膛已不是夜间的彗星尾巴,而是在喷吐浓烟的怪物。黑烟冲向嗡嗡作响的灰色天空。
  利松号继续前进,走上那段低凹路基。路基左右两侧的斜坡已被积雪淹没,难以分辨路轨在何处。那里像是被激流冲出的洞穴,填满了积雪。机车开进去,喘着粗气走了五十米,速度愈来愈慢。它排开积雪,在前面堆起一面雪墙。白雪翻滚,越堆越高,像汹涌的波涛,要把机车吞噬。利松号终于被埋没、被打败了,但它停了一下,又猛一用力,冲了出去,又前进了三十来米,这才彻底完蛋。机车像垂危的病人,颤抖一下,大雪团压下来,淹没车轮和机件,把机车冻成了一个整体。利松号奄奄一息,在刺骨的寒风中停了下来。它不冒气、不动弹,像是咽气了。
  雅克说:“现在是彻底完了,我早就料到会在这儿抛锚。”
  雅克想往回倒一下,再冲刺一次,但机车却一动不动,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周围全被冻住,无声无息停在那里动弹不得。后面的车厢也完全冻僵,积雪一直堆到车厢门口。鹅毛大雪还在下,越下越大,冷风阵阵。列车被困住,积雪已经没到车身半腰。四外全是大雪,白皑皑,冷清清,叫人胆战心寒。万籁俱寂,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列车长把身子探出行李车,问道:“怎么,又陷住了?”
  佩克叫了一声:“唉,完了!”
  这次,形势确实十分危急。尾车司机跑着去车尾安装雾灯,以保护列车的安全。雅克则疯狂地拉着短笛,是遇难时的求救笛声,凄凉悲切,但在大雪之中,空气流动缓慢,笛声消失,根本传不到远方,连巴朗唐车站都传不到。怎么办?他们只有四个人,无论如何也无力清除那么厚的积雪。清除那些积雪必须来一队人马才行,他们只好去求援。更糟糕的是,乘客中间又出现了惶恐情绪。
  一扇车门打开,那位漂亮的棕发太太跳了下来,她以为出了车祸,十分紧张。她丈夫,那位上了年纪的批发商跟在她身后,高声大叫:“这是件丢脸的事情,我要给大臣写信!”
  女人的哭叫声,男人的吼叫声,从急速摇开的玻璃窗传出来。只有那两名英国女郎神态坦然,正在兴致勃勃地嘻笑。列车长想走过去安慰众人,年岁较大的英国女郎用带英国腔的法语说:“先生,要在这里停车吗?”
  几个男子跳下车,积雪一直没到他们腹部。那个美国人和勒阿弗尔的小伙子一起走向车头,想看个究竟。他俩点点头说:“要清除这么厚的积雪至少得四、五个小时!”
  “起码得二十名工人一起干!”
  雅克说服了列车长,列车长派尾车司机去巴朗唐求援,因为雅克同佩克不能离开机车。
  尾车司机走了,不一会儿就在低凹路基尽头消失了。他要步行四公里,估计两个小时赶不回来。雅克有些绝望,走下机车,来到第一节车厢,看见了赛芙丽娜,她已经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
  雅克说:“别怕,您什么也不必担心。”
  赛芙丽娜马上回答说:“我不怕,但我替您担心。”她怕别人听见,所以没敢同雅克“你我”相称。
  她的话如此温柔,双方都感到宽慰,相视一笑。雅克一转身,不由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芙洛尔、米萨尔,还有他未能马上认出的两个男子走了过来。他们听到求救的笛声后就赶来了。米萨尔正好歇班,正同两个小伙子在一起喝酒。一个是采石工布卡什,由于天降大雪,他无事可干;另一位是扳道工奥齐勒,他从隧道另一侧的马洛内来。虽然芙洛尔并不欢迎,但奥齐勒照旧紧追不放。至于芙洛尔,她是出于好奇,赶来看热闹的。她像男子一样勇敢结实,是个闲不住的女孩。对她和她父亲米萨尔来说,列车停在门口是件大事,是罕见的冒险行为。他们已在这里居住五年,不论黑夜白天,也不管阴晴风雨,每时每刻都有列车经过,但都像风驰电掣一般,一闪而过,连速度都不肯减一下。他们还没有看清列车的模样,车子就飞远了。有多少人从他们面前掠过,有多少人被这全速前进的列车带走!他们只能在灯光下模糊地看见乘客的面孔。有些面孔他们永远也难再看见第二次;有些面孔则有规律地经过这里,但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人姓甚名谁。而今天,火车在大雪中停在他们家门口,这可真是天地倒转,出了邪门。他们要去看看被冰雪阻在铁轨上的不速之客。他们要睁大眼睛,跑到高坡上仔细瞧瞧这些遇难的欧洲人。从开着的车门上可以看见身穿裘皮服装的女士,有几位身穿短大衣的男子走下火车。这些衣着华贵的乘客被困在冰原雪海之中,叫芙洛尔等人感到大吃一惊。
  但芙洛尔认出了赛芙丽娜。她一向特别留意雅克驾驶的列车,近来她发现每星期五,车上总有一位女性,列车一到德莫法十字架,这个女子就探出头来看一下那所宅院。芙洛尔发现那个女人在悄声同雅克交谈,眼神不由得黯淡下来。
  米萨尔也认出了赛芙丽娜,马上过去巴结。他大声说:“啊,卢博太太!真是时运不佳啊!您别在车上挨冻了,到我家去坐坐吧!”
  雅克同米萨尔握手问候,支持他的主张:“他说的对,恐怕要等几个小时,您会冻坏的。”
  赛芙丽娜婉言谢绝,她说自己穿得很暖和,况且在积雪中步行三百米叫她害怕。芙洛尔走过来,瞪着大眼睛望着赛芙丽娜。她说:“去吧,太太,我背着您。”
  不等赛芙丽娜回答,芙洛尔就用粗壮的双臂抱住她,像举小孩那样把她举了起来。芙洛尔把她放在铁轨另一侧被踩实的雪地上。她站在那里双脚不会下陷。乘客中发出赞叹的笑声,多么健壮的女孩!要是有十名这么健壮的女孩,两个小时就能把机车下的积雪清理干净。
  米萨尔的话从一节车厢传到另一节车厢。道口看守小屋里可以安身,那里有火,也许还有面包和酒。乘客明白并无危险之后,惊恐情绪有所缓和,但他们所处的环境并不见好转。锅炉已经变冷,其时已是九点钟,救援人员赶不到,大家就要挨饿受冻;他们可能要在那里等很久,说不定还要在那里过夜,这谁知道呢?乘客中分成两派:一些人感到绝望,他们拒绝离开,而是盖上毛毯躺在软垫长椅上,怒气冲冲地等候死神的降临;另一些人宁愿冒险在风雪中步行到道口看护小屋去休息,他们认为到那里可以避开车翻人亡或被冻死的危险。在后一部乘客中有那位上年纪的商人和她的妻子、英国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勒阿弗尔那个小伙子、那个美国人等,还有十来个其他乘客,他们准备出发。
  雅克悄声劝赛芙丽娜,并发誓说,他一旦可脱身,就马上去向她报告情况。由于芙洛尔一直盯着他俩,雅克便像对待老朋友那样悄声对芙洛尔说:“好吧!一言为定,你把这几位夫人和先生们领走吧!我只留下米萨尔他们就可以了,我们马上动手,边干边等。”
  卡布什、奥齐勒和米萨尔已经拿起铲子,佩克和列车长已经干起来。他们几位齐心协力清除机车下的积雪,用铲子把雪掏出,扔到斜坡上。没有人说话,皑皑雪野一片死寂,只有铲雪的沙沙声。那批乘客走远后,又回头张望一眼。列车卧在那里,在厚厚的白雪覆盖下,只露出一条窄窄的黑色车顶,车门和车窗均已关上。雪还在下,不声不响,想悄悄把列车掩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