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二十六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9:24      字数:2134
  “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看来它大概爬不上去了!”雅克咬着牙说。平日开车,他从不讲话。
  佩克昏昏沉沉,惊讶地望着雅克。雅克为什么对利松号不满?它不是一直是台勇敢又听话的机车吗?它启动快,开它上路是件愉快的事情。它的蒸汽机质量好,从巴黎跑到勒阿弗尔可以节省十分之一的燃料煤。它的进汽阀呱呱叫,调节蒸汽流量适中,可以及时切断多余的蒸气。有这样的优点,其他问题都可以原谅。就像品德贤慧又善于勤俭持家的主妇,她偶尔咳嗽两声,算不了什么缺点。当然利松号消耗的润滑油太多,但在别的方面是没得说的。那就多用点润滑油吧!
  恰在此时,雅克生气地说:“不加点润滑油,恐怕是冲不过去了!”
  雅克拿起油壶,要在列车行进中给它加油,这种事儿,他一生也没干过几次。他跨过栏杆,登上挡板,沿着锅炉前进。这工作十分危险,他双脚沾着白雪,在狭窄的铁板上直打滑;夜色黑暗,什么也看不清;狂风呼啸,似乎像吹动枯枝败叶那样要把他吹走。黑夜里,利松号喘着气向前奔驶,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上划出一道深沟。雅克就攀附在机车一侧,震动声使他身上发抖。机车带着他冲向远方。雅克攀到机车前部横档上,蹲在右侧汽缸油斗前。他用手抓住金属杆,十分小心地把油泵加满润滑油。然后,他爬虫一般绕到左侧汽缸旁加油。他回到驾驶台前时,显得疲惫不堪,脸色苍白,死人一般。他低声骂道:“该死的破机车!”
  雅克这样对待利松号实在罕见,叫佩克吃惊。佩克不由玩笑似地说:“应该叫我去,给女人加油,我是内行!”
  现在佩克清醒了一些,坐在位子上注视着铁路左侧。他的视力一向很好,甚至比雅克还强,但暴风雪遮住了世间万物。尽管他对道路情况了如指掌,但眼下也只能勉强认出都经过了哪些地方。铁轨被大雪盖住,篱笆墙、房舍都被风雪吞没了,这里已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无边无垠的雪野。利松号疯狂地在雪野上自由驰骋。在飞驰的列车上,在危险面前,他俩待在驾驶台上,与世隔绝,还要对身后那么多旅客的生命负责,这个责任太重大,难以承担。此刻,他们俩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团结,一种兄弟之情把他们紧紧连系在一起。
  佩克的玩笑化掉了雅克的一腔怒火,他也乐了,心头的火气消去了大半。无疑,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刻。雪越下越大,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火车继续爬坡。佩克似乎发现远方有个红灯,急忙告诉了雅克,但转眼间那盏红灯又消失了。照佩克的话说,那是一次幻觉。雅克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感到心中发慌,对司炉的幻觉不知所措,丧失了自信。在纷扬的雪花里,他只能看见一些巨大的黑影,似乎是夜色的影子在机车前面移动。那是倒下的电杆,还是拦路的山峰?难道机车会撞上去吗?雅克有些担心,拉动汽笛把手,长久地、绝望地鸣笛。凄厉的笛声划破风雪之夜,在雪野上回响。雅克这才发现鸣笛很及时,因为列车正在飞驰地通过圣·罗曼车站,而他刚才还以为已离开该站两公里了呢!
  跑完那段可怕的坡路,利松号开始轻松前进,雅克也可以喘口气了。从圣·罗曼到博尔贝克高原,路基平缓,坡度不大,看来可以安然抵达高原的另一端。他们在伯泽维尔站停车三分钟,雅克连声招呼站在月台上的站长,说出了自己的心事。由于大雪仍在下,积雪不断加厚,雅克担心难以赶到鲁昂,希望增加一台机车,双机车牵引。那里有车场,里面有备用机车。但站长说没有上司的命令,他无权动用备用机车。他能做到的就是向雅克提供五、六把木铲,在必要时可以用它们清理路轨上的积雪。佩克接过铲子放在煤水车厢一角。
  在高原上,利松号不吃力就能跑得很快。机车有些疲劳,司机不时打开炉门,让司炉加煤。每次加煤,炉火都会往夜幕中问出一道彗星尾巴似的亮光。列车奔驰在银色世界里,犹如一条点燃的耀眼白带子。其时是七点三刻,天色已亮,但在那茫茫天际,在飘忽不定的巨大白色漩涡里,只能看到一点苍白的亮光。在这苍白的亮光下,还无法分辨沿途景物的轮廓,这更叫雅克和佩克担忧。尽管他们戴着风镜,但眼睛仍被风雪刺得发痛、流泪,他们竭尽全力盯着前方。雅克手握操纵杆,不停地鸣笛。他鸣笛是出于谨慎,求救的笛声划破长空,在杳无人迹的皑皑白雪中哀鸣。
  列车顺利地通过了博尔贝克和伊夫托。一到莫特维尔,雅克询问副站长,副站长无法告诉他沿途情形,因为当天还没有别的列车通过。副站长只收到一份电报,说从巴黎开来的慢车被困在鲁昂,但乘客安然无恙。利松号又出发了,沉重疲惫地奔上通往巴朗唐的三法里下坡路。天色已亮,光线苍白,似乎是白雪的反光。雪花更密,似乎冰冷的早晨被撕碎,从天上撒下来,盖住了大地。天色越亮,风势也越猛,刮得雪花如子弹,嗖嗖乱飞。司炉佩克只好不停地用铲子把煤从煤水车厢下的水箱壁中间掏出。列车两侧出现了村庄,但令人感到十分陌生,似乎是在梦中一样。那辽阔平坦的田野,那绿篱围起的富饶牧场,那栽满苹果树院落,如今都变成了银色的海洋,似乎还翻滚着白色波涛。除去一望无际、抖动着的银白,其他一切都已消失。雅克手握操纵杆站在风口上,感到寒冷难忍。
  在巴朗唐车站,站长贝西埃走到机车旁告诉雅克,说在德莫法十字架一带积雪很厚。
  站长补充说:“估计可以通行,但你们二位要辛苦一些。”
  雅克一听,不由火冒三丈:“天杀的!我在伯泽维尔说过,增加一台机车有什么不可以?唉,这下子可有我好看的了!”
  列车长从行李车上走下来,他也生气了。他待在瞭望室里,冷得受不住。他说简直无法区分信号灯和电线杆。在遍地皆白的田野里,他们像瞎子般,只能摸索着前进。
  贝西埃说:“好了,我算通知你们了。”
  列车停在死寂的车站上久久不走,到处是皑皑白雪,不闻工作人员的呼叫,不见车门开关的撞击之声,乘客们感到奇怪。有人摇开窗玻璃,探出头来:一位胖太太和两个年轻女孩,是金发女郎,可能是胖太太的女儿,这三名是英国人,再过去是位棕发青年女子,长相漂亮,一位上年纪的男子催她回去;另有两位男性,一老一少,从另一节车厢探出头来,在谈论一辆汽车。雅克朝后一望,他眼里只有塞芙丽娜,她也探身窗外,忧郁地望着雅克这个方向。啊,亲爱的心肝儿,她一定很忧虑!她就在那里,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在这紧要关头,雅克的心几乎都要碎了。他应舍命及早把列车开到巴黎,把塞芙丽娜安然无恙的送到那里。
  最后站长说:“走吧,开车吧!别叫大家担心了!”
  站长发出开车信号,列车长登上行李车,吹响哨子。利松号发出一声长长的抱怨声,启动了。
  雅克马上感到路基情况有变。那里不是平原,不是一望无际的白雪厚毯,不是任凭机车驰骋,犹如海中行舟,只留下一道道航迹的地方。现在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到处是山坡和小峡谷,犹如起伏的波涛,一直延伸到马洛内。地面凹凸不平,有的地方积雪成山,有的地方又根本无雪,也有不少地段被大雪埋没。风把堤坡上的积雪吹到路基上,填平了路基。这一段路上困难重重,障碍不断,积雪常常堵塞通路。其时天已大亮,在那片荒芜的地方,在那狭窄的山谷和陡峭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冰海般荒凉。除去暴风雪,不闻任何声息,不见任何生灵。
  雅克从未遇到过如此寒冷的天气,雪花犹如千万根钢针刺扎面颊,火辣辣发痛。他的手已经冻僵、麻木,失去了知觉。他发现手指已无法握住操纵杆,心头不由颤抖起来。他想抬肘拉汽笛,但感到肩部僵硬,抬不起来。在列车的颠簸声中,他感到翻肠倒胃,十分难过。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到底还能支持多久。雅克感到极度疲劳,凉气透心。他担心肢体不听使唤,忘记了自己正在开车。他只是机器一般手握操纵杆,呆呆地盯着压力表在慢慢下降,眼前闪出一幕幕幻觉: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树横躺在铁轨上?那边荆棘丛上方是不是有面小红旗?车轮的隆隆声是不是在放爆竹?他回答不上来,他一再说应该停车,因为他已失去清晰的意念。他忧虑数分钟之后,忽然发现佩克又趴在箱子上睡着了。他和他一样挨冷受冻,最后躺倒了。雅克不由火冒三丈,一生气,他似乎感到不那么冷了。
  “喂,妈的,懒虫!”
  平日,雅克对这位酒鬼伙计一向很和气,今天他却用脚把佩克踢醒,一直把他踢得站起来为止。佩克嘟哝着埋怨了一句什么,便拿起了铲子:“行了,我干不就得了!”
  炉膛里一加煤块,压力马上升高。这正是时候,因为利松号正行进在一段低洼路基上,那里有一米多深的积雪。机车抖动身体,吃力地向前移动。有些时候,机车似乎精疲力尽,准备停下来,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船只。由于车顶上的积雪愈来愈厚,大大增加了机车的负荷,他们就这样慢慢前进。黑色列车行进在白色航线上,车厢上面盖着厚厚的白雪毯。车厢行进在狭窄的通道里,车窗擦着雪墙,融化的雪水顺着窗玻璃往下流。机车在超载条件下运行,但它又一次冲了出去。站在弧形的路堤上可以看到利松号在轻快地前进,像一条灰带子,满载着传奇故事,消失在银色世界里。
  再向前去是沟堑,雅克和佩克明白现在是重要时刻,与列车的安全有直接关系。他俩冒着严寒,坚持在岗位上,宁死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来到两个陡坡中间,车速减慢,没有震动就停了下来,似乎被越来越沉重的轮子黏住了,喘不过气来。机车不动了,被积雪阻住,难以前进。
  雅克骂道:“该死的,这次可完了!”
  雅克又在驾驶台上停留数分钟,手握驾驶杆,打开所有开关,试着冲过障碍。但他发现利松号只喘粗气,却一动也不动。于是他关上控制阀,怒火上升,骂骂咧咧。
  列车长从行李车上探出头,佩克忙伸出脑袋说:“完了,被陷住了!”
  列车长马上跳进没膝深的积雪里,走到机车旁,同司机、司炉商量对策。
  雅克说:“我们只好试试把积雪铲走,幸亏车上有铲子。请您把尾车的司机也叫来,咱们四人一起干,也许能开出一条路来。”
  他们招呼尾车司机,他忙从行李车上跳下,艰难地走过来,经常被积雪陷住。列车停在旷野里,周围全是皑皑白雪,加上雅克等人的议论声和尾车司机的动作,这使乘客们担忧。有几扇玻璃摇下,有人呼叫,有人询问,一片混乱。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停车?出了什么事儿?天哪,难道出了事故?”
  列车长认为应该设法叫乘客放心,他正往前走,那位英国胖太太的红脸蛋夹在两个女儿的漂亮脸蛋中间,用浓厚的英国腔调说:“先生,有危险吗?”
  列车长回答:“没有,只是积雪太厚,马上就会开车。”
  窗玻璃再度关上。女孩们叽叽喳喳,从抹口红的小嘴里发出清脆的英国腔调,她俩似乎感到高兴,嘻笑不止。
  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乘客招呼列车长,他那年轻太太在他身后把漂亮的棕发脑袋伸了出来。
  “为什么不尽快采取紧急措施?这简直无法容忍!我从伦敦来,有要事,必须在上午赶到巴黎。误了我的事儿,你们公司要承担责任。”
  列车长只好重复说:“先生,三分钟后就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