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二十八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50:15      字数:2157
  芙洛尔想再次把塞芙丽娜抱起,但塞芙丽娜不同意,她坚持要同众人一起步行。三百米路程十分艰难,特别是在凹陷的路基上,积雪一直淹没到臀部。英国胖太太两次被大雪埋进半截,别人只好援救她,她的两个女儿却一直笑嘻嘻的。上年纪商人的年轻太太滑了一下,只好拉住勒阿弗尔那位小伙子的手,她丈夫则用美国式英语大骂法国。一走出路基,再往前走就顺利多了,因为那里是一段路堤。他们排成一队,冒着刺骨的冷风,小心翼翼,不敢走到被积雪覆盖的堤边上,那里一片雪白,弄不好就会陷进去。众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芙洛尔把大家安顿到厨房,但无法让大家都坐下。幸好厨房宽大,可以容纳二十多人。她找来一些木板,搭在凳子上,变成了两张长凳。接着她往壁炉里加了一些树枝。她作手势告诉大家,要众人别再提更多的要求了。她没有说话,站在那里,用碧绿色的大眼睛望着众人。她一头金发,长相粗野。她感到在这批人中,只有两张面孔似曾相识。一位是那个美国人,一位是勒阿弗尔那个小伙子。芙洛尔仔细端详着他俩,像在研究落在地上的飞虫。因为在牠们飞翔时,她无法跟踪研究。她感到这两个人有些奇怪,同她想象中的乘客不尽相同。况且,除去面部特征,她对他俩是一无所知。至于其他乘客,他们和她似乎不是同一种族,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陌生人,他们的衣着、习惯和思想对她都是陌生的。英国太太对大商人的年轻太太说,她要去印度看望儿子,她儿子在印度做大官。年轻太太则抱怨自己运气不佳,第一次随丈夫外出就遇上这件倒霉事儿。她丈夫每年到伦敦去两次。众人被困在那个荒凉地方,不由长吁短叹。他们需要吃饭和睡觉,这可怎么办呢?芙洛尔安静地听他们聊天,同坐在炉边椅子上的塞芙丽娜的目光相遇,她示意塞芙丽娜到她房间去。
  她俩走进卧室,芙洛尔说:“妈妈,这是卢博太太,您有什么事儿要告诉她吗?”
  法齐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两腿发肿。她病重卧床已经两个星期了。那里有个生铁炉子,散发着热气,叫人感到窒息。法齐经常一连数小时考虑那个坚定不变的想法。她没有可消遣的东西,只有倾听全速驰过的列车。
  法齐喃喃地说:“喔,是卢博太太!好!”
  芙洛尔说列车出了事故,她把一些乘客领到了家里来,安顿在厨房休息。但法齐对此事毫无兴趣。
  法齐又懒洋洋地重复说:“好!好!”
  但她想站起来,她抬了一下头说:“要是夫人想去看房子,钥匙就挂在衣柜上。”
  塞芙丽娜无意去看房子,她一想到在阴沉天气里冒雪走进德莫法十字架宅院,就会浑身打颤。不,她不去,那里没有什么可看的。她愿意留在这里,暖暖和和地等着。
  芙洛尔说:“请坐吧,太太!这边比隔壁好一些。我们没有那么多面包给他们吃。但您,假如您饿了,这儿有面包。”
  芙洛尔把椅子移近塞芙丽娜,显得很体贴人的样子。看得出,她在尽力克制平日的粗鲁习气。她的目光一直不肯离开塞芙丽娜的脸,似乎要从对方脸上找到答案,以证实她刚刚发现的那个疑点。为此她需要靠近塞芙丽娜,盯着她,同她接触,寻求答案。
  塞芙丽娜连声道谢,坐在炉子边。其实,塞芙丽娜愿意单独同病人待在一起,并盼望雅克抽空儿到那里找她。两个小时过去了,她们聊了一会儿当地情况。由于房内温暖,塞芙丽娜感到睡意袭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芙洛尔经常被隔壁叫过去。
  突然,芙洛尔推开卧室门,口气生硬地说:“进去吧,她在这儿!”
  雅克抽空儿跑来向塞芙丽娜报告好消息。尾车司机从巴朗唐带来三十名士兵。他们是政府派来的,驻守在危险地段,以防列车出事,他们正在用镐头和铲子挖雪。但还要多等一会儿,也许天黑之前,列车走不了。
  雅克说:“不过,您待在这儿还算不错,耐心等着吧!”他对姑妈说:“法齐姑妈,您不会让卢博太太挨饿吧!嗯?”
  法齐一见她的“大小伙子”(这是她对雅克的爱称),忙吃力地坐起来。她望着雅克,听着他讲话,心里十分愉快,不由又兴奋起来。当雅克来到床边时,法齐说:“当然,当然!啊,我的大小伙子,你来了呀!原来是你被大雪困在了这里!芙洛尔这个笨丫头,也没有说清楚!”
  法齐冲着女儿,责备似地说:“起码你要懂点礼貌,去看看那些先生和女士们,照料他们一下,别叫他们对政府说我们野蛮!”
  芙洛尔站在雅克同塞芙丽娜中间。她在考虑是否要对母亲的絮叨不予理睬,继续留在那里。由于她在那里,雅克同塞芙丽娜不敢吐露真情。芙洛尔见看不出破绽,便一声未吭走了出去,并深沉地望了他俩一眼。
  雅克忧虑地说:“姑妈,您已经卧床了,病情有如此严重吗?”
  法齐拉住雅克,要他坐在床头,没有再去理睬塞芙丽娜。为了避嫌,塞芙丽娜已经走开。法齐心里感到宽慰,悄声说:“嗯,对,我的病是很严重!能活着见到你是奇迹呀!我没有写信告诉你,因为这种事情不好写……我差一点儿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现在我已经好多了,我认为这次我又熬了过来。”
  雅克望着姑妈。病势进展如此迅猛令他吃惊、担心。姑妈身上再也找不到从前那位漂亮、健康女性的影子了。
  “可怜的姑妈,您还是痉挛和头晕这个老毛病吧?”
  法齐紧紧攥住雅克的手,放低声音说:“你想,那事被我发现了,但我一直不明白他是在什么东西里面下的毒。凡是他碰过的东西,我一概不吃也不喝,但我天天晚上肚子疼,似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原来他把毒品给我放在了盐罐里。一天晚上,我见他往盐里下毒。为了消毒杀菌,我吃什么东西都要加一点咸盐。”
  自从占有塞芙丽娜之后,雅克的病状似乎痊愈了。有时他也考虑姑妈所说的下毒一事,这件缓慢、持久的下毒事件在他看来简直是一场噩梦。雅克温和地握住病人的手,安慰她:“哦,这可能吗?要有把握才能这么说呀!而且您的病已经拖延很久了,是不是医生不了解这种病症?”
  法齐冷笑一声说:“病症?对,是他强加在我身上的病症!至于医生,您说对了,来过两位医生,但什么也没有瞧出来,而且他俩的看法很不一致。我再也不找医生了……你刚才听明白了吗?他把毒品放进盐罐里,我发誓,这是我亲眼所见。他是为了我父亲留下的那一千法郎,他以为毁掉我就能找到那一千法郎,但我不相信。我把它们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永远也找不到。我可以心安理得走了,他们谁也别想找到那一千法郎!”
  “法齐姑妈,假如我处在您的地位,又能肯定他下毒一事属实,我就去请宪兵。”
  法齐做了个不同意的手势,说:“喔,不,不能告诉宪兵。因为这是夫妻间的事情,只同我们有关。我知道他想吃掉我,但我不愿意让他吃掉。这很自然,我就必须自卫,对不对?现在我再也不吃他的咸盐了。唉,谁能相信,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竟能害死我这么壮实的女人!要是任他这样干下去,让他用老鼠牙齿啃我,他还真有可能咬死我!”
  法齐哆嗦一下,话未讲完,她就感到气喘吁吁。她接着说:“没关系,我这次又熬过来了,会慢慢恢复起来的,半个月之后,我就能站起来了。下次,他只有用更狡猾的手法骗我了。啊!我很想看看他是怎么干的。假如他能再找到下毒的高招,我就认输,那算我倒霉,我心甘情愿去死……不必让别人插手此事!”
  雅克以为自己提到了姑妈的病,才让她想起了这些不痛快的事情。他见姑妈在被子下发起抖来,便开个玩笑,叫姑妈松弛一下。
  法齐低声说:“他来了,我感觉到了。”
  的确,几秒钟之后,米萨尔就进来了。法齐脸色苍白,十分害怕,就像巨人看见了吞噬他的蛀虫一样。因为她决心一个人自卫,对丈夫的恐惧心理当然就会增大,但她本人并不承认。米萨尔一进门,迅速地望了妻子和雅克一眼,但他装作没有看见。他目光黯淡、嘴巴扁平、身矮体瘦,他和和气气地走到塞芙丽娜面前,阿谀地说:“我认为夫人一定想趁这个机会去看看自己的房子,所以抽空回来一下,我愿陪夫人一起去。”
  塞芙丽娜又一次婉言谢绝。米萨尔忧伤地说:“夫人可能对那些果树的现状感到吃惊,果树全生了虫子,没有必要再用稻草把它们裹起来了。至于水果,全被大风吹掉了……唉,这房子卖不掉是夫人的一桩心病呀!有位先生提出帮您把房子修理一下……总之,我听夫人吩咐。请您相信,我一定代表夫人的利益,就如同您本人在这里一样。”
  米萨尔请塞芙丽娜吃面包和甜梨。这是他家院子里的梨树上结的梨,他的梨树没有生虫子。塞芙丽娜同意了。
  米萨尔走进厨房对乘客说,清雪工作进展顺利,但还要再等四、五个小时。时值中午,乘客中发出一阵唉叹声,因为他们都饿得饥肠辘辘了。偏在此时,芙洛尔开口说她没有那么多面包分给众人,但她有酒。她到酒窖取出十公升的葡萄酒,放在桌子上,但酒杯不多,乘客们只好分组喝。英国太太和她的两位千金合用一只酒杯;老年商人同他的年轻太太合用一只酒杯。年轻太太把勒阿弗尔那个小伙子当成热心男仆,他富于创造性,一直十分关心年轻太太。小伙子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苹果和面包,他是从木柴堆里弄来的。芙洛尔一见十分生气,说那是留给病中的母亲的,但年轻人已把面包切开,分给众女士。第一份是给那位年轻太太,她对他启齿一笑,十分得意,但她丈夫却不高兴了,没有理她,却对美国人称赞纽约市的商业道德。两位英国女郎十分高兴,大口吃着苹果,她们的母亲却懒洋洋地打盹。有两位太太等累了,就坐在壁炉前的地面上。有的男子到屋外抽烟,但不到一刻钟就被冻回来了,全身打着哆嗦,但不一会儿,忧烦又袭上心头,肚子没有填饱,加上拘束和忧虑使他们更感疲惫。那里像是海上遇难者的临时住地,他们像是被海浪冲到荒岛上的文明人。
  由于米萨尔进进出出,法齐躺在病榻上望着外面。就是这些人,一年来她从床上或椅子上多次看到他们从眼前闪过。现在法齐很少出门,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她总是一个人躺在那里,眼望窗口。除飞奔的列车外,没有人陪伴她,她经常抱怨,说这个狼群出没的地方从来见不到外人。而今天却来了一大群陌生的外乡人。可以说,在这群神色忙碌的乘客中,没有人相信会有人往她吃的咸盐里放毒!法齐不会忘记这件事儿,她不明白上帝怎么会允许如此阴险卑劣的行为,而又不被别人察觉!还有,许多人经过她家门口,成千上万,但他们飞驰而去,谁也不会想到在这所低矮的小房子里有人在悄悄行凶,在任意杀人。法齐一个个仔细望着这些从月亮上掉下来的人。她想,他们如此忙碌,即使踩一脚脏屎也难以发现。
  米萨尔问雅克:“您回去吗?”
  雅克回答:“回去,我马上就回去。”
  米萨尔走后,关上了房门。法齐拉住雅克的手,悄声说:“一旦我死去,他又找不到那笔钱,到时你看他会气成什么样子吧!我一想到这件事儿,就感到这一点儿叫我高兴。我纵使在九泉之下,心里也高兴。”
  “可是,姑妈,那样谁也就得不到了呀?难道您不想把它留给您女儿?”
  “我留给芙洛尔,再让他从芙洛尔那里抢走?不,我不干,我也不能给你,我的大小伙子。因为你也一样笨,他会耍手腕从你手里把钱骗走的。我谁也不给,要把它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