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十九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6:29      字数:1813
  她说着就亲热地挽起他的胳膊。雅克已不像来时那么脏了,他身穿合身的职员服,一副富家子弟神态,十分出众。他逍遥自在,趾高气扬,喜欢自然,喜欢冒险。塞芙丽娜发现雅克比哪一天都漂亮。他圆圆的脸蛋,端正的五官,白晳的小脸配上几根褐色胡子,但他那金光闪闪的眼睛总躲避她,显得更不可捉摸,令她困惑。他不正眼望她难道是不愿同她合作?他想自行其事,直接去指控她?她心中生疑,不由又哆嗦了一下。她每想到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是罗歇大街秘书长的书房,想到这里,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把身边这个小伙子俘虏过来,使他成为自己的人,要让他深沉地盯住自己的眼睛,变成她的奴仆。她并不爱他,也没有想过要去爱他,她只是想把他变成自己的东西,免得他去揭露自己。
  他俩默默走了几分钟,那个居民区行人拥挤,街上车水马龙,使他们有时只好离开人行道而到马路上去行走,甚至横穿马路。他们来到巴蒂涅勒街心公园。那个季节,公园里几乎空不见人,经过早上大雨的洗刷,天空碧蓝如镜,在温暖三月的阳光下,丁香花已经怒出花蕾,含苞待放。
  塞芙丽娜问:“进去吗?街上人太多,乱哄哄的,叫人头昏脑胀,眼花撩乱。”
  雅克也想进去,但他并未意识到远离人群后可以同她更亲密一些。他说:“进去吧!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
  他们沿草坪在光秃的树下漫步。几位妇女带着襁褓中的婴儿也在散步;还有几位为抄近路在横穿公园。他俩跨过小桥,登上假山石,然后又下来,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穿过杉树林,耐寒的杉树叶在阳光下一片墨绿。在那行人罕至,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有一张长椅,他俩心照不宣,一起坐了下去。
  沉默片刻之后,塞芙丽娜说:“今天天气还算不错!”
  雅克说:“对,太阳又出来了。”
  但他们所想的并不是这个。雅克一向回避女性。现在又想起使他俩互相接近的事件来。她就在这里,靠在自己身旁,大胆地闯进了他的生活里,这使他倍感惊讶。自上次在鲁昂被传讯之后,雅克确信在德莫法十字架谋杀案中的帮凶就是这个女人。可是她是在什么情况下、为了什么欲念驱使去杀人呢?雅克想到这些问题,但找不到答案。最后为了自圆其说,他才找到了一种解释,她丈夫脾气暴躁,急于把遗产拿到手,或是担心好梦不长,怕董事长修改遗嘱转而对他们不利,要嘛就是想用这一流血案件把妻子紧紧拴住。他相信这种解释很正确,但其中的疑点强烈地吸引着他,使他颇感兴趣,但他无意去查明这些疑点。如实向法官反映情况是公民的义务,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他俩并肩坐在长椅上,离得很近,臀部能感到对方身上的温暖。这时向法院如实陈述一切的想法又叫他忧虑起来。
  雅克说:“三月份就能跟夏天一样待在外面,真有点儿奇怪。”
  塞芙丽娜说:“噢,太阳一出,天气就会变暖。”
  她想,如果这小伙子不是笨蛋,他一定能猜出她就是罪犯。他们夫妻如此巴结他,她现在还在一步步靠近他,他应该想到其中的奥妙。他俩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说上一句半句无关紧要的话。她在考虑雅克心里在想什么。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她发现对方似乎在想,压在死者腿上那团黑东西是否就是她。要想把雅克牢牢控制住,她该怎么办?又该说些什么呢?
  塞芙丽娜说:“今晨在勒阿弗尔时天气很冷。”
  雅克说:“对,而且还下着雨,我们被淋成落汤鸡!”
  在这一瞬间,塞芙丽娜突然来了灵感,她既不自我表白,也不争辩。这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一种来自智慧和心灵深处的冲动。她明白,一旦争辩起来,她将无话可讲,她认为随便东拉西扯几句就可以征服雅克。
  她轻柔地抓着雅克的手,望着他。树丛保护着他们,行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听到远处有车轮声,但传到阳光灿烂寂静的街心公园后就十分微弱了。小径拐角有位孩童悄悄用铲子往小桶里装沙子。塞芙丽娜直截了当又诚心诚意地悄声问雅克:“您认为我有罪?是吗?”
  雅克哆嗦了一下,望着对方的眼睛。他用同样低沉而激动的声音回答道:“是的。”
  她马上用力攥住他的手。她没有立即讲话,但感到他们身上的热度在互相渗透。
  “您错了,我根本没有罪!”
  她并非想说服他,而是想告诉雅克应设法让法官相信她是无辜的。这就是说,她纵然有罪,也应该让别人永远认为她无罪。
  “我没有罪,请您不要再说我有罪而让我难过了。”
  她发现雅克在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眼睛,感到十分高兴。无疑,她刚才的话就表明,她已将身体奉献给他,愿意委身于他。如果雅克提出要求,她不会拒绝,一条坚实的纽带已将他俩拧在一起,塞芙丽娜想让雅克说出他也属于她,她的坦率态度把两人联系在一起了。
  “请别再让我难过了,您相信我吗?”
  雅克答着说:“当然,我相信您。”
  他为什么要逼她讲出这件可怕事情呢?如有必要,将来她会把一切统统告诉他的。她用这种方式使自己镇静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讲,但又等于什么都讲了。雅克对此深为感动,认为她这样做是在对自己表白温情。从她那温柔的青莲色目光来看,她既自信又脆弱,她是个地道的贤妻良母型女子,一切都属于丈夫,为得到幸福,她随时随地都愿顺从丈夫的意愿。雅克更感到欣慰的是,他俩虽并肩握手,相对而视,但他并没有不适之感。过去一接近女性,一想到要占有女性,他就会发颤,如今却不见那种感觉。对别的女性,雅克一接触她们的身体就想咬一口、就会产生杀机,会迫不及待地想行凶杀人。可是如今……难道他爱上了她?因此才无意杀她?
  雅克在塞芙丽娜耳边悄声说:“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您根本不用怕我,要是您愿意,我可以说我对您的作为一无所知。您听见了吗?您可以随意支配我!”
  他靠过去,把脸紧紧靠近她的脸。她呼出的气吹动着他的胡须。假如这种情况发生在早上,他可能会发抖,会担心旧病复发。而现在,他只是轻轻哆嗦了一下,犹如大病初愈时那样,感到懒洋洋的,很舒服。这是为什么呢?他确信她杀过人,但却感到她现在改变了模样,变得高大了。她也很可能不是帮凶,而是主犯。雅克虽无证据,但深信有此可能。在不知不觉中,雅克那可怕的欲念被这女人挑逗了起来,他毫无道理地认为她是个神圣的女性。
  现在,他俩像邂逅相遇的一对情人,快活地聊起来,爱情的种子开始在他们心田萌芽。
  “您该把那只手也递给我,我来暖暖它!”
  “喔,不!在这儿不行,万一让人看见……”
  “谁会看见呢?这里只有您我二人。况且即使有人看见也不伤大雅,小孩子是不会偷看的。”
  “但愿如此!”
  塞芙丽娜得救了,高兴地笑起来。她并不喜欢雅克,这点肯定无疑。她虽已答应以身相许,但想寻求一个不付代价的解脱办法。看样子,雅克文质彬彬,估计不会叫她为难,一切都将如愿以偿。
  “一言为定,咱们是同伴,别让外人或我丈夫生疑。现在请放开我的手,也别总这么望着我,那会累坏您的眼睛。”
  雅克依旧抓着女方纤细的小手,结巴着悄声说:“您知道,我爱您!”
  塞芙丽娜迅速地轻轻一动,将手抽回,站在长椅前,雅克还坐在原地未动。
  她说:“您疯了吧!规矩点儿,有人来了!”
  的确有位妈妈抱着熟睡的婴儿走过来;接着又过来一位神色匆匆的少女。红日西沉,天空浮着一层淡紫色雾气。阳光从草坪上消失,只在杉树尖上还留有一丝金色的阳光。络绎不绝的车声似乎突然中断了。附近钟楼传来五点的响声。
  塞芙丽娜惊叫道:“喔,天哪!五点了,我在罗歇街还有个约会呢!”
  她脸上的喜悦之色倏然消失,她想到自己的问题尚未解决,又忧郁不安起来。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命运。她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嘴唇轻轻抖动。
  雅克也站起来,拉住塞芙丽娜的手说:“您不去见车场主任了吗?”
  “今天算了,下次再说吧!朋友,我现在用不着您了,我得马上去办事,谢谢,衷心地感谢您!”
  她握住他的手,匆匆地说:“回头火车上见!”
  “好!回头见!”
  塞芙丽娜匆匆离去,消失在公园的树丛后面。雅克这才慢悠悠向卡内迪大街走去。
  卡米·拉莫特秘书长在官邸同西方铁路公司营运部主任进行了长时间交谈。主任求见是另找的借口,后来他承认说格朗莫兰事件使公司大伤脑筋。首先,报界一片抱怨声,说坐头等包厢人身安全无保证。其次,有好几位铁路职工受到此案牵连。受疑最大、随时都可能被捕的是卢博。最后,关于董事长道德败坏的谣传很多,他是董事会成员,他的问题被扩大到其他成员身上了。就这样,一件疑心是小小副站长的作为被说成是卑劣、低贱、肮脏的勾当,并逐步升级,甚至动摇了庞大的铁路公司、惊动了公司领导阶层。这种升级还会发展,甚至会一直升到部里。由于目前政治上的不安可能会威胁到政府,这是个关键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瓦解掉铁路公司。卡米·拉莫特听说当日上午公司已决定解雇卢博,他表示坚定反对。不,不行!这样做太愚蠢。要是报界把卢博说成是政治斗争的替罪羔羊,那就会为目前的政治斗争火上加油,从上到下都将濒于崩溃。至于会出现什么样的残局,那只有上帝才能料到。这一丑闻拖延得太久了,应尽早结束它。最后营业部主任同意保留卢博现职,也不准备调他离开勒阿弗尔。其目的是让大家看看,在一事件中并没有坏人,案子结束了,这次危机也就很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