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十八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6:05      字数:2251
  秘书长把独脚桌推到塞芙丽娜面前,为不使她过度紧张,他没有再看她。她明白秘书长是要她的笔迹,以便对照,她不禁打起颤来。剎那间,她想找个借口不写,但转念一想,既然他已知道,不写也没有用,因为他们总有办法弄到她的手迹的。她佯装冷静,不失方寸,神态自然地写起来。秘书长站在她背后,马上认出短信正是她写的。现在她写下的几个字,字形略长,手指也不那么哆嗦。秘书长感到这矮小少妇敢作敢为,不由微微一笑。塞芙丽娜当然无法看见他的笑容。这是老于世故,只有女色才能动心的那种笑。实际上要做到清正廉明真不容易,秘书长这样做只是为了维护他所服务的那种社会制度。
  “好了,夫人,把这个留给我,我了解一下,我一定尽力而为。”
  “非常感谢您,先生。那,您设法让他们保留我丈夫的职务,这事就算说定了,是吗?”
  “啊,不!我不作担保,这要看情况而定,我还得好好想想。”
  秘书长的确有些举棋不定,不知该对卢博夫妇采取何种对策。自从命运被秘书长掌握之后,塞芙丽娜只担忧一件事儿。他们能否得救,取决于秘书长,但决定秘书长下决心的理由,她难以预料,不得而知。
  “喔,先生,请想想我们的苦衷!您总不能不给我一个准信就让我走吧!”
  “天哪,不行呀,夫人!对此我无能为力,您们就等着吧!”
  他把她推到门口,塞芙丽娜感到绝望,走出书房门,她内心十分不安,为得到秘书长的肯定答复,她真想高声把一切统统坦白出去。为寻求转机,她想再拖上一分钟,大声说:“我忘了一件事儿。关于遗嘱一事儿,我想请教先生,我们是否应该放弃那份馈赠?”
  秘书长谨慎地回答:“照法律规定,馈赠属于你们,这是个机遇和如何判断的问题。”
  塞芙丽娜来到门坎,又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说:“先生,求求您,别让我就这样走开,请告诉我,我是否可以希冀……”
  她信赖地握住秘书长的手,他挣脱开。但他发现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和那恳求的神态,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说:“那,您五点钟再来一趟,到那时也许我能告诉您一点什么。”
  塞芙丽娜走了,怀着比来时更为忧郁的心情走了,形势已经明朗,她的命运已经悬于一线,她有可能马上被捕。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熬到五点钟呢?刚才她把雅克忘在了一边,现在突然又想起了他。他,又是一位能要她小命的人!其时虽然只有两点半,但她就匆匆顺着罗歇街向卡迪内街走去。
  卡米·拉莫特一人伫立在办公桌前。他是皇室亲信,担任司法部秘书长之后,他几乎天天进宫议事,他的权力并不亚于司法大臣,而且经常处理一些秘密差事。他知道格朗莫兰一案使上面愤怒、担忧。反对派报纸总借题发挥,大作文章,有的指责警方耽于政治斗争,无暇寻找凶手;有的则对格朗莫兰的隐私大加披露。由于他是皇室成员,推而广之,说皇室是荒淫无耻,生活糜烂。随着大选将临,这类宣传是对政府的一大威胁,一大灾难。于是有人正式告诉秘书长,不论采用什么办法,应尽早了结此案。司法大臣把这一棘手案件交给了他,由他全面负责,也只有他才有权处理此案和做出决定,这是实情。也正为此,他才需要三思而后行,要是处理不当,他将会成为众人的替罪羔羊。
  卡米·拉莫特想到这里,推开了通往隔壁的木门。德尼泽先生仍等在那里,他听见了秘书长同塞芙丽娜的交谈。他一进书房就大声说:“我早就说过,怀疑他们这号人是错误的。现在问题更明白,她只是想保留丈夫的职务,没说任何叫人生疑的话。”
  秘书长没有马上表态,他望着法官,沉思着。德尼泽的胖脸蛋和薄嘴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他想到了法官们,法官的命运全掌握在他手中。他感到奇怪,法官们虽然生活贫寒,但不失威严,他们在这种麻木的职业上却显得十分聪明。他眼前这位,厚眼皮遮住眼球,自以为精细无比,一旦认为掌握了真相,他就会抓住不放,坚持到底。
  秘书长说:“那,您坚持认为罪犯是卡布什?”
  德尼泽听后一惊,吓了一跳:“对,当然!所有的证词都对他不利。这些证词我已对您讲过,它们既典型又完整,无一短缺。如您所暗示的那样,我正在努力寻找,看是否还有一位同谋。估计当时车厢里还有一位女性,因为看到现场的火车司机提到过这点,这真有点儿不谋而合了。当我再次仔细询问之后,司机没有坚持原先的说法,他甚至说那条旅行毛毯就是他当时看到的那堆黑东西。喔,可以肯定卡布什就是凶手。假如不是他,那还能是谁呢?”
  本来秘书长打算把笔迹一事告诉法官,但现在他打定了主意,不急于把真相告诉法官。如果真相大白之后会导致更大的麻烦,那又何必更改预审法官的错误估计呢?这事要斟酌再三。
  秘书长疲惫一笑,说:“天啊,但愿您找到了真正的线索!我请您来是想同您讨论一下几个主要观点。这件案子非比寻常,已上升为政治案件,这点您也看到了吧,嗯?看来我们不得不以政府官员的身份去工作了。请坦率地告诉我,根据您的审讯,那个小女孩,即卡布什的情妇,她的确被强暴过,是吧?”
  德尼泽不由噘起灵巧的嘴巴,厚眼皮又往下耷拉了一些。他说:“当然,我认为董事长的确糟蹋过她,一旦正式审讯,此事肯定还会冒出来。顺便补充一句,要是由反对派充任辩护律师,那肯定会兜露出一大串丑闻,因为在我们那里,此类丑闻太多了。”
  要是不按法律程序,而任其自由发挥自己的洞察力和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德尼泽一点也不笨。现在他明白,秘书长不叫他去司法部而让他来私舍的原因了。
  他发现秘书长表示了异议,便改口说:“您瞧这真是件肮脏案子!”
  卡米·拉莫特点点头,他正在考虑,一旦对卢博夫妇起诉将会导致什么后果。无疑,一到法庭,卢博定会招供,会说其妻自幼荒淫无耻,沦为奸妇,他一气之下杀了奸夫。到那时卢博夫妇将不再是普通的女佣和罪犯,他们将会使一批资产阶级上层人物和铁路界要人受到牵连。况且谁知董事长这号人到底干过多少卑鄙龌龊之事呢?也许会出现出人意料的重大事件……不,不行,要是逮捕真的凶犯,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最终打定了主意,摒弃这一作法。假如一定要了结此案,他倾向于让无辜的卡布什作替死鬼。
  他对德尼泽说:“我同意您的观点。事实上,从各方推理都对卡布什不利。但假如他这是合理报复……天啊,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呀!那又会引起种种非议和诽谤!我明白,法官在执行法律时不应顾及后果,而且要置于关系网之上……”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作了个手势。法官静静等候上司的命令。只要人家相信他自作聪明而杜撰的故事,他准备按照政府的需要而牺牲司法意志。但一向老谋深算的秘书长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以命令的口吻说:“好了,有人让我们不要起诉,我看你设法了结此案吧!”
  德尼泽说:“对不起!先生,现在案件的主人不是我,而是我的良心!”
  秘书长立刻微笑起来,他又一本正经,带着嘲弄世人的神态,文质彬彬地说:“当然,我正是对您的良心说的,为捍卫神圣的法律和公共道德,您可以采取您认为必要的行动。我知道,您一定会仔细权衡利弊。您比我更清楚,为避免栽大跟头而接受某件坏事勇敢行为。好了,我把您召来是因为我知道您是个好公民,是个正派人。对您独立办案,我们不会干预。我重申,依照法律规定,您是此案的绝对主人。”
  德尼泽十分羡慕法官们这种无上的权力,刚才他几乎要滥用这个权力,所以对上司的话颔首称赞。
  秘书长更为和蔼,简直有些过火,近于讥讽,他说:“况且,我们明白对手是什么人。长期以来,我们就十分关注您所做的努力。我可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只要有空缺,我们就马上把您调到巴黎来。”
  德尼泽动了心。怎么?如果他肯帮忙,他们就满足他的野心,实现他来巴黎任职的梦想?卡米·拉莫特明白他的意思。补充说:“我们已经给您挂了号,只是时间问题了。不过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再告诉您一件事儿,八月十五日我们将为您颁发一枚十字勋章。”
  德尼泽思忖片刻。他当然高兴往上爬,他计算过,那样每月可以增加一百六十六个法郎的收入。这对他目前尚不富裕的生活是一笔福利收入,可以更换一些衣物,也可以让妻子梅拉妮吃得更好一些,也免得她一天到晚总嘟嚷。十字勋章挂在胸前也很美观,况且那样就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他属于传统式法官,正直、平庸,一般不会出卖自身,但他在这一普通的希望面前让步了。法官们同别的职业一样,也会饥不择食地行乞。为在宦途上前进一步,他们只好拖着沉重的链子,随时准备屈服于当局的命令。
  德尼泽喃喃地说:“我对此感激涕零,请向大臣先生转告我的谢意。”
  他站起来没有再吱声,他感到要是再开口,一定会使对方为难。后来,他双目无神,面无表情地说:“那好,我将遵照您的意愿结束此案。当然,假如找不出有力证据说明卡布什是罪犯,那最好别冒天下之大不韪,别对他起诉。我准备把他放掉,继续监视他的行动。”
  秘书长站在门口,十分亲热地说:“德尼泽先生,我们十分相信您的敏锐和正直。”
  书房里只剩卡米·拉莫特一人,他出于好奇把塞芙丽娜所写的纸条同他从格朗莫兰文件中发现的那封短信比较了一下(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做了),字体完全相同。他把短信迭起放好。他虽未对预审法官提到这件事儿,但他认为留下这件武器有用。此时此刻,塞芙丽娜的影子又闪现在他眼前。别看她身体柔弱,却敢于顽强地斗争。想到这里,他宽容又讥讽地一耸肩,啊,这些贱骨头还真坚持!
  两点四十分,塞芙丽娜提前来到卡迪内大街,她约好同雅克到那里相会。雅克住在那里一座大楼高层一间小屋里,他只在晚上到那里睡觉,而且一周之内,他有两晚不睡那里,而是住到勒阿弗尔。晚上他把机车开到勒阿弗尔,次日一早再把机车开回来。这天由于疲劳加雨淋,他一进屋就倒在床上了。要不是邻居吵架声把他惊醒,恐怕塞芙丽娜还要白等半天。邻居丈夫打妻子,妻子的哭叫声吵醒了雅克。他十分不满,洗罢脸,穿上衣服,这才发现塞芙丽娜正在人行道上往他的阁楼小窗这边张望。
  雅克从走马车的大门走出,塞芙丽娜一见,忙说:“您可来了,我还以为找错了地方呢!您是说索絮尔街拐角,对吧?”
  不等回答,她又望着楼房说:“那,您就住在这儿了?”
  很清楚,他是约她来自家门口相见。他们要一块儿去车场,而车场就在对面。但她的问话叫他窘迫,他担心她为了表示友好而提出去他家里看看。他的小屋陈设简陋,杂乱不堪,羞于让她进去。
  雅克说:“我是居无定处,到处打游击。咱们快走吧!说不定车场主任已经离开了。”
  的确,当他们来到围墙里面车场主任的小屋门前时,主任已不知去向。他们到处打听,从一个车间来到另一个车间,仍不见主任的踪迹。听人说,四点半时,主任才会去修配车间。
  塞芙丽娜说:“算了,我们回头再来吧!”
  当她单独同雅克来到外面时,她说:“您要是没有事儿,我留下来和您一起等他,可以吧!”
  雅克不便拒绝,而且她虽叫他担忧,但他感到她愈来愈迷人,魅力愈来愈大。他过去一直想在忧郁中生活一生,现在一见塞芙丽娜柔情似水的目光,这种想法顿时化为乌有。您瞧,她的脸庞细嫩,长圆型、微露怯意,像条温顺的小狗惹人喜爱,使你不忍心去打牠。
  雅克不由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当然,我不会离开您,我们还得再等一个多小时,咱们去咖啡店坐坐吧!”
  塞芙丽娜笑了,因为雅克终于变得亲切了。她激动地叫道:“喔,不,我不喜欢待在房间里,而宁愿挽着您的手在大街上漫步。到哪里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