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十七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4:29      字数:2050
  她这种温柔亲切的话语更叫雅克心烦意乱。直到有人高叫:“倒车!”雅克才轻松了一些。他马上拉响汽笛,司炉佩克示意塞芙丽娜快离开。
  “三点见!”
  “好,三点见。”
  机车启动后,塞芙丽娜最后一个离开车站。出站后来到阿姆斯特丹街,她正准备撑开雨伞,却发现雨已经停了,真叫人高兴。她来到勒阿弗尔广场思忖片刻,决定先去吃午饭。其时正是十一点二十五分。她走进圣·拉扎尔街口小吃店,要了一份煎鸡蛋和一份排骨。她边吃边考虑近几周一直绕在心头的那件事儿。她脸色苍白,神态冷漠,她那诱人的温柔笑脸早已不知去向。
  前一天,即他们被鲁昂法院传讯后两天,卢博感到这样静等很危险,决定派妻子去拜访一下司法部秘书长卡米·拉莫特先生·但不去办公室,而是到秘书长家里,秘书长就住在罗歇街格朗莫兰家隔壁的公馆里。塞芙丽娜知道一点左右可以在家里见到他,所以她不用着急,但她要考虑见到秘书长之后讲些什么,并推测对方将如何答复,这样才不会临阵忙乱。
  前一天,一个令人担忧的消息敦促她提前动身。他们从流言蜚语中获悉,勒布勒太太同菲洛梅内正在散布谣言,说由于卢博在这一案件中受到怀疑,公司准备解雇他。糟糕的是,当有人问到站长达巴迪时,站长并没有否认,这为这一消息的可靠性增加了分量,所以塞芙丽娜必须马上来巴黎,一是为自己辩解;二是求保护,求秘书长像董事长那样保护他们,这就是她去巴黎的原因。
  但还有一个理由,这就是他们急切想了解情况。这一想法迫切、强烈、难以摆脱,逼着他们马上采取行动。在雅克说法官怀疑凶手是两个人时,卢博夫妇就认为自己已经暴露,忧郁之感马上爬上心头。他们东猜西想,累得精疲力尽。也许法院发现了那封信,真相已经大白,他们只好随时准备接受搜查和拘捕。他们心惊胆跳,坐卧不宁,感到任何响动都是对他们的威胁。他们盼望及早解决,而不愿意这样无休无止地等待下去。是福是祸应该早点知道,免得总受折磨。
  由于塞芙丽娜聚精会神回味往事,她吃完排骨后发现自己待在小吃店里,感到十分惊讶。她感到饭菜苦涩,难以下咽,她也无心喝咖啡。她想尽量把吃饭时间拖长,但这无济于事,她离开饭店时才十二点一刻,她还得再等三刻钟。过去她十分喜欢巴黎,每次来巴黎,她都要兴高采烈地在马路上自由奔走一番。而今天,她像是迷失了方向,心头害怕,希望及早离开巴黎或躲到什么地方去。暖风吹散了乌云,马路上已经很干燥。她顺着特隆歇大街往前走,来到马德琳娜鲜花市场。乍暖还寒的三月份,天空灰蒙蒙,那里却摆满了迎春花和杜鹃花。她在那个春光早来的地方走了半小时,漫无边际地东想西猜。她把雅克当作敌人,决心去征服他。她感到罗歇街的拜会已成定局,一切顺利,只要能让雅克闭口不言就万事大吉,但征服雅克是一件复杂的工作,她绞尽脑汁寻觅良策妙计。她决定用罗曼蒂克方式去征服他。她认为这样做不会累,也不必担惊受怕,而且有一种温存感。她突然一抬头看到亭子上的挂钟已指向一点十分。时间到了,心事虽然尚未想完,她也只好再回到残酷的现实来,急忙朝罗歇街走去。
  秘书长卡米·拉莫特的府邸位于罗歇街同那不勒斯街的交叉口。要到那里去,塞芙丽娜就必须经过格朗莫兰的官邸,那里冷清寂寞,百叶窗全都关着。她眼睛望着正前方,疾步走了过去,她又想起最后那次拜访这座威严公馆的情景。她每走几步,就要回头张望一下,似乎背后有人在呼叫着追她。她发现鲁昂的预审法官走在对面人行道上,她大吃一惊,急忙收住脚步。法官发现她朝格朗莫兰官邸张望了吗?她见法官安详地走着,她让法官先走,自己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法官停在路口去按秘书长家的门铃,她不由又一阵惊慌。
  塞芙丽娜心头一收,不敢进秘书长家的门。她转身走向爱丁堡街,一直走到欧洲桥。到那里之后,她心里才平静下来。她不知该往哪里去,更不知该干点甚么。她不知所措地靠在桥头栏杆上,透过桥架望着宽阔的火车站,望着进进出出的火车。她痴痴盯着火车,心里想,法官此行一定是为那起案子,他可能正同秘书长在谈论她,并将对她的命运作出安排。塞芙丽娜感到绝望,忧心忡忡,她不愿再回罗歇街,而想跳到列车下。此时正好有列火车从干线廊棚下开出。她望着列车从自己脚下开过去,机车吐出的热气一直喷到她的脸上。她想到此行毫无收获,要是没有勇气去打听到确切的消息,她将十分痛苦和忧虑。想到此,她凝聚起全身的力量终于下定了决心。机车一声鸣叫,塞芙丽娜望见一台小型机车在为一列郊区列车摘车厢。她抬头往左方一望,在托运处院子上方的阿姆斯特丹路尽头的一幢房子里,看见了维克图瓦大婶家的窗子,就是她同丈夫凭倚过的那个窗子。他们在那里争吵打斗,后来就发生了那起凶杀案。她想到自己处境危险,心里十分痛苦。她想,为结束此案,她愿意迎战一切困难。喇叭声、经久不息的轰隆声,震耳欲聋;浓重的烟雾挡住了视野,顺广阔明亮的巴黎天空升入云端。塞芙丽娜再次走上罗歇街,步履匆匆,像是去自尽,因为她担心到那里见不到秘书长。
  塞芙丽娜上前按门铃时,又一次恐惧地打了个寒颤,但仆人已经打开门,问过姓名后把她领进候见室。从虚掩的房门里,塞芙丽娜清楚地听到里面有两个人在热烈交谈。然后是一阵长久、深沉的寂静,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太阳穴在猛跳。她估计两位法官还会聊下去,她大概还得再等很久。这种等待叫她无法忍受。但令她惊讶的是,仆人很快就来叫她,把她领了进去。看来德尼泽并没有走,可能躲到某扇房门后面去了。
  秘书长的书房很大,黑木家具、厚地毯,厚厚的门扇关得又紧又严,外面的声音一点也传不进去,但在一个黄铜罐里却插着一束苍白的玫瑰花。这表明,那个地方虽然严肃,但房主人同别人一样也充满了生活的雅兴。秘书长站在那里;礼服合身,瘦脸严肃,花白的夹髯使得瘦脸显得宽了一些。他的优雅是古典式的,身材苗条、官服笔挺、面带笑容、高贵文雅,由于室内光线昏暗,他显得更为高大。
  赛芙丽娜一进门就感到热气扑面,胸闷难忍。她见那里只有卡米·拉莫特一人在望着她。他没有让座,而是故作姿态等她开口,等她讲明来意。两人沉默片刻,突然赛芙丽娜一急之下计上心来,变得既平静又谨慎。
  她说:“先生,请原谅我冒昧相求,您知道我身遭大难,这种损失难以弥补。我现在孤立无援,恕我斗胆相求,求您作我的保护人,就像您的朋友、我先前的保护人那样来帮助我们。”
  卡米·拉莫特只好请来客落座,因为她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又不过分忧伤,只有女性才能如此细心,但秘书长仍未开口。他也坐了下去,闭口等待着。赛芙丽娜认为应该讲得再具体一些,便补充说:“我冒昧地告诉您,我在杜安维尔就见过您。啊,那个时期是我一生的黄金时代!可是今天,厄运终于来临,我只好求您了,并以已经离去的那个人的名义求您提携,您很喜欢他,望您帮他把好事作到底,继续保护我们吧!”
  秘书长定睛望着赛芙丽娜,竖耳细听。他的疑心开始动摇,他感到她的请求悲切自然,令人生怜。他在格朗莫兰的文件堆里发现了那封短信,信文只有两行,没有署名,但他认为只有赛芙丽娜才会写那种信,因为他知道她曾向董事长卖过乖。仆人说赛芙丽娜单独求见,秘书长的信心更增强了。他中断同德尼泽的交谈就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推理,但一见对方如此和善、温顺,他怎能相信她会是凶手呢?
  秘书长想做到心中有数,依旧严肃地说:“夫人,请讲下去!我对往事记得很清楚,要是没有什么不便,我愿尽力相助。”
  于是,塞芙丽娜开始解释,一字一板,有条不紊。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公司要解雇她丈夫,她估计是因为丈夫功劳显赫,以前又有职高位显的董事长作靠山,所以别人就嫉妒他。现在他们的靠山倒了,那帮人就想借机压倒他,到处活动,但她并没有点任何人的名字,虽然危险迫在眉睫,她讲话依然十分注意分寸。她此次来巴黎是因为她感到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也许明天再来就会贻误时机。她马上提出要对方给予保护。她的要求既有充分理由又有合乎逻辑的事实依据,所以秘书长无法认为她是另有企图。
  卡米·拉莫特留意观察,连塞芙丽娜嘴唇的轻微颤动都不肯放过。他马上发起第一次攻击。
  “既然公司说不出理由,那为什么要解雇您丈夫呢?”
  塞芙丽娜的目光也一直盯着秘书长,窥伺着对方面部表情的细小变化,推测对方是否发现了那封信。秘书长的问话虽然十分简单,但塞芙丽娜突然感到那封信就在那儿,在书房某个文件柜里。看来秘书长已经知道事态真相,正在设圈套让她钻,看她是否敢于说出丈夫被解雇的真正原因。由于秘书长声调特别,她感到对方那双苍白疲劳的目光一下子看透了她的心。
  塞芙丽娜迎着危险走去,说:“天哪,真是耸人听闻呀,先生!有人怀疑我们为一份倒霉的遗嘱而对我们的保护人下毒手。对此,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证明我们的无辜,只是谣传不会马上消失,公司可能担心出丑。”
  塞芙丽娜态度坦率,声调诚恳,再次令秘书长惊讶和不安。另外,刚见到她时,秘书长感到她相貌平平,现在他却感觉到她长相迷人。那殷切顺从的蓝眼睛,那乌黑的如云秀发,都很有魅力。秘书长嫉妒又羡慕地想起老朋友格朗莫兰,朋友比他大十岁,一直到现在还玩弄迷人的少妇。为了自己的老骨头,董事长早就该放弃这种嗜好。这个少妇的确漂亮,生得娇小玲珑。秘书长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过去也有此一偏好,但今日已不感兴趣了。他表面上十分冷漠,因为交他办理的这件案子十分棘手。
  可惜塞芙丽娜多舌妇似地又说了一句,结果是画蛇添足。她说:“我们是不会为钱财而杀人的,只有另找理由,但他们根本找不到其他理由。”
  秘书长盯着塞芙丽娜,发现她的嘴角在轻轻抖动。对,正是她,秘书长这才坚信不疑。他不再微笑,马上抿住了双唇。塞芙丽娜发现说漏了嘴,感到天旋地转,差一点晕倒。但她依旧挺着身体坐在椅子上,仍用刚才的声调说话。他们继续交谈,但已用不着再互相摸底了。他们嘴上没有讲,但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打算说什么。那封信就在那儿,正是她写的那封信。秘书长沉默不语的神态说明了这一点。
  秘书长终于开口了:“夫人,要是您的事值得一管,我一定会对铁路公司施加影响。今晚我正要召见公司营业部主任,当然是为另外一件事情,但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给您枝笔,请写下令夫君的姓名、年龄、工作情况以及其他有助于我了解你们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