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六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38:23      字数:2586
  姑妈双手一举,长吁一声,没有回答。因为去年秋天那件事儿,法齐的身体一直未能康复。姑妈的小女儿路易塞特原在杜安维尔博纳翁太太家当侍女。一天晚上,路易塞特从主人家逃出,满身伤痕,神色惊恐,躲进了好友卡布什家里。卡布什住在密林深处。不久路易塞特就咽了气。谣传不胫而走,众人议论纷纷,指责主人格朗莫兰对侍女施暴,但谁也不敢公开表态。法齐当然明白其中的奥秘,但不愿重提旧事,她只是说:“不,我很少看见他。他再也不到我这里来了,真正变成了狼。可怜的路易塞特!她生得娇小可爱、皮肤白嫩、性格温顺!她十分孝敬我,要是她活着,她一定会照料我的!可是芙洛尔,天哪!我不埋怨她,她一定有什么心事。她喜欢我行我素,脾气暴躁,有时一连几个小时看不到她的影子!真叫人伤心,叫人难过!”
  雅克耳朵听着姑妈,眼睛望着马车,马车在过铁路时,轮子卡进路轨里,车夫扬鞭催马,芙洛尔也帮着吆喝。
  雅克叫道:“真见鬼!现在不会来火车吧?火车一来,准会把他们碾成肉酱!”
  法齐说:“喔,没关系,不会出危险!芙洛尔虽然脾气不好,但在工作上是个好手,认真负责,五年来从未出过事故。谢天谢地!以前在这里压死过人,我上班时压死过一条牛,那次列车几乎出轨。唉,那牛死得真惨,身子在这里,头被带到了隧道的另一边。有芙洛尔值班,我们尽可放心!”
  马车穿过铁道,车轮在辙道沟里发出嘎吱声,愈去愈远。姑妈又把话拉到侄儿的健康状况上。她一向关心他人和自己的身体健康。
  “喂,现在你的身体结实吧?还记得在家里时,你得过的病吗?连医生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呢!”
  雅克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
  “教母,我的身体很好。”
  “真的吗?过去你耳后经常发痛,痛得脑壳几乎要开瓢!有时你也发高烧,还有忧郁症,就像躲在洞里的动物。这些病全都好了吗?”
  听姑妈一讲,雅克感到心绪烦乱、十分难受。他生硬地打断姑妈:“我向你起誓,我身体很好,什么病也没有!”
  “这就好,孩子,太好了!绝不因为你生病就能治好我的病!在你这个年纪,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唉,有个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你没有去别处消遣,专门跑来看我,你真好,对不?回头咱们一起吃晚饭,夜里你就住在这里,到芙洛尔隔壁谷仓里去睡觉。”
  又一声喇叭打断了她的话。天色已经很黑。他俩的身影对着窗口,模糊地看见米萨尔正同一名男子在聊天。六点刚过,他在向夜班员交班。他已在那简陋的小屋里工作了十二个小时,现在总算自由了。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台电报机。此外还有一张小凳子和一个炉子。炉子里的火很旺,他只好整天开着窗子。
  “喔,他下班了,要回来了!”法齐喃喃地说,不由地又害怕起来。
  一列又长又笨的火车开来,轰隆声由远而近,雅克只好低下头同姑妈交谈。他对姑妈的遭遇表示同情,安慰道:“听我说,教母,要是他真敢对你使坏,你就说,我雅克绝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他也许就不敢怎么样对你了。可是你那一千法郎,交给我是否更稳妥些?”
  姑妈照旧不干。
  “那一千法郎,不给他,也不给你!我宁愿死掉,也不会交出来!”
  列车狂风一般奔驶而过,似乎要摧毁沿途的一切。小屋像在风口的物体,一直颤抖不停。这是开往勒阿弗尔的列车,车厢里挤满了乘客,因为次日是星期天,在勒阿弗尔要为一艘轮船举行下水典礼仪式。尽管车速很快,但透过有灯亮的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挤满了人。但只能看见他们的侧影和脑袋,一排又一排,一闪而过。人可真多,没完没了。在车轮的滚动声里,在机车的鸣叫声中,在电报机的嗒嗒声中,无休无止的乘客一起涌向勒阿弗尔。列车犹如横卧在地上的巨人,头在巴黎,脚和手在勒阿弗尔或其他终点站。脊椎是干线路基,伸开的四肢是支线。机车顺利地通过那里,奔向远方,而对路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罪恶活动和情欲却不予置理。
  芙洛尔先到家,她点上无罩煤油灯,放好桌子,瞥了雅克一眼,没有吱声。雅克转过身,站在窗前。炉子上烧着白菜汤,米萨尔一回来,芙洛尔就开始盛汤。看见雅克,米萨尔并未感到惊讶,既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显得怎么好奇,刚才他可能看见雅克进来了。他同雅克一握手,简单寒暄了两句就不吱声了。雅克只好解释说,由于机车传动杆出了毛病,他决定来看望教母,并准备在这里过夜。米萨尔轻轻一点头,似乎是说这样很好。大家入席,无声无息地开始慢慢吃饭。
  从早上到现在,法齐姑妇一直盯着菜锅,她要了一碗菜。长颈大肚玻璃瓶里泡着几根铁钉。芙洛尔忘了把含铁质的水端给妈妈,米萨尔站起来把水递给妻子,但法齐根本不碰那只水杯。米萨尔出身低下,身体瘦弱,连声咳嗽,根本没有注意到妻子正在不安地窥视他的一举一动。桌上的盐吃光了,姑妈要人去取盐,米萨尔劝她少吃盐,她的病根就是因为吃盐太多。他起来用小匙取来一点盐,法齐毫无疑心,马上接了过来。她说盐能净化万物。接着大家议论近日来天气太暖和,又谈到火车在马罗默出轨一事。雅克感到矮子米萨尔样子殷勤,两眼恍惚,毫无异常举动,所以他估计是教母多心了。晚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其间响过两次喇叭,芙洛尔只好离开饭桌。列车一过,震得饭桌上的玻璃杯晃来晃去,但谁也不去理睬它们。
  芙洛尔刚收拾完餐具又传来一声喇叭,她这次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让妈妈同两个男子继续喝苹果酒。他们又坐了半小时。米萨尔用搜寻的目光盯着墙角,然后他拿起帽子,道了声晚安就出门了。他要到附近一条小溪旁偷钓鳗鱼,那里的鳗鱼很多,个头也大。每晚上床前,他都要去检查一下撒在那里的鱼网。
  米萨尔走后,法齐望着教子说:“喂,你相信我的话了吧?你没有发现他一直盯着那个墙角吗?他可能认为我把钱藏在那里的黄油油罐后面了。啊,我了解他,今夜他肯定会到油罐后面去寻找。”
  法齐头上冒汗,四肢抖动。
  “瞧,我又犯病了!我的嘴很苦,像是吃了黄莲,这肯定是他给我下的毒。可是,上帝知道,凡是他接触过的食品,我是一样也没有吃呀!对泡铁钉的水也应当心。今晚我宁愿干着嗓子睡觉也不喝他端来的水!孩子,明早七点二十六分,你就得动身,对我那太早了,那就再见吧!你还会来的吧?但愿你下次来时,我还能活在人世!”
  雅克把姑妈送回卧室。她十分疲劳,一躺下就睡觉了。雅克考虑是否要去谷仓草堆里休息,但八点还差十分,睡觉太早。雅克信步走出来只留下孤灯空房。火车一来,小屋就被隆隆声震得发抖。
  来到外面,雅克感到空气十分温和。无疑,这是下雨的征兆。天空有团乳白色云朵在扩散,一轮圆月躲在云层后,把天穹照得粉红一片。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原野上的一切,包括周围的土地、山丘和树木等。匀称的月光,死寂宁静,宛如一盏路灯。雅克在菜园里转了一圈,然后朝杜安维尔的方向走去。那里坡度较小,但路轨旁边那所孤单小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由于夜间道口的横杆关闭,他只好从栅栏门那里穿过铁路。他对那所小屋十分熟悉,每次开车路过那里,他都能看到它。但不知为什么,这所小屋总萦绕在他心头,给他一种神秘莫测之感。他每次路过这里,先是担心看不到它,及至看见它,心里又会不舒服。他发现这所小屋的门窗一直关闭着。据说这所房子是董事长朗格莫兰先生的。这天晚上,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使他决心到近处看看这所房子,以便进一步了解它。
  雅克面对栅栏门,伫立在路边。他时而前移,时而后退,有时还踮起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铁路横穿小院,只在门口台阶下留有一小块花圃。花圃四周是围墙,屋后有一片较为宽阔的地带,围着绿篱。在茫茫夜雾下,小屋冷寂凄凉、死气沉沉。他刚要走开,突然发现篱笆上有个洞,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认为不进去看看是懦夫的表现,便从洞里钻了进去。他心惊胆跳,顺着荒芜的温室往前走,忽然他看到门口蹲着一个黑影,便急忙收住脚步。
  雅克发现的黑影原来是芙洛尔。他惊叫:“哟,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芙洛尔不由地一惊,愣了一下,她平静地说:“我在解绳子。这里扔着一团绳子,都霉烂了,没有人要。我需要绳子,就来拿一些。”
  芙洛尔坐在地上,手拿大剪刀,正在解绳结,解不开时就用剪刀剪开。
  雅克问:“难道屋主人不回来了?”
  芙洛尔咧嘴一笑。
  “嗯,自从出了路易塞特那件事儿,董事长就不敢来德莫法十字架了。好了,这些绳子归我了。”
  雅克想到芙洛尔所讲的那个悲惨故事,感到难过,沉默了片刻。
  “你相信路易塞特所讲,认为董事长真想霸占她,她在挣扎时受了伤?”
  芙洛尔收住笑脸,生气地大声说:“路易塞特从不说谎,卡布什也不会撒谎。卡布什是我的朋友。”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你的情人了。”
  “他?那我得是个摔跤运动员才行!不,他只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情人,也不想找情人。”
  她抬起粗壮的头,厚厚的金发卷曲在额头,她那健壮、灵巧的身体透出一股坚定刚毅的野气。在当地流传着一些传说,说她曾勇敢地抢救过别人的性命。有一次她把一辆卡在路轨上的马车推开;还有一次,一节车厢从巴朗唐斜坡滑下来,像猛兽一般向快车冲去,她冲上去把那节车厢拦住。她真是力大无穷,叫人瞠目,也使一些男性想占有她。有些人以为她容易弄到手,因为她在空闲时常到野外游逛,专找偏僻地方。她躺在土坑里,眼睛望着天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可是不管是谁,碰她一次就再也不敢去碰第二次。她常脱光身子到附近溪流中去洗澡,一洗就是好几个小时。同龄小伙子去偷看,她顾不上穿衬衫就抓住一个,把那人治得乖乖地,从此再没有人敢偷看她洗澡了。还有一则传闻,是说她同一名扳道工的故事。扳道工名叫奥齐勒,在隧道另一个的迪埃普支线工作。他年约三旬,为人正派。在一段时间里,芙洛尔似乎对他有点儿意思。他想把她弄到手,便在一天晚上去找她,结果被芙洛尔一棍子赶了出来,几乎送命。她是个女孩,却生性好斗,讨厌男人。为此,有人认为她精神失常。
  她说自己不需要情人,雅克又开玩笑似地说:“怎么,你同奥齐勒的婚事吹了?可是我听人说你天天晚上到隧道那边去会他!”
  芙洛尔一耸肩,说:“喔,婚事,呸!我喜欢钻隧道。里面黑灯瞎火,要摸黑走两里半,不小心还可能被火车轧死。在隧道里听着火车的奔跑声,很有意思!可是我讨厌奥齐勒,我所喜欢的男子不是他那样的人!”
  “那你喜欢的男子是另外一种类型了。”
  “喔,我也不知道。啊,天哪!不,不是他!”
  芙洛尔又笑起来,羞臊地低下头去解绳结。她装作忙于活计,没有再抬头。
  “你呢,你有情人了吗?”
  雅克也严肃起来,眼睛不再望她,而是盯着远方的黑夜。他简短地回答:“没有。”
  芙洛尔又说:“喔,对了,听说你厌恶女性。我早就认识你,但从未发现你对我讲句动听的话,这是为什么呢?”
  雅克没有吱声,芙洛尔放下手里的绳子,定睛望着他。
  “难道是因为你太喜欢机车?你知道,有人就是这么说你的。据说你一天到晚总擦洗你的机车,把它擦得洁明发亮,似乎你的心全在机车身上。我把此事告诉你,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雅克也定睛望着她,童年的芙洛尔又闪现在他眼前。芙洛尔自幼就脾气暴躁,性格倔强,对人热情,雅克一去,她就搂住他的脖子,十分亲热,真像个疯丫头。后来由于他们不再经常相见,他每次见到她,总感到她又长高了一些,她依旧同过去一样热情地搂抱他,欢迎他,那双明亮炽热的大眼睛望着他,叫他发窘。在那个时刻,她是女性,是位漂亮可爱的少女。她爱雅克,从情窦初开,她就爱上了他。雅克心慌意乱,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芙洛尔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他一阵心慌,热血上涌。焦虑之中,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逃走,每提到肉欲这件事儿他就会发疯,不由地涨红了脸。
  芙洛尔又说:“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请坐吧!”
  雅克犹豫不决,最后,品尝爱情滋味的思想占了上风,他双膝一软,跌坐在芙洛尔身旁的绳堆上,他感到口干舌燥,没有吱声。而一向高傲自负的姑娘芙洛尔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十分兴奋,真有点儿飘飘然了。
  “你知道,妈妈的错就是不该嫁给米萨尔。这次改嫁给她带来了不幸。而我已经无心再管她的事情,因为我已感到厌倦,你说对不对?况且,我每次想劝说她两句,她就催我回屋睡觉。她自己看着办吧!我经常不在家,也多次考虑过自己的未来。你知道吗?今晨我坐在荆丛中望着你开车路过这里,但你从来不肯看我一眼。我有心事同你谈,但现在不谈,等将来我们成为好朋友之后,我再告诉你。”
  她手中的剪刀滑脱到地上。雅克一直没有吱声,此时却上前抓住她的手。她很高兴,没有动弹,任他抓攥。但当他用发烫的嘴去吻她的手时,处女的羞臊使她一惊。她清醒了,刚烈好斗的秉性被男子的初次亲吻激怒了。
  “不,不!放开我,我不……请你安静地坐着,咱们聊聊……男人总想那种事儿!唉,假如我把那天路易塞特在卡布什家咽气时所说的话讲出来……其实我早就了解董事长的为人。他和女孩们到这里来干那种事儿被我看到了。其中一位,谁也不会想到会和他有那种关系,后来他把那个女孩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