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五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37:55      字数:2416
  【二】
  在德莫法十字架有座大花园,铁路穿园而过。花园里有所房子建在斜坡上,紧贴路基。每当列车通过,房子都要震动几下。过往的乘客都能记住那所房子,但由于它一直关闭着,谁也弄不明白它是干什么用的。那里景象凄凉,气氛萧条,由于多年受雨水的侵蚀,百叶窗已变成霉绿色。由于那是个荒凉去处,周围一法里之内人迹罕至,那所小屋就更显得孤独凄残。
  那附近只有道口看守的小屋,看守小屋位于通往杜安维尔公路与铁路的交叉点上,离杜安维尔有五公里之遥。看守小屋十分低矮,墙壁上裂痕斑斑,屋顶上长着青苔。它同别的穷人住宅一样,周围有个小院,院里种有蔬菜,四周绿篱环绕。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和房子一般高。道口正好位于马洛内和巴郎唐两个火车站中间,离两站都是四公里远。经过那个道口的行人甚少,主要是拦阻采石工的板车,因为在半法里之外就是贝库尔采石场。那里的偏僻程度实难想象。它远离人烟,因为在马洛内一侧有一条长隧道,切断了所有的通道。要去巴郎唐,只有沿铁路旁的小路步行。小路高低不平,十分难走,所以很少有人到那里去。
  这天晚上,天色阴霾,气候温和。日落时,从勒阿弗尔来了一位客人,大步流星行进在德莫法十字架小路上。他刚从巴朗唐下车。那一带地势起伏,是连绵不断的坡地和峡谷,铁路时而停在坡地上,时而下到沟堑里,两旁地势时高时低,十分难走。那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寂寞、贫脊。山丘上长着几株小树,小溪顺着峡谷在柳荫下流淌。其余部分是白垩土的山包,光秃秃,一个接一个。真是一块不毛之地,荒芜死寂,毫无生机!来人是位体魄健壮的青年男子,他步履匆匆,似乎想躲避这温暖的黄昏和那里的荒凉景色。
  在道口看护的小院里,有位女孩正在井边汲水。她芳龄十八,身高体壮、金发披肩、嘴宽唇厚、一双碧眼,低低的额头上垂着一缕发髻。她长相并不漂亮,但臀部丰满,一双手臂粗壮有力,不输给男性。她见客人从小路走来,忙放下水桶,奔向绿篱门口。
  她高声叫道:“是你,雅克!”
  小伙子抬起头来。他今年廿六岁,身材高大,一头棕发,圆圆的脸庞,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他的下巴有点儿大,卷曲的浓发和又浓又黑的胡须衬托得小脸略显苍白。由于工作关系,他的手被润滑油染成了黄色。否则从他那细嫩的皮肤、洁净的脸庞和细小灵活的双手,都会认为他是位绅士先生。
  来人简短地回答说:“晚安,芙洛尔!”
  雅克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放着金光,但似乎被火烟熏着了有些窘迫,失去了先前的光彩。他低垂眼帘,望着别处,窘迫、不适,甚至有些痛苦,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芙洛尔则纹丝不动,死死地盯着雅克。雅克每次同女性接触总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他虽一再努力控制,但办不到。一见此情,芙洛尔变得严肃、忧郁起来。雅克明知芙洛尔妈妈生病在家,但仍问她妈妈是否在家。她只是点点头,以掩饰窘迫的心理。她让开路,放雅克进去,再没有吱声,高傲地挺起胸膛向井台走去。
  雅克疾步穿过小院,走进屋里,来到第一个房间。那是一所大房间,是厨房兼饭厅,又是卧室。法齐姑妈(雅克从小就这么称呼她)坐在桌旁草垫椅子上,腿上盖一块破旧的披肩。法齐是雅克父亲的堂妹,朗蒂埃家族成员,也是雅克的教母。六岁时,雅克父母在巴黎失踪,姑妈就收留了他。他们当时住在普拉桑,雅克就是在那里攻读工艺学校。所以雅克十分感激姑妈,他说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姑妈的帮助。他在奥尔良铁路上工作了两年之后,成了西方铁路公司的第一流司机。他在这里找到教母,那时教母已另嫁他人。丈夫是个道口看护,名叫米萨尔。教母带着前夫的两个女儿搬到了德莫法十字架这个偏僻地方。姑妈年轻时长相漂亮,身材高大健壮,可是如今她刚刚四十五岁就像花甲之人,体瘦面黄,走起路来颤颤悠悠。
  姑妈高兴地叫道:“喔,是你啊,雅克!我的孩子,我可真没有想到。”
  雅克低头吻着姑妈苍白的脸。他说由于自己驾驶的利松号机车的传动杆坏在勒阿弗尔,要修理两天,他抽空来看看姑妈。第二天晚上他才上班,去开六点四十的快车。他准备在这儿过夜,翌日一早乘七点二十六分的列车离开。雅克握住姑妈干裂的老手,说收到姑妈上封信之后,他一直替老人家担心。
  “是呀,孩子,我怕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能明白我想见见你的心意,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很忙,不敢打扰你,可是你还是来了。我很难过,难过啊!”
  她停住嘴,神色惊恐地望着窗外。天色慢慢黑下来。铁路一侧有间道房小木屋,她丈夫米萨尔就在那里值班。这类小道房沿铁路每五、六公里就有一所,互相用电报联系,以确保列车正常运行。法齐原来在那里看守道口,现在由女儿芙洛尔接替她,而米萨尔则成了巡道工。
  姑妈似乎担心丈夫听见,哆嗦着低声说:“我担心他想毒死我!”
  雅克听后大吃一惊,抬头望着窗外。他的眼睛暗淡下来,黄眼球上的黑色亮光也不见了。
  雅克低声说:“喔,法齐姑妈,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他长相和气,是个心慈面善的人呀!”
  一列火车通过,是开往勒阿弗尔去的。米萨尔从道房钻出,关闭身后的路口。他升起信号杆,挂上红灯。雅克一直盯着他。米萨尔五短身材,身体瘦弱,须发稀疏斑白,面颊消瘦,令人生怜。他不善谈吐,默默无闻,对同事从不动怒,对上司巴结奉承。米萨尔走出木屋,把列车通过的具体时间记在登记本上,然后按动两个电钮。一个是通知上一个道房,说明道路畅通;一个通知下一个道房,说列车马上要通过。
  法齐姑妈说:“喔,你不了解他的为人!我知道,他一定让我吃了毒药!过去我多么强壮,可以一口吃掉他,可是如今他这个一文不值的矮个子却要吃掉我!”
  在仇恨和恐惧心理支配下,法齐姑妈尽情倾诉,她总算找到了一个肯听她诉说的人。她比丈夫大五岁,当时身边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七岁。她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个身无分文、既阴险又吝啬的人呢?十年过去了,她一直感到后悔。她不仅生活贫穷,而且住在严寒的北国,地方偏僻,无人聊天没有邻居,真是烦死人!丈夫过去是铺路工,现在改作巡道工,每月工资一千二百法郎。她过去看道口,每月能挣五十法郎,现在把工作交给了女儿芙洛尔。这就是他们的现在和未来,没有别的希望,只能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生活到死。姑妈有些话没有讲。这就是患病之前她的生活还是满意的。当时丈夫在道碴采石场上班,她领两个女儿看守道口,来往于鲁昂和勒阿弗尔的铁路员工都知道她这个漂亮女性,有些巡道工路过这里还登门拜访她,直至发展到为她争风吃醋。监工员只好在附近加强巡视。对这些事情,丈夫并不干涉,他尊重别人,总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悄悄离开。这些风流趣事早已成为历史,如今她整月整月地坐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孤苦零丁,每况愈下。
  后来,姑妈下结论似地说:“告诉你吧!他是偷偷给我下的毒,别看他个子小,小个子却想要我大个子的命。”
  一阵铃响,姑侄同时吃惊地望了望窗外,原来是前面道房通知米萨尔,开往巴黎的列车快到了。玻璃窗前道路指示器上的箭头指向火车开去的方向,米萨尔关住铃,走到门口吹了两声喇叭,通知行人,火车到了。芙洛尔赶忙放下拦路横杆。米萨尔身穿皮革上衣,直挺挺地站在路旁。一列火车从山坡后面开来,声音愈来愈大,如雷鸣,似闪电,狂风一般震撼着、威胁着小矮屋,几乎要把小屋裹走。芙洛尔回去继续洗菜。火车过后,米萨尔关闭上行道,放下信号杆,摘下红灯,打开下行道。因为又响起一阵铃声,另一个箭头升起,说明五分钟前那趟车已经越过了下一个道房。米萨尔走回小屋,先通知左、右两家道房,再把列车经过的时间记下来,然后就坐着等下一班车。他每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工作总是老一套。他终日守在那里,吃在那里,一天连三行报纸也懒得看,倾斜的颅骨里似乎什么也不考虑。
  过去,教母曾让一些巡道工为之神魂颠倒,雅克就为此曾同教母开过玩笑。现在他又不自主地笑着说:“也许他吃醋了!”
  姑妈怜悯地一耸肩,苍白无神的眼睛止不住闪出一丝笑意。
  “喔,孩子,你在说什么呀!他会吃醋?只要不向他要钱,别的事他才不在乎呢!”
  接着她又哆嗦着说:“不,不,他不管这些,他只重金钱!你知道,他同我呕气就是因为我没有把爸爸留给我的一千法郎交给他。所以他才威胁我、折磨我,使我病倒了。从那时起,病魔就没有再离开我。”
  雅克明白了,他以为是姑妈在病中悲观的想法,便试图劝说姑妈,但她根本不听,固执地摇着头。
  雅克说:“这事不是很好解决吗?你把一千法郎交给他不就结了!”
  姑妈十分激动,吃力地站起来,生气地说:“一千法郎?不,我永远不会把那一千法郎交给他!我宁可死掉,也不交钱!我把钱很严密地藏了起来。他就是把屋子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很狡猾,已经仔细搜查过。夜间我听见他轻敲墙壁,到处寻找。哼,他的脸拉得愈长,我愈高兴,心里愈扎实。看我俩谁先服输!我对他有疑心,所以凡是他经手的东西,我一概不吃。即使我死掉,宁愿让那一千法郎埋在地下,他也别想弄到手!”
  姑妈已经精疲力竭,又坐到椅子上。一阵喇叭声搅得她心神不宁,是米萨尔在道房门前吹喇叭,宣布开往勒阿弗尔的列车马上要经过那里。姑妈很固执,不肯交出遗产,但心里又怕丈夫,恐惧心理与日俱增,就像巨人担心被小昆虫吃掉似的。一列火车开来,是十二点四十五分由巴黎开来的慢车,低沉的轰隆由远而近。列车钻出隧道,汽笛声显得更为响亮,车轮如雷鸣,车厢似闪电,急驶而过。
  雅克抬头望着窗外,映在方形玻璃窗上的乘客侧影从他面前飞过。他想让法齐姑妈分分心,便开玩笑似地说:“教母,你总抱怨这个鬼地方连猫都见不到一只,可是你却能看见这么多的人呀!”
  法齐似乎没有听明白,抬起头问:“这么多人,在什么地方……喔,你是说路过这里的乘客呀,他们是过路神仙,一闪而过,既不能结识他们,也不能同他们聊天!”
  雅克笑着,继续说道:“可是你不是认识我吗?我也经常路过这里呀!”
  “对,这是实情。我认识你,也知道你开的那列车经过这里。我每次都仔细盯着你的机车。可惜车速太快呀!昨天,我发现你向我打了个手势,但我来不及回答。不,这样的接触不能算数。”
  然而,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列车,运送大批乘客。看到他们,她会在寂寞之中默默望着铁轨,想入非非。天色已晚。过去她身强力壮时经常进进出出,有时还手拿小旗站在拦路横杆旁,那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类事情。她病倒之后,终日被困在椅子上,思想变了,总考虑如何同丈夫明争暗斗。她心绪烦乱,理不出头绪来。她住在这荒漠里,找不到说贴心话的人,每日里只有疾驶的列车来来往往。车上坐满乘客,列车震得她的小屋摇摇晃晃。她感到这样很有意思。全世界的人都从她眼前飞过,不仅有法国同胞,也有外国人。有的人从遥远的国度赶来,因为谁也不愿意总关在家里。有人说,不久的将来,全世界各民族将融合成一个民族。这就是进步,所有的兄弟都奔向生产白兰地的地方!她曾试图统计一节车厢有多少乘客,但由于乘客太多,她数不过来。有时她似乎从乘客中能认出个把人来。有一位黄胡子先生,可能是英国佬,每周都要去巴黎一次;一位小个子棕发太太,每星期三、六都要路过这个地方。但由于他们一闪就过去了,她无法肯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她感到乘客们的面孔相似,模糊、重迭,一个个一闪而过,像奔泻而下的激流,不留痕迹。但令她伤心的是,车声隆隆,旅途舒适昂贵,来去匆匆的乘客并不知道她在这里,更不知道死神正在威胁着她。即使夜间她被丈夫杀死,列车照旧从她尸体旁南来北往,对这所孤单小屋里的凶案不闻不问。
  法齐望着窗外,把自己的模糊想法讲给雅克听。
  “啊,这个发明了不起,没什么可说的,人类在飞快前进,愈来愈聪明。然而,野兽依旧是野兽,不管人类发明什么先进机器,野兽照旧存在。”
  雅克点头表示同意姑妈的看法。此时,采石场一辆马拉着两块大石头经过路口,芙洛尔升起拦杆放马车过去。雅克盯着芙洛尔。由于那条路只通采石场,即使把拦杆锁住,也很少有人来打扰芙洛尔。芙洛尔正同一位棕发年轻采石工聊天。
  雅克惊叫道:“怎么,难道卡布什真病了?拉车的是他的表弟路易!可怜的卡布什!教母,你能经常看见卡布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