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四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34:46      字数:2550
  卢博心神不定,神色恍惚,低声说:“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所红屋子里?我知道那个地方。窗子对着铁路,窗子对面就是床。就在那里,就在那所房间里……嗯,我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那所房子留给你。那是你赚来的。他还替你照料钱财,送你一份嫁妆。这值得呀!况且他是大法官、百万富翁,是位有涵养、受人尊敬的上层人物!是的,你是有些神魂颠倒……哼,你说,他是不是你父亲?”
  塞芙丽娜身体单薄,被丈夫一阵毒打早已毫无力气,但现在不知哪儿来了一股力量,她猛地站起来,把丈夫推开,气冲冲地反驳说:“不,不是,你不能这样讲!别的事情你怎么说都可以。打我,杀我全由你!但你不能说这种话,你这是信口雌黄!”
  卢博双手攥住妻子的手。
  她又说:“你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你早有疑心,所以才发这么大的火!”
  妻子往外抽手,手指上的戒指碰着丈夫的手。那是一枚蛇形宝石金戒指,她仍戴在手上。卢博把戒指捋下,扔在地上用脚去踩,怒火再度涌上心头。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在房间踱来踱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塞芙丽娜则跌靠在床沿上,睁大了眼睛盯着丈夫。室内一片沉寂,可怕的沉寂。
  卢博怒气未消,刚想平息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犹如在发酒疯,一阵强似一阵。他难以克制自己的感情,气得晕头转向。盛怒之下,他双手在空中飞舞,乱抓乱打,尽情发泄心头的狂怒。这是一种生理需要,急不可待。就如同渴望复仇的人,在大仇未报之前,激愤会一直煎熬着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叫他平静。
  他边走边拍打自己的太阳穴,焦虑地结结巴巴地说:“我该怎么办呀?”
  身旁这个女子,他刚才没有杀死她,现在更不能杀她了。可是让她活下去,那是软弱的表现,是懦夫行为。想到这里,他更为生气。他没有掐死她,是因为他舍不得臭婊子那条命。但他又不能这样留下她。怎么办?把她赶走,赶到大街上,永世不再见她?他感到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不由地又痛苦起来,感到周身难受。那,到底该怎么办呢?看来只有忍气吞声,把她带回勒阿弗尔,继续同她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不,不行!他宁可死掉,宁可和她同归于尽,也不愿意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卢博又大动肝火,狂怒地吼叫着:“我该怎么办呀?”
  塞芙丽娜仍坐在床上,瞪着眼睛盯着丈夫。她曾经冷静地把卢博当成终生伴侣,一见丈夫如此痛苦,她不由地动了恻隐之心。假如不是丈夫狂怒使她迷惑不解(因为她一直不明白丈夫怎么会知道那件事儿),她准备原谅丈夫,包括对她的拳打脚踢和粗野的辱骂。塞芙丽娜一向是个温顺、驯服的女性。情窦初开,她就屈从了老色鬼的淫欲。后来老淫棍答应她嫁人,她就想结束那种关系。她从来没有料到丈夫会如此大发醋意,并大动肝火。
  这些已经成为过去,是她少女时代一时失足,她早已有悔改之意。她毫无邪念,身心虽有创伤,但她仍不失为一个贞洁、温柔的女子,她昏昏沉沉,望着丈夫愤怒地走来走去。她感到自己置身在一头野狼,一头野兽身旁。他这是要干什么?过去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呀!塞芙丽娜心头恐惧,三年来她一直担心这头畜牲发狂,今日他终于狂暴起来,像猛兽,似乎要把她一口吞下肚去。要想避免悲剧,她应该对他讲点什么呢?
  卢博往返一次就要经过床头一次,从她眼前走过一次。这次等丈夫又来到眼前时,塞芙丽娜壮着胆子说:“朋友,听我说……”
  卢博根本不听,像斗败的公鸡又走远了,并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
  后来,她抓住他的手,拦住他说:“朋友,既然是我拒绝到他那里去,我今后绝不会再去,绝对不再去!我爱的是你!”
  塞芙丽娜装出温柔多情的样子,拉住丈夫,抬头伸嘴,等对方来吻。但丈夫倒在她身上,厌恶地把她推开。
  “婊子,这会儿你倒主动了!可是刚才你为什么拒绝?这说明你根本不爱我。你现在愿意是想把我控制住,是不是?靠这个把男人拴住,而且要拴牢!但现在和你办那种事儿,我感到恶心!这是实话,就像喝毒药,浑身难受。”
  卢博想到把妻子压在下面。他想到床边的温存,不由地欲火上升,周身发颤。此时此刻,他肢体抖动,淫心荡漾,不由地起了杀机。
  “告诉你,要想叫我活着同你一起生活,那就必须让另一位死掉!我要杀死他,杀死他!”
  他提高嗓门,重复着这句话。他站在那里,似乎身材更为高大。他像是打定了主意,心里平静了一些。他没有吱声,慢慢走近饭桌,看见了那把张开的刀子。刀刃在闪闪发亮。他顺手把小刀合上,装进口袋。他晃动双手,遥望远方,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他似乎想到了困难,不由地皱起了双眉。为寻求克服困难的方法,他转身推开窗子,伫立窗前。黄昏中,冷风吹来,吹拂着他的面颊。塞芙丽娜再度感到恐惧,在丈夫身后悄悄站起来。她不敢吱声,而是悄悄揣测丈夫在想什么。她站在一旁,面对着无垠的苍穹。
  夜幕徐徐降落,远方的房舍开始模糊起来,宽阔的站台也罩上了一层淡紫色薄雾。巴蒂涅勒隧道一侧,长长的铁路路基,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欧洲桥的钢架也变得影影绰绰。向着巴黎的方向,夕阳的余辉映照在候车室那宽大的窗玻璃上。楼下,天色昏暗,火光闪亮,是有人在点燃站台上的煤气灯。开往迪埃普去的列车已挤满乘客,车门已经关上。车灯发出白亮的光,正在等候值勤副站长的发车命令。一辆小型机车开过来,把留在路轨上的车厢拖走,它占住了路轨,扳道工赶忙打开红灯。夜色愈来愈浓,列车一辆又一辆通过结构复杂的网状轨道,把等候在轨道上的一列列车厢甩在身后。一辆开往阿尔让特伊,一列开往圣·日耳曼,还有一长列火车是从瑟堡开来的。红绿信号灯变来变去;哨子声、喇叭声此起彼落;红、绿、黄、白各色灯光时隐时现。在这分不清狼和狗的时刻,到处是一片混乱,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互相碰撞、磨擦,在昏暗中爬行。红灯熄灭,开往迪埃普的列车鸣着汽笛,启动了。灰色的天空落下几滴雨,稀稀疏疏。看来又是一个潮湿的夜晚。
  卢博回转身来,脸色阴沉,态度固执,像是受到了夜色的感染。他此时决心已下,主意已定。他借着昏暗的天光望了望挂钟,高声说:“五点二十。”他不由地一惊,刚刚过去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却发生了这么多复杂的事情,他感到刚才那场搏斗是数周以前的事情!
  “五点二十分,还来得及。”
  塞芙丽娜没敢多问,只是焦虑不安地望着丈夫。她见丈夫到衣柜找出几张信纸、一瓶墨水和一支笔。
  “来,我说你写!”
  “写给谁?”
  “写给他!坐下!”
  她不知要写什么,本能地离开椅子,但他一把将她拉住,用力按在桌子前,她只好坐下。
  “你写:‘请你乘今晚六点三十分的快车,到鲁昂下车。’”
  塞芙丽娜拿起笔,但手指发抖。她不知这句话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倍加恐惧。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恳切地问:“朋友,你这是要干什么?请告诉我!”
  卢博毫不动情,大声说:“快写!快写!”
  然后,他盯住妻子的眼睛。这次他没有动怒,也没有骂人。但他那固执的口气叫她受不了。
  “我要干什么,回头你就会知道的!听着,这件事情你必须和我一起干!只有这样,我们今后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才会牢固。”
  他恫吓她,她往后退着说:“不,不行,我要知道干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写!”
  卢博没有吱声,他上前抓住妻子那孩童般纤细柔弱的手腕,铁钳一般用力夹住,似乎要把她的手腕掐断。他是故意折磨她,让她屈服。塞芙丽娜尖叫一声,难以忍受,只好投降。她生性逆来顺受,只好听从丈夫的摆布。她是他发泄情欲的工具,也是他的杀人工具。
  “写,快写!”
  她用疼痛的手,艰难地写下那句话。
  卢博拿起短信说:“很好,这样很好!他一定能收到。现在,你把房间收拾一下,把东西准备好。我回头来接你。”
  卢博十分沉着冷静,在镜子前系好领带,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他从外面把房门连锁两道,带着钥匙走了。天愈来愈黑。塞芙丽娜坐下,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隔壁女报贩在低声抱怨,似乎有人把一条小狗忘在了她家里。楼下多韦涅家,钢琴声已停,接之而来的是锅碗瓢勺的碰撞声。两位小姐正在厨房忙着做饭,克莱尔在炖羊肉,索菲在摘生菜。塞芙丽娜感到精疲力竭,听到女孩们的欢笑声,她更感到痛苦。
  六点一刻,开往勒阿弗尔的快车机车穿过欧洲桥,挂在车厢上。由于线路拥挤,车厢没有停在干线的廊棚下,而是露天停在一条像防波堤一样的长形月台下。夜,漆黑一团,只有人行道上有几盏瓦斯灯,排成一行。阵雨过后,冰冷的潮气弥漫在站台上,似轻雾向远方扩散,一直伸延到罗马大街住宅楼门前的灯亮处。那片地域辽阔、荒凉,水色汪汪,血红的灯光星星点点,圆形机车和车厢在停车道上这里一节,那里一节。那里犹如一个黑黝黝的湖泊,充满了声响。有粗里急促的火车飞驰声,有汽笛的尖厉鸣叫,就像女性遭到强奸时的叫声那样。远方,喇叭声凄凉;近处,街道上人声嘈杂。有人命令加挂车厢。快车机车打开阀门,一股蒸气喷出,直冲云霄,在黑暗中形成气团,凝成白色水珠,飘洒在茫茫夜空里。六点二十,卢博和塞芙丽娜出发了。在经过候车室女厕门口时,他们把钥匙交给维克图瓦大婶。丈夫推着妻子快走,像是担心误车,态度粗暴急躁,把帽子撩在脑后。妻子头戴面纱,一副犹豫不决,精疲力尽的样子。一群乘客涌上站台,卢博夫妇被夹在人潮里,去寻找自己的甲等票车厢。站台上马上热闹起来,搬运工把一车车行李送到车上;一位列车员正帮一家老小找座位;值班副站长在检查挂钩是否挂好了。卢博终于找到了一间空车厢。他正要推塞芙丽娜上车,却被在站台巡视的旺多尔普站长发现了,旁边站着干线副站长多韦涅。他们正背着手检查新加挂的一节包厢,卢博只好站住同他们寒暄几句。
  他们问到副省长一事。现在这个案子总算结束了,而且各方都比较满意,接着他们谈到早上在勒阿弗尔车站发生的一起事故。据电报上讲,周二和周六牵引六点三十分那趟快车的利松号机车在进站时传动杆断了,要修理两天。利松号的司机雅克·朗蒂埃是卢博的同乡,司炉佩克是维克图瓦大婶的丈夫,他们二位被困在了勒阿弗尔。卢博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同他们聊天,有说有笑,他妻子则站在车厢前准备上车。匡啷一声,车厢向后退了数米,原来是机车又增挂了一节包厢,是293号包厢。列车长是多韦涅的儿子亨利,他认出了头戴面纱的塞芙丽娜。他忙拉了她一把,使她免遭车门撞击,因为当时车门大开着。亨利和蔼地表示歉意,并说那个包厢是公司董事会在开车前半小时才通知加挂的,塞芙丽娜勉强一笑。亨利要去值班,便高兴地走了。他一直想把塞芙丽娜当作情妇,而且认为她一定会成为叫他满意的情妇。
  六点二十七分,离开车只有三分钟了。卢博一面同站长等人寒暄,一面盯着远方候车室的门口,然后转身回到妻子身旁。列车已经滑动,他们小跑几步之后,卢博一推妻子,用力将她送上车。塞芙丽娜惶惶不安,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本能地向身后望了一眼。原来有一名姗姗来迟的乘客拿着一条毛毯向列车走来。他身穿肥大的蓝色外套,衣领高竖,圆型礼帽帽沿拉在眉上,只露出一绺白胡子。在煤汽灯的晃动下无法看清他的面孔。他虽然不愿被人认出,但站长旺多尔普和多韦涅还是迎了上去。他们陪他走过三节车厢,最后来到加挂的包厢前。那人向他俩打个招呼就匆匆上了车。原来是他!塞芙丽娜身上发抖,瘫坐在位子上。丈夫用力抓住她的臂膀,就像从背后拥抱她那样。卢博感到高兴,因为他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
  离六点半只差一分钟了,报童还在叫喊着卖晚报,有几名乘客还在月台上抽烟、漫步。等众人都上车之后,列车员关上车门。卢博原以为那间车厢隔间是空的,及至上去一看,在角落里有个灰色身影,一动不动,不声不响,是个身穿孝服的女子。卢博十分不快。接着列车员又塞进一对夫妇,一对大胖子,累瘫了一样直喘粗气。卢博火冒三丈,难以压抑。列车启动了,毛毛细雨淅淅沥沥又下起来。黑暗中广袤的原野雨蒙蒙一片。列车穿过田野,从明亮的小窗子才能看出一排排活动着的小房子。绿灯亮了,几盏马灯在地面上闪动。两旁只有一团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在瓦斯灯的苍白灯光下可以看见干线上的廊栅。接着所有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声音也似乎没有了,只能听见机车的轰隆声。机车打开阀门放出团团白汽,犹如旋转的云团一般升起,又似舒展开的布块。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股巨大的黑色烟柱,穿过云团,升入高空。天色愈加黑暗。一片乌云笼罩着巴黎的夜空,但城里仍是灯光明亮。
  值勤副站长提起马灯,让司机要路。两声汽笛一响,扳道房的红灯熄灭,亮起白色信号灯。列车长站在行李车上等候发车信号,然后再转告司机。司机拉响汽笛,打开制动阀,列车启动了。开始,车速很慢,然后就飞奔起来,穿过欧洲桥,飞向巴蒂涅勒隧道。列车像闪动着的伤口,只有三盏红色尾灯可以看见。它们组成了一个三角形。数秒钟之后,列车就驰入隧道。它在飞奔,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拦,最后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