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七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38:49      字数:2396
  雅克没有听她讲些什么,而是猛地抱住她,用力吻她的嘴。她轻轻叫了一声,是出自肺腑的抱怨,十分温和,把久埋在心头的柔情蜜意一下子倾倒了出来。出于好斗本性,她挣托了一下,以示反抗。她喜欢雅克,但想让他主动来占有她,所以才挣扎了几下。他们再没有吱声,胸脯对着胸脯,气喘吁吁,试图把对方压下去。她曾一度占了上风,要不是他一怒之下掐住她的脖子,说不定她真会把他压倒。她的小褂被扯下,微弱的天光下,她那对乳白色乳峰裸露出来。由于她用力挣扎,乳头显得坚挺、饱满。她躺在地上仍在挣扎,最后才认输,顺从了他。
  雅克突然收住手脚,气喘吁吁地望着芙洛尔,并没有去占有她。一股无名火起,雅克在狂怒的支配下,定睛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武器,如石块或其他东西,以便杀死芙洛尔。他忽然看见那把剪刀在绳堆上闪亮,便一把抓起剪刀。他准备把剪刀刺入芙洛尔胸口,刺进她那对白色的乳房中间。但他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发冷,神智清醒了,便扔下剪刀疯狂地跑走了。而芙洛尔却闭着眼睛没有动,她认为雅克跑开是因为自己刚才反抗过他。
  在这令人忧伤的夜色里,雅克跑呀跑,他奔上山坡的小路,又走进一条狭窄的山谷。脚下石块乱飞,令他毛骨悚然。他先来到左边的荆丛里,再向右转弯,来到一片空荡的高地上。接着,他顺陡坡滑下去,滑到铁路边的篱笆下。一列火车喷云吐雾,隆隆地开过来。开头,他并没有弄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继而吓了他一跳。别人乘车前进,而他却要死在这里。他站起来走到斜坡上,然后又下来。现在他总算可以看见路轨了,深渊里,铁轨蜿蜒曲折,躺在堆高的路基上。这个地方到处是山丘,十分荒凉,犹如一座迷宫,找不到出口。雅克就疯狂地在这一带跑来跑去。他在斜坡上爬了很久,忽然眼前闪出一个圆形洞口,原来是隧道。一列火车正在爬坡,呼啸着,鸣着汽笛钻入隧道,震得两旁的地皮发颤,久久不息。
  雅克感到两腿发软,跌倒在铁路旁,痉挛地抽搐起来。他弓着腰躺在地上,把脸藏在草丛中。天哪,难道他这是旧病复发?可是他认为那种病早就痊愈了呀!刚才他不是就想杀死那个女孩吗?他要杀死一位女性!在青春期,随着性器官的成熟,他就一直有这种想法。别的青年在青春期盼望得到女性,而他却疯狂地想杀死女性。
  刚才,在他看到芙洛尔那洁白的肉体和发烫的胸脯时,他的确想把剪刀刺进她的肌体里。但这并非是因为她反抗,而是他高兴那样做。他需要这样,一种十分强烈的需要。假如他不趴在草丛里,他就会返回去刺透芙洛尔的胸膛。天哪,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一个野性十足的丫头,刚才他发现她是真心爱自己!雅克把手指插进土里,绝望地放声大哭,哭得口干声哑。
  雅克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以便考虑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同别人有什么不同呢?当年在普拉桑,他就经常考虑这个问题。确实,母亲生他时,年纪尚幼,刚刚十五岁半。他是第二胎,哥哥克洛德出世时,母亲只有十四岁。但哥哥克洛德和弟弟艾蒂安并没有因为父母年纪轻而留下什么病根儿。他父亲叫朗蒂埃,长相英俊,但心脏有点儿毛病,为此母亲热尔韦兹哭过多次。也许弟兄们都有这种毛病,只是他们不肯讲罢了。特别是大哥,他一心想当画家,苦苦追求,被人说成是半疯子。雅克的家庭并不安宁,不少人患有轻重不一的精神分裂症。
  有时雅克明显地感到自己身上也有这类症状。这不是因为他体质差,而是由于他担心犯病,羞臊得发瘦。他有时会突然失去心理平衡,似乎他的灵魂飞走了,剩下一片烟雾霭霭,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在这种时刻,他就会感到身不由己,听凭肌肉和兽性的支配和左右。他一向滴酒不进,因为只要一接触酒精,他就会发病。他知道这是在代替别人吃苦,在代替父母、祖父母以及祖宗们受罪,他们都是酒鬼。雅克作他们的后代十分不幸,祖上遗传给他的酒精毒素,使他变得十分野蛮,犹如在森林里专吃女性的野狼。
  雅克用胳肘支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隧道口。一阵痛苦的抽噎从下腹冲上来,一直涌到颈部。他只好再次扑倒在地,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刚才那位女孩,他曾想杀害的那个女性,他又想到了她,感到恐惧和痛心,似乎那把剪刀刺进了自己的肌体里。他无法平静,真想杀死她,假如她仍旧袒胸露体地躺在那儿,他肯定会杀她。
  雅克还记得,十六岁时,他第一次犯病。那是一天晚上,他同亲戚家一个小女孩在一起玩耍,女孩比他小两岁。女孩不慎跌倒,露出了赤条条的大腿。雅克一见,赶忙躲开了。第二年,雅克准备了一把小刀,准备扎死一位金发小女孩。那个女孩天天从他家门口经过,粉色脖颈十分丰腴,雅克都选好了下刀的部位,在女孩耳后的褐痣上。类似的事情还有,使他动过杀机的女性很多。有的是偶尔在街上同他擦肩而过的女子,有的是偶然同他坐在一起的女孩。还有一位新娘,看戏时,她坐在雅克旁边,哈哈笑个不停。雅克担心一时性起把她杀死,只好中途退场。
  这些女性,雅克根本不认识她们,无冤无仇,但一旦发起病来,他就会失去理智,埋在心底的复仇感左右着他的行动。至于他对女性有什么仇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只能追溯到远古时代,追溯到那个时期女性对男性的压迫,追溯到穴居时代女人对男人的欺骗。这种仇恨代代积累,直至今日。雅克一发病,就想用暴力征服女性,用武力驯服女性,甚至想杀死她们,弃尸路旁,就像从别人手中夺过一头猎物,要使牠永远归自己所有。由于思维过度,他感到头痛难忍,似乎要裂开一般。他认为也许是自己知识贫乏,头脑简单,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他感到失去了自制力,思想不能支配行动,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干蠢事。为此,他十分恐惧。
  又一列火车开来,灯火明亮,一闪而过,轰隆着钻进隧道,马上就消失了。乘客与雅克素不相识,神态冷漠,形色匆匆。但雅克认为他们会听见自己的叫声,赶忙站了起来,不再抽噎,装作没事的人一样。在发病时,他一听到响动,就像干了坏事被抓住时那样心惊胆跳,这种情况发生过许多次。他只有坐在机车的驾驶室里才感到坦然、愉快,那里是他的世外桃源。车轮滚滚前进,他手握操纵杆,全神贯注地盯着路基和信号灯,大口呼吸着迎面扑来的新鲜空气,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考虑。所以他十分厚爱机车,把机车视为可以给他带来幸福和温存的情妇。
  雅克天资聪明,但从工艺学校毕业后,他选择了火车司机这个职务,其目的就是要一个人昏昏沉沉地生活。他只希望能清静地生活,别无他求。他是一等司机,已工作四年,月收入二千八百法郎,外加煤火费和擦车补贴,他的收入共计四千多个法郎。对此,他已心满意足。他的同事,如公司培养的三等司机和招聘的钳工学徒,他们几乎都是娶妻、工作、生子。他们的妻子们很少露面,只在丈夫出车时来给丈夫送一次饭。那些有雄心壮志的同事,特别是从学校出来的同事,他们成家较晚,要等当上仓库主任才结婚。他们的妻子多是有家业、戴帽子的女性。只有雅克,他总回避女性,她们与他何干呢?他将终身不娶妻,他只想开火车,一直开下去,永不停歇,此外,他别无所求。他不贪酒色,上司们一致称颂他是位出类拔萃的司机。但喜欢花天酒地生活的同事却取笑他,说他太老实,过头了。一旦发病,他就会两眼无神,脸色发青,默不吱声。这种时候,好心的伙伴才会暗暗替他担忧。他住在卡迪内街一间小屋里,从那里可以看到巴蒂涅停车场,他驾驶的机车就停放在那里。他的全部空闲时间几乎都是在那里消耗掉的。加在一起该有多少时日呀!他像僧人,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用困倦来压抑心头的冲动,用趴卧的睡姿来抵消内心深处的欲望。
  雅克想用力站起来。在这轻雾弥漫的温和的冬天里,他趴在这草丛中干什么呢?四野一片漆黑,只有天空一丝亮光,迷蒙的夜雾笼罩在天地之间,苍穹像块巨大的毛玻璃。月亮躲在后边,为天空洒上了一层昏黄。昏黑的地平线,死一般的寂静。算了,大概九点了吧,该回去休息了!懵懂中,他发现似乎回到了米萨尔家,登上谷仓楼梯,躺在干草堆上。那里只同芙洛尔一板之隔。她肯定已经回去,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他也知道,她睡觉从来不插门闩,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会她。雅克一想到芙洛尔赤条条躺在那里,四肢伸开的酣睡神态,不由地浑身打起哆嗦来。他再度扑倒在地,失声恸哭。他曾想杀死她,天哪!他想,假如他回去,他会把芙洛尔杀死在床头。
  想到这里,他感到心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就像即将咽气的人那样难受。他知道,即使身上不带武器,即使用力抱住脑袋,他也无法控制雄性的冲动,在这种本性和复仇心理的支配下,他一定会推开芙洛尔的房门,去杀死她。不,不能回去!还是在野外熬过这一夜吧!雅克站起来,开始跑动。
  雅克在昏黑的原野奔跑了半个小时,似乎身后有一群被惊吓的猎犬在疯狂地围追他。他时而奔上高坡,时而跳入峡谷。他涉水穿过两条小溪,溪水一直没过腰部。一个灌木丛挡住去路,叫他大动肝火。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勇往直前,一直走下去,愈远愈好,以便脱掉附在他身上的兽性。然而,那只附在他身上的野兽却和他一起奔跑。七个月以来,他以为自己的疯癫症已经治愈,可以同别人一样去过正常生活了。谁知今日他又旧病复发,他不得不设法控制,以免伤害无辜的女性。
  幸运的是,寂静的原野和冷寂的夜晚使他冷静了一些,他希望离开众人,躲到渺无人烟的地方去默默生活,他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别见到人迹。他不知不觉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他爬坡、钻荆丛,在隧道上转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侧又回到了铁路旁。他担心撞见乘客,急忙回头走开。当他想从一座小山岗后抄过去时,迷了路,来到了铁路边旳篱笆墙下。那正是隧道洞口,就在他刚刚哭泣过的草地对面。雅克感到失望,呆立在那里。恰在此时,一列火车轰隆着从远方飞来,愈来愈近,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六点三十从巴黎开往勒阿弗尔的列车,经过这里的时间是九点二十五分。雅克就是这列火车上的司机,每隔两天开一次,往返一次也是两天。
  漆黑的隧道口一亮,接着像是炉子往外喷火一般,列车轰隆一声冲了出来。车头的大灯犹如一只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破黑暗的原野,照耀着前面的铁轨。铁轨犹如两根冒火的绳索伸向远方。机车如闪电急驰而过,后面是车厢。隔着车窗的方玻璃,雅克发现里面挤满了乘客。
  列车闪过之后,雅克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见是否属实。在那四分之一秒的瞬间里,他发现在一间灯光明亮的包厢里,一个男子压在另一男子身上,把一把小刀刺向对方咽喉,还有个黑东西压在被害者抽动的双腿上,不知是人还是从行李架上掉下来的东西。列车走远,消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个方向。夜色里,只有三盏尾灯组成的三角形尚依稀可见。
  原野上很寂静,雅克伫立在那里,望着隆隆声已经消失的火车。他看清楚了吗?他有些迟疑,无法肯定方才所见是否属实,连那两个人的长相,他都毫无印象。压在死者身上的褐色物体可能是条旅行毛毯。可是雅克似乎还看到一团散乱的头发和一张细嫩苍白的面孔。但这一切似梦非梦,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他时而突然想起那人的侧影,但瞬间侧影又会消失,他认为这可能是幻觉。这一切如此离奇,叫他心头发凉。他只好认为是幻觉,认为刚才所见是病中的幻觉。
  雅克又走动了一小时左右,心烦意乱,理不出头绪。他走得精疲力竭,心头平静了一些,加上夜间的凉气使他清醒了。他不知不觉回到了德莫法十字架。经过道口看守小屋时,他本无意进去,而是想径直走向山墙下小棚子里去睡觉。由于他发现门缝里射出一道灯光,便不由自主地推开了房门。意外的景象使他在门口收住了脚步。
  米萨尔移开屋角的黄油油罐,灯笼放在一旁,趴在地上轻敲墙壁,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听见开门声,米萨尔忙站起来。他毫不惊慌,口气十分自然地说:“我把火柴掉到了地上。”
  他把油罐放好之后,又补充说:“刚才我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我相信他已经死掉,所以回来取灯笼。”
  雅克明白,米萨尔是在寻找法齐姑妈的那一千法郎,被自己撞见了。现在他相信姑妈所说并非无稽之谈。当他听说路边有具尸体,不由一惊,忘记了眼前的事情。包厢里那一幕,他在瞬间所看到的那个男子和被杀的那位一起闪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