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28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2213
  “母亲究竟从哪儿借来的钱呢?”他快步走着,脑海里掠过了这一疑问。“从夏天到秋天,她一直抱怨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人,可……”圣诞节前的大街,夜晚的10点钟,落下大门的商店,咖啡馆和酒吧那故弄玄虚的黯淡灯光,赴夜总会约会时的迟到,白色的套头毛衣,毛衣下充实的肌肉……这一切对于收来说,无一不具备着价值,但惟独那面颊上榻榻米的印痕却另当别论。“跳舞时,女人肯定会马上发现这印痕而加以嗤笑吧。只要印痕不消失就不跳舞,这不就得了吗?”
  街道上充斥着阿飞流氓及其拙劣的追随者。夜风很冷,但却有人在西服下面大大敞开着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衬衫的衣领。路边的一个街娼向着收的侧影发出一阵带着赞美的叹息。尽管收认为她们在女人中是最诚实的人,但还一次也不曾和这些卖淫的女人睡过觉。
  新宿三光町附近的这家小门小户的夜总会与其说是为当地人提供的场所,不如说是便于那些在银座玩耍到深夜12点钟的人们到此继续寻欢作乐的地方。
  本间夫人把银白色的貂皮披肩搭在椅子的后背上,黑色的晚礼服上面配搭着一条珍珠项链,坐在墙隅一个格外幽暗的地方。在离她一间(长度单位,京间大约1.97米,田舍间为1.82米。——译注)的地方有一棵圣诞树,忽闪忽灭的小灯泡所发出的微光好容易照射到夫人那里,将她胸前的大颗珍珠染成了各种颜色。夫人属于那些聚集在戏剧的世界周围,试图在舞台结束以后与演员一起将戏剧纳入现实生活的富婆中的一个。
  当然,剧作座与政治无缘这一点,对此也不无作用。特别是近几年来,出入于后台为剧作座捧场的客人中,这类妇女的人数骤然增加了。她们多少具备一些文学趣味,故作业余爱好者之态,为知性的化妆而废寝忘食,总之是一帮气人作呕的家伙。但本间鞠子却多少有些不同。她遵循剧坛的光荣传统,认为演员最重要的乃是姿色。除了在公共场合与丈夫偕行同往而外,丈夫允诺她所有的自由行动。鞠子一边对这种自由的平庸深感厌倦,一边诅咒着这种潇洒的宽容把她感到自己处于不幸中的喜悦剥夺得一干二净。
  鞠子对剧作座的美男子须堂颇为有意,也曾和须堂一起跳过两三次舞,无奈须堂是个有妻室的男人,而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十分迷恋自己的老婆,致使鞠子只好死了那颗心,索性带着两三个年轻演员出去寻开心。正因为这个原因,剧作座的年轻女演员就像讨厌蛇蝎一样讨厌鞠子。一天晚上,当她到《秋》剧的后台邀约青年们时,她遇见了一个很少看到的青年正从走廊上匆匆走过。
  “他是谁?”她问旁边的男人。
  “他叫舟木收,一个自诩为美男子的大懒鬼。”
  “不过,他难道不是一个真的美男子吗?”
  “他是实习演员中的头号懒鬼呐,甚至于不怎么在后台露面。”
  ——那天晚上,鞠子硬是通过别人邀请了收。在跳舞的时候彼此商定了今夜的约会。
  ……三言两语之间,收发现,在迄今为止接触的女性中最为漂亮的鞠子居然用一种非常不合时宜的口吻在说话。他感到很吃惊。两个人初次单独约会,鞠子便一改常态,毫不吝啬地大肆赞美男性。
  “我最喜欢长着粗犷的体形却又脸蛋俊秀的青年。俊秀的脸蛋为粗犷的体形而害羞,而粗犷的体形又为俊秀的脸蛋而害羞,这有多可爱呀。而你就正好属于这一类。”鞠子说道。她有一种癖好,喜欢从正面目光直直地盯视对方。她的瞳仁乌黑而强悍,收感到自己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渴望的女人。
  他第一次碰上像鞠子这样忘却了并蔑视自己美丽的女人。尽管如此,这丝毫也不妨碍她的美。收所谋求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鞠子梳着微微有点古朴的发型,从而使她脸上的线条显得更加柔和了。但她细直的鼻梁、性感的大嘴巴、深邃而锐利的目光,无不充满了混合着美丽与权力的罕有风韵。她那大牙的漂亮排列中隐含着动物性的刻薄和冷酷。珍珠项链映照出小灯泡不断变幻的光影,将珍珠变得忽而暗红、忽而发蓝、忽而发紫、忽而发黄。
  在跳舞的时候,她反复赞叹道:
  “多漂亮的肩膀啊!”
  “多漂亮的胸脯啊!”
  “你呀,长着一双很漂亮的胳膊呐。”
  女人出口赞美自己肉体的一言一语使收变得沉醉了。女人的话语化作了镜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他苦苦练就的肌肉的幻影。而如今这对于收的爱来说,已成为必不可少的手续。当女人如此赞美他的身体时,他的内心里涌起了阵阵共鸣。因为这些话无一不一语中的。的确,这样的女人是颇为罕见的。好些话像是却又不是故作的奉承,像是却又不是一种言语的技巧,而属于她本能的天性使她脱口而出的心语。对于收来说,女人特意对自己大加赞美也是大有必要的,因为语言会将一个个爱抚擢升为观念,赋予收的肌肉以独特的价值,并以语言为媒介建筑起收自身的眼睛也能清楚看见的肉体,从而保证他的存在。
  可惜的是,本间夫人的话语里缺乏一双想象力的翅膀。因此,收不可能依靠那些话语而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比如说罗密欧、斗牛士、年轻的水手等等。他只能看见另一个收,一个充满了肌肉的青年。
  如果把收说成是一个知性的男人,谁都会噗哧大笑吧。他不应该被叫作知性的男人。他只是一个自我意识在其本质上能够无限远离知性世界的典型人物。
  跳了很多次舞,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两个人开始了幸福的举动。男人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则把头靠在男人的胸脯上,这比舞台上的动作还要显得怠惰,并更富于日常性,所以姑且上能称之为幸福吧。黑色晚礼服的美丽女人与白色套头毛衣的男青年,正因为这一对情侣穿着上的不协调才更显得充满了色情吧……酒代替了风流的谈话。鞠子这一次又对男人嗫嚅道:“多漂亮的腿啊。”当鞠子这样说的时候,她用的是夜总会的女人们说“摸摸我的腿也无妨”的那种口吻。但是收全然不具备把自己看作一个知性的或精神的男人的那种自尊心,所以他不可能从中感受到屈辱这类的东西。
  女人稍稍镇静下来,又开始讲起她刚才出席的那个无聊聚会上的事情。那儿尽是些老人,半数以上都是外国人,其中一个50岁上下的美国人长着堆满横肉的毫无表情的脸,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还不时像下颚脱了臼似地,露出雪白的假牙笑个不停,其实无非是为了强调自己所说的俏皮话的效果。还有一个讲英语的德国人,他把“war”发成“bar”,以致于他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明白。而在床榻上从不曾拧过鞠子屁股的丈夫竟然在如此无聊的晚会上悄悄走过来,为了寻开心而使劲拧了一把鞠子的臀部。
  鞠子把她的丈夫描绘成一个肥胖的怪物。
  “不过,男人的身体肥胖也罢,骨瘦如柴也罢,女人似乎都并不怎么介意的。”收说道。
  “或许有那种人吧。但是,我很讨厌那些肩膀过窄抑或大腹便便的男人。”鞠子说道。倘若由她来组织内阁,那么所有的内阁官僚都将只会安排30岁以下肌肉强壮的美貌男性来担任。鞠子决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动辄开口说什么“爱我吧”。收只需茫然地端坐在自己世界的中心,即保持怠惰的状态便可以了。
  两个人像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旅馆。巨大的床铺被安置在红色地毯的中央,枕边的墙纸是金色的。在地毯的尽头有一个室内小院,小院仿效龙安寺的石头庭园,让岩石突出在一片白砂之上。在这个可怕的房间里,本间夫人催促收赶快脱掉衣服。他站在粗俗的背景前面,变成了一具裸露的身体。夫人目不转睛地带着愉悦的神情望着他,说道:“多像一座雕塑呀!”她走近他,犹如在毛皮店触摸毛皮一般,带着欣赏的表情触摸他的身体,然后轻轻地咬住他那桦木色的乳头。而此时鞠子还依旧整齐地穿着衣服。
  不过,鞠子并非故意摆出一副女雕刻家的架势。只是她认为观赏、抚摸纯属审美的范畴,与羞耻和罪恶毫无关系。她之所以不宽衣解带,仅仅是缘于刺眼的光线,而并不意味着超出了一般女人只愿意在薄暗中脱掉衣服的习惯之外的东西。果然,当进入床榻时,鞠子关灭了所有的灯光。她是羞耻心的化身。她很正常,与一般人别无两样,真挚而诚恳,毫无那种随随便便、意气用事的地方。鞠子的特色只在于与一般人相比多少有些过于诚实了。
  另一方面收有些微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失望。之所以说“微妙”,是因为这种失望的性质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本以为遇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可现在又产生了一种并非如此的感觉。所谓的“梦寐以求”,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倘若对此进行一般思考,又不免令人哑然失言。
  在做爱的过程中,他的存在又变得模糊不定了。他被融解了。他存在的保障已不知去向。于是他发现自己是那么孤独伶俜,发现自己被茫然地抛置在做爱这一行为的背后。刚才曾那样赞美他的肉体,在眼前清晰地映现出他存在的这同一个女人,现在却双目紧闭,沦陷在女人自身的那种陶醉感的深渊底部,蜕变为一个与收的整体存在毫无关联的东西,沉没在那无论怎么呼唤也音讯杳无的远方。
  收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人生中常常发生的却正好是“这种事情”。这一切是无法更改的,即使倍加注意和训练,实施改良,对这个年轻的演员来说,也都没有比在床榻上看到别人的演技更可厌的事情了。与其看到那种丑恶的东西,倒毋宁一死了之。
  在美丽和威严这一点上,鞠子的身体与她的脸蛋颇有类似之处。在她丰腴的胸脯上耸立着高高的乳房,上半身陡然在腰间收缩变细,没有半点脆弱和粗糙的地方,显得丰满而优雅。肌肤的每一个部位都柔软光滑,充满强烈的弹性。这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
  事后,当收点亮枕边的台灯时,鞠子用赠送给别人中意的礼物后那种心满意足的自信语气问道:“爱我吗?”这个问题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而且听起来时间与地点都颇为得当,以致于反而使收十分不快。“以为我会爱别人吗?”——好一阵子他都暗自对女人的判断失误束手无策,但毋庸置疑,他最后还是做出了一个不失体面的答复。
  床榻四周弥漫着的那种没有季节感的、低劣房间中死寂的氛围,无疑是很可怕的。墙纸的金箔、地毯的红色、庭院的石砂,在深夜释放出过于鲜艳的色彩。突然隔壁响起了排放洗澡水的声音,热水被排水口吸进去的那种悲恸欲绝的尖叫声螯刺着人们的耳膜。过一会儿又平息了……这是一个与收迄今为止所度过的没有什么两样的夜晚。
  收具有怠惰的才能、消闲的才能。在他看来,一人独处与两人厮守沒什么两样,只是两人厮守要多少好受一点而已。他对情事的兴趣也仅限于这种程度。但对于女人来说,这恰恰是最刺激、最能撩拨人的东西,所以他与本间夫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新的一年。收对鞠子给自己买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东西很是吃惊,正如母亲所预言的那样,收的西服和外套在一个冬天里竟然增加了5套,而且全都是约翰·库柏、多米尔·弗雷等名牌极品。
  一月中旬的一天,他穿着订做的第一件西服和外套在寒冷的大街上徘徊时,与镜子不期而遇了。因寒冷而冻成了桃红色的鼻尖使镜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女学生。
  “好久不见了。”她盯视着他的衣服,说道,“看来是大获成功了。”
  这分明是一种与镜子性格极不相称的粗俗的挖苦,但在收看来却并不一定如此。他们俩在一家小店里喝着茶。店里拥挤不堪。
  “我妈在新宿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呐。”
  “情况如何?”
  “开业匆匆,但却顾客盈门。我老妈生平第一次发了点小财。”
  收觉得很滑稽,不禁兀自笑了。然后又说起了清一郎,据说他在摩登的新居中过着美国式的新婚生活。那个阴郁的男人如今或许不得不洗饭碗涮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