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27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6:20:47      字数:1964
  “你是说镜子?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
  和镜子目前的交往也是瞒着母亲的。
  “不过,过去曾经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更何况友永这个姓氏在她家老爷过世以后依旧声望很高呐。”
  “可镜子是一个和入赘的丈夫离婚后把他赶出了家门的人呀。”
  母亲忽地流露出很沮丧的神情说道:
  “是吗?我都忘了。”
  等候室的中央隔着一幅帘子,以便婚礼前两家人互不照面。这里有点像牙科医生的候诊室,在紧关着的窗户外面,隔着积满尘埃和种有花木的大煞风景的庭院,能看见与走廊连成一片的婚礼会场。另一场安插在清一郎他们前面的婚礼正在那儿沸沸扬扬地举行着。
  杉本家的亲戚已经到齐了,可媒人夫妇、还有库崎家的人却一个也没有露面。母亲有些焦躁不安了。索性掀开了隔在两家中间的帘子,以便让库崎家的人到时,能一眼看到等得精疲力尽的杉本一家。
  不久,库崎家的人静悄悄地出现了。白色礼服上罩着面纱的藤子显得格外漂亮,一看见清一郎,脸上便浮现出了大胆的微笑。
  库崎弦三像是要退开新娘似的兀自走在前面。与平素相比他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异样,也不向大家打招呼,而只是挥动着手上的灰色手套,把清一郎叫到了走廊里。
  “什么事?”来到走廊上的清一郎发现,弦三那种暴躁骄横的态度与其说像一个岳父,不如说更像一个副社长。他不禁感到有些畏葸。
  “出了点麻烦事。刚才吉田内阁总理辞职了。”
  “啊?!”
  “说来你也不懂啊。显然,今天大垣先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悠哉游哉。”
  “那可就麻烦了。”
  “真是为难呀。但是据说会赶来出席披露宴并致祝词的。要是真能妥善安排那么一点时间就好了。我很担心。万一他迟到的话,就只好让披露宴的程序来将就大垣先生的时间了。”
  “大垣夫人怎么样?”
  “夫人应该马上就能赶到。总之,今天只好请夫人一个人来做两个人的事了……这一点你要得到你母亲及大家的谅解。”
  清一郎回到不知发生什么事而惊慌失色的杉本一家人旁边。等明白事情的原委,大家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原来不过如此”的神情。母亲走到窗边,用清一郎似乎听得见又听不见的声音咕哝道:
  “还不是因为过于追求大人物效应……”
  她对库崎在谋求这种问题的谅解上指使女婿的做法很不高兴。
  看到大家都明白了事态的变化,弦三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态度,微笑着走向杉本一家,用堂而皇之的口气说道:
  “总之,尽管有诸多不便,但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媒人的政敌倒台之日,说来不也正好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吗?”
  在婚礼会场上,神父正念诵常常的祝词。这时清一郎想象着,在今夜的披露宴上客人们的话题一定会集中在吉田首相长达7年统治的终结与关于后继内阁的种种推测上。一个所有客人热衷于政府倒台话题的结婚披露宴——仅仅是想象一下,也感到美妙无比。真正值得举杯庆贺的惟有政治上的憎恶……在这种喧闹之中,那个被认为不可能莅临的媒人,眼下正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物沐浴着辉煌的光焰而大驾光临了。一旦这个“百忙之中赏光”的巨头将他本人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那一刹那所唤起的是多么新鲜的惊愕啊。
  ——这时,奏起了幽暗、甜蜜而且轻松的六弦琴,宣告着交杯酒仪式的开始。清一郎看见了那手捧金色酒壶向自己走来的身穿红色和式裙子的巫女。在白昼的黑暗中,她脸上的白粉是那么明显,而嘴唇又是那么浓艳。他对初次见到的这种婚礼会场上的巫女竟然如此浓妆艳抹深感惊奇。因为那分明是娼妇的化妆。
  “从新宿二丁目进去后右面的第二家店里,有一个与她很相似的女人呐,尽管店名和女人的名字都已忘了。”清一郎暗自思忖道。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窥见了一种黑暗而朦胧的箍环,正是这种箍环在远方将整个世界连结在一起包括那些娼家和普通的家庭。
  母亲在嚷嚷着什么。紫色的霓虹灯在店铺前大声说话的那张脸上忽闪忽灭着。
  “你放心吧,终于借到钱了。”
  “那太好了。”
  收并不多问,因为他抱有一种奇妙而愉快的信念,即母亲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是踏实而可靠的。
  “今天也是刚做完了体育运动才回来?说世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倒也真有呐。像你这样的懒鬼居然也……”
  实际上,“不可思议”的是,如今他爱上了那种肉体上的苦行,以致于它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渐渐地比起剧作家及其后台,还有酒馆,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体育馆里。一天到晚肌肉成了他最关切的事情,一旦两天不去体育馆,就会觉得肌肉像是完全垮掉了似的。
  特别是在剧烈运动后的第二天,那里的肌肉就像是在倾诉着内部积淤的疼痛异样。这时,那种悄然无声的喜悦便会更是加深一层。因为这种疼痛毋需借助眼睛的观察,便已不断地通报着他身体那部分肌肉的存在。
  劳苦与汗水在春夏秋冬的每个季节都成了收不可缺少的尤物。如今他才恍然明白了初次踏入体育馆的那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从那些年轻人的嘴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来的深沉而痛苦的叹息声的意义。其实便是快乐。他觉得,倘若没有现在强加于自己,并迫使自己臣服,时而让自己痉挛地被迫发出痛苦叫声的那种生了锈的、冰冷而漆黑的铁块的重量,那么也就不会有生存的价值。
  “仅仅半年之间,以前的西服就完全穿不得了。算了吧,反正不久将会有某个女富翁给你做好多好多西服的吧。”
  “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呐。”收一边想着在上演《秋》剧时后台认识的那个名叫本间的奢侈女人,一边说道。
  “这不好吗?结婚怎么样?可别忘了向你母亲进贡哟!”
  “真会打如意算盘。对不起,她可是别人的太太呐。”
  “哎呀呀!”
  “与其想那些,还不如赶快把这个店改造成咖啡馆吧,假如真的已经借到了钱的话。”
  “再过四五天,就可以着手干了。因为已预付了定金。不过工程要花一个月,眼下的这个圣诞节是赶不上了。在这条商店街上,估计明年就能恢复景气了。据说这是一个改革社会的圣诞节呐。”
  实际上街道的每个地方都充斥着廉价的圣诞节装饰物。社会上都等待着鸠山新内阁用他谄媚似的嗲气嗓音中止通货紧缩政策,报答世间对这位半病人的老宰相不无伤感的同情。或许一到圣诞节,首相就会像养老院的老人一样,在孙子们的包围中高唱赞美诗吧。
  惟有收的母亲那间店铺的橱窗里缺少一棵圣诞树,这与其说是因为再过几天商店便会关门歇业,不如说是因为母亲的懒惰。里面的装饰品看起来灰扑扑的,这也是因为解雇店员以后再没有人打扫的缘故。尽管如此,母亲在扬言要将这儿改建成咖啡馆以后的半年时间里,却只是空自收藏了一张设计图,而一直不见资金从天而降。
  铃铛“叮当叮当”的音乐从每个地方的扩音器里悠悠传来,交汇撞击在一起。圣诞老人站在街头分发着纸张粗糙的传单。某一个橱窗里,铺满了像是把用旧的座垫拆开后的旧棉花做成的脏兮兮的白雪,上面堆放着涂抹了原色及金银两种颜料的玻璃珠子。印有刺叶桂花纹路的包装纸、彩带、金银线的辫带、银箔纸工艺品上那积满白雪的时钟等等……一切都在不负责任地闪烁着金光。
  母亲被迎面吹来的风冷得缩紧了脖子,邀约儿子道:
  “哦,好冷呀。到不到里面去暖暖身子?”
  在店铺里面三张榻榻米见方的小房间里,放着一个电热式覆被暖炉。母子俩怔怔地烤了一会儿暖炉后,拿出从饭馆里叫来的便饭吃了起来。最近,母亲已习惯了儿子那令人吃惊的巨大饭量。
  两个人之间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交谈。收胡乱地躺下,一笑也不笑地认真翻阅看旧杂志上的连载漫画。
  这上面大都是供小孩看的漫画,徒有其表的英雄豪杰一边高声吆喝着“哟,哟嗬哟嗬——”,一边扛着大刀仓皇出逃。
  这房间里的情景不能说就叫祥和,但也不能说就叫无聊。在空荡荡的大饭碗的碗底,仅有的一点剩汤里漂浮着佐料的残滓。铃铛“叮叮当当”的音乐声不时从玻璃窗的缝隙里潜入进来。母亲也一边阅读周刊杂志,一边时而感叹道:“嘿,在四国的乡下,居然有狗抚养人的婴儿呐。”尽管如此,她倒并不是想用这种感叹来引起收特别的注意……过了一会儿,这小小的房间便萦绕起母子俩吐出的香烟烟雾了,以致于很难辨认墙壁上年历的数字。
  潦倒和堕落竟然是如此富于悲剧性!母子俩以各自的方式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感到困了。收率先睡着了,可母亲的睡意倒反而被驱散了。
  在短暂的假寐中,收梦见自己正与一个外国女影星性交,还一边思忖着:这已经是第三个女人了。他本来就很蔑视女电影演员,所以在梦中也明显地流露出了轻蔑感。他想,这最后一个家伙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罢了,跟其余的两个大明星沒什么两样。
  他起床后,觉得面部有些发麻,于是马上站起来照壁镜,只见脸颊上留下了榻榻米的印痕。收看了看时钟,发现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了5分钟,于是,他急匆匆地梳理好头发,揉了揉面部,谁知打盹时留下的榻榻米的印痕却怎么也消不掉。
  “真不会见机行事呐,要是给我垫上个枕头什么的就好了,可……”
  “你睡得太香了,要是因为那么做而吵醒了你,你又会不高兴的。即使在关店门时,我也注意到尽量不发出声响,没想到你还说那种话,真是冤枉人啰。”
  事实上,在关门后的店铺里光线早已是又弱又暗了。本以为收今晚会留宿在这里的,可看见他已经起身开始打扮,想必今夜又要和那个“好上了的女人”约会了。虽说母子间喜欢彼此说一些抽象的色情话题,但出于一种不可思议而又顽固的羞耻心,却从不挑明自己的性爱细节。母亲几乎是出于本能,对执拗与强制充满厌恶,因此从未阻止过外出的收。
  收只穿着一件白色套头毛衣,俨然一副新剧实习演员的装束。这身打扮清晰地显露出他长宽的肩膀和V字型的身体轮廓。无论怎么看,这个青年都活像是马戏团的年轻人。
  “我去夜总会。”收很少这样不打自招。
  “就那么一身打扮去?”
  “反正就在新宿呗,又不会因此而不准我进去。”
  出门时,他又开始对面部上榻榻米的印痕担心起来了,在嘴里叽叽咕咕着什么。这是一个出门时绝不会流露出快活神情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