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21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3:03      字数:2227
  井筒:是……那是……对了,那是去年夏天,在大学的神社前起过誓后,我认为,要是连短刀都没有那也太不像话了,就到专爱收集刀剑的叔叔那里要了一把来。
  本多律师:这么说,当时你还没有明确而具体的使用目的,是吗?
  井筒:是。也想过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试试。不过……
  本多律师: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具体使用目的的?
  井筒:我想,是在被分配暗杀八木升之助氏的任务以后。
  本多律师:我想问的是,开始明确意识到必须使用短刀来作为暗杀手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井筒:……是……我,这个问题我有些听不懂。
  本多律师:审判长,下面我想问一下饭沼。
  审判长:可以。
  本多律师:你原来有一把什么样的刀?
  饭沼:就是让井筒卖掉的那一把,上面刻着肥前国①忠吉的字样,是前年获得剑道三段时,父亲送给我表示祝贺的礼物。
  本多律师:用那么珍贵的刀去换短刀,是为自杀而准备的吗?
  饭沼:什么?
  本多律师:你在供述中表示,自己喜欢读《神风连史话》,并且为神风连志士们的自刃切腹而深深感动,自己也想那样去死,而且同志们也很赞赏那种死的方式。志士们在作战中通常使用长刀,而在自刃切腹时则用短刀。由此看来……
  饭沼:是。我想起来了。在被捕那天举行的会议上有人提出,“为了预防万一,还应该准备一把短刀藏在身上。”大家都同意了。很明显,这把备用的短刀就是准备自杀用的。但是还没来得及买,就被捕了。
  本多律师:这么说,在那之前,你们还没想到要买备用的短刀,是吗?
  饭沼:是。是这样的。
  本多律师:不过,你想要自杀的决心,却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吧?
  饭沼:是。
  本多律师: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换购来的短刀,除了他杀以外还要自杀,也就是说,它具有兼用的目的?
  饭沼:是。是这样的。
  本多律师:那么,特地把平常的长刀换购成短刀的行为,兼有他杀和自杀这两个目的,而不是从当时起,就特意作为用于他杀目的的凶器,是吗?
  ①旧国名,日本历史上诸多小国中的一个,一部位于现在的佐贺县,另一部位于现在的长野县。
  饭沼:……是。
  检察官:审判长,本多律师的讯问,显然应被视为诱导讯问,我表示抗议!
  审判长:辩护人的讯问就到这里吧。关于换购长短刀的讯问,到此暂告结束。现在允许检察官方面的证人出庭。
  ……
  本多在席位上坐了下来,满意地认为,通过这次讯问,使得要把换购长短刀作为预谋杀人罪的间接证据这一逻辑推理或多或少地陷入了混乱。不过,本多还在思索着:难道久松审判长对思想问题没有什么兴趣?他本可以利用职权让阿勋尽情地阐述自己的政治信条,但自第一次公审以来,他却根本没有让阿勋进行阐述。
  ……手杖杵地的声音,在法庭人口处杂乱地响了起来,人们都朝那边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佝偻着腰身,好像正弯下腰来竭力捕捉着什么,以穿着麻布单衣的胸部护卫着自己眼前的空间。白发苍苍的头低垂着,只有深凹下去的眼睛在向上翻着。老人艰难地走到证人台前,用手杖支撑着身体站在那里。
  审判长站起来朗读了宣誓书,证人用颤抖的手在宣誓书的署名处捺了手印。在开始讯问以前,给他端来了一把椅子。
  老人用非常难以听清的小声,回答着审判长的提问:
  “我叫北崎玲吉,78岁了。”
  ……
  审判长:证人一直在那里经营着公寓吗?
  北崎:是。是这样的。从日俄战争时起,就开办了军人公寓,直到今天,还一直在原地经营着。在这所公寓住过的人中,出了不少了不起的军人,有的人还当了大将、中将。都说我这所公寓很吉祥,虽然屋子破破烂烂地很不像样子,但托诸位军人的福,特别是承蒙三联队军官们的关照,虽说孤身一人,也还可以勉强度日,不至寄人篱下。
  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要讯问的吗?
  检察官:是的……陆军步兵堀中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你那儿的?
  北崎:是……哎呀,三年……不,两年……,最近头脑越来越糊涂了,哎呀呀……对,大概是两年左右吧……
  检察官:堀中尉晋升为中尉是在三年前,也就是昭和5年的3月。他住进公寓时,已经是中尉了吧?
  北崎:这是不会错的。他刚住进来时就是两颗星,不记得后来祝贺过晋级。
  检察官:那就是说;他至少在公寓住过三年以内,一年以上,是吗?
  北崎:是。是这样的。
  检察官:堀中尉那里经常有客人来吗?
  北崎:有很多哩。虽然没有来过一个女客,但年轻人和学生倒是时常进进出出,都是来听中尉谈话的。中尉也喜欢同这样的客人交往,到了吃饭时分,就为他们从饭馆里叫饭,看来照顾得很好,好像也花了不少零钱呢。
  检察官: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北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是的。
  检察官:中尉对你说起过有关来客的事吗?
  北崎:没有。他同三浦中尉他们不一样,是个冷漠、简慢的人,平常就不大和我说话,更不要说亲口对我讲关于来客的事了。
  检察官:请等一等。你说的那个三浦中尉是谁?
  北崎:他一直住在我的公寓里,就是二楼和堀中尉的房间正好相反的那头的房间里。虽然性格粗暴,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检察官:关于堀中尉的客人,如果记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请说一说。
  北崎:嗯,对啦,有一天晚上,我送晚饭去三浦中尉的房间,经过堀中尉的房间时,拉门关得紧紧的,房间里忽然传出堀中尉像是喊口令似的很大声音,当时真把我给吓坏了。
  检察官:堀中尉说了些什么?
  北崎:只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他生气地大声喊道:“行了,中止吧!”
  检察官:你听见他说了要中止什么吗?
  北崎:哎呀,这个嘛,总之,我只是从那里经过,被这么一声怒喝,吓得我差一点把晚餐的饭菜都给弄翻了。我的腿脚又这么不灵便,就只顾急匆匆地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房间里去。那天晚上,三浦中尉大概饿坏了,早就在催促着我,“喂,老爷子,早点开饭啊。”万一我在这房门口把饭菜给弄翻了,就该轮到三浦中尉来对我大声斥责了。当我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面前时,中尉独自笑着,只说了一句“干上啦”,就没再说别人的闲话。我想,这一点正是军人们的长处。
  检察官:那天晚上,堀中尉那里来了几位客人?
  北崎:哎呀,大概是一个人吧……是的,是一个人。
  检察官:中尉说“中止吧!”这句话的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这一点极其重要,所以请你准确地回忆出来。是哪年、哪月、哪天、几点钟?你记日记吗?
  北崎:不,哪里!哪里!
  检察官:你听懂我问的话了吗?
  北崎:什么?
  检察官:你记日记吗?
  北崎:啊,是说日记吗?我不记。
  检察官:那么,那个夜晚是哪年哪月哪日的大约几点呢?
  北崎:哎呀,我想,一定是去年的事。对啦,当时拉门关得那样紧,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所以肯定不会是夏天。也不会是初夏或初秋。那时已经很冷了,但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大概是去年的4月以前,或是10月以后。时间是吃晚饭的时分,日子嘛……唉,等一等。
  检察官:能不能说得肯定一些,是4月还是10月?或者说,是3月还是11月?
  北崎:是。现在我正拼命地想哩……嗯,对了,不是10月就是11月。
  检察官:到底是10月还是11月?
  北崎:这一点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检察官:可以认为是10月末或是11月初吗?
  北崎:啊,可以吧。我已经记不清了,真对不起。
  检察官:当时那位客人是谁?
  北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堀中尉平时只是吩咐我,几点钟左右有几个年轻人要来,让他们进来。
  检察官:那天晚上来的客人也很年轻吗?
  北崎:是的,我记得是个学生。
  检察官:还记得他的脸吗?
  北崎:这……记得。
  检察官:请证人向后看。在那排被告中,有没有那天晚上的客人?你可以走过去,一个个地仔细辨认他们的脸。
  ……
  阿勋听凭高个子老人弯腰来到面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如同牡蛎一般浑浊不清。茶褐色的血管爬在眼白上,瞳孔被它从四周紧紧缠绕着,形似一粒没有光泽的黑痣。
  “那天晚上到公寓去的,不就是我吗?”由于这时阿勋被禁止开口说话,便拼命用眼色向他示意。尽管阿勋的脸就在老人眼前,可老人的眼睛却好像被卷进了漂浮在两人之间的那种暧昧的雾霭之中,视线始终定不下来,茫然地继续扫视着。
  手杖在地板上颤悠悠地拖曳起来,老人的目光移向了井筒。除了阿勋,其他人都没有被辨认那么长时间。阿勋确信,老人终于回想起自己来了。
  北崎回到证人台的椅子上,像是正极力寻觅在脑海中烟雾般消散了的记忆,把臂肘倚在手杖头上,手指捂着脑门,茫然地站立在那里。
  检察官从法台上用透出焦躁的语气问道: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北崎甚至都不向检察官那边看去,像是对着映现在法台围板中自己那模糊的身影说话似的,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
  “实在记不清了。最前面那位被告的……”
  “是饭沼吗?”
  “名字我不知道,最左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脸,我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肯定来过我的公寓,只是记不清他是不是那天晚上来的那个客人。或许他要找的人不是堀中尉,让我在公寓撞上了。”
  “那么,他是三浦中尉的客人吗?”
  “不,也不是。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带着女人到我家的另一间独屋来过,会不会就是他……”
  “是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我记不清了,可他很像那个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正在想,好像是20多年前来过的。”
  “是在20年前,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检察官脱口说出的这句话,在旁听席上引起了一阵哄笑。
  老人全然不理睬这个反应,执拗地重复说道:
  “对,是这样。肯定是20多年前……”
  这位证人是否具有证实能力已经很清楚了。人们都在嘲笑着北崎年老昏庸。开始时,本多也是其中的一个,可当老人再一次认真地说出“20多年前”这句话时,刚才的嘲笑便突然被战栗所取代了。
  本多曾听清显说起过,在北崎军人公寓的一间独屋里,他同聪子幽会的详细情形。在当年的清显和现在的阿勋之间,除了年龄恰巧相同以外,外表上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在挨近了死亡的北崎心中,出现了记忆上的混乱。一个古老的房间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当中,只有色彩的浓淡超越了时间而连接了起来。以往恋爱的热情和今天忠义的热情,在表示界限的准绳以外的地方混合在了一起。在被搅和得越发暧昧了的池沼一般生涯的记忆中,两朵秀丽的红白两色莲花在观念上被看成了一朵,这也是有可能的。这种错觉,在衰老不堪的北崎的心目中,无异于滞淤着的灰色沼泽忽然现出了奇怪的澄明的光亮。他一定是为了抓住这难以言喻的清澈的光束,才毫不顾及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怒气,固执地重复着那句相同的话的。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被擦拭得发出耀眼光泽的米黄色法台和法官们那威严的黑色法衣,在窗外夏日强烈阳光的照射下,骤然褪去了色泽。在眼前威严地炫耀着精巧机构的法律秩序,却宛若冰冻而成的城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眼看着正在消融下去。北崎确实看见了常人眼睛所看不见的巨大光束的纽带。夏天的烈日把窗外前庭的松树针叶一根根地照耀得发出了锐利的光亮。比起占据着室内的法律秩序,这阳光确实形成了更加严峻、更加壮观的绳索之源。
  “辩护人有什么要讯问证人的吗?”
  “没有什么要问的。”本多在茫然之中回答着审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