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08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3:03      字数:2108
  这天晚上的会议开得很有成果。佐和费尽口舌说服了大家:不要再奢望发布什么戒严令,只要集中全力搞好暗杀就行了。
  正义的刀刃,只须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就足够了。从这些刀刃的闪光中,人们会知道黎明很快就要到来。挥动着的日本刀,会使得人们联想起山巅清晰的棱线上那片浅蓝色的黎明。
  佐和说,暗杀者必须单独行动。这里的12个人,必须具有敢于杀死12个人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勇气和决心。12月3日的行动日期不需要更改。不过既然已经取消了袭击变电所的计划,那么行动时间与其定在夜里,倒不如定在拂晓时分。那帮老家伙睡觉很轻,当他们在床上睁开睡眼时,当借着微熹的天色能够分辨出他们的嘴脸时,当他们头枕着枕头在听小鸟清晨的第一声啼啭,心里却在筹划着今天又该如何制订统治整个日本的罪恶计划时,等等,正应该在这样的时刻去于掉他们。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调查一个家伙晚上睡觉时的情况,每个人都应当以冲天烈焰般的热诚来完成这项任务。
  考虑到佐和的这些建议,暗杀计划作了如下改动。这一下,财界的首脑将被一扫而光了吧。
  藏原武介……………………佐和
  新河亨………………………饭沼
  长崎重右卫门………………宫原
  鳟田信久……………………木村
  八木升之助…………………井筒
  寺本宽………………………藤村
  大田善兵卫…………………三宅
  神谷龙一……………………高濑
  乡田稔………………………井上
  松原贞太郎…………………相良
  高井源次郎…………………芹川
  小日向利一…………………长谷川
  这张表里网罗了日本的金融资本家和产业资本家巨头。代表着财阀下面的重工业、还有钢铁、轻金属、造船等部门的头面人物的大名,也全都被列在了这份名单里。那天早晨,由于他们将同时死去,日本的经济必将遭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
  对佐和为把暗杀藏原的任务划归到他的名下而表现出的口才,阿勋惊叹不已。由于藏原家戒备森严而激发出勇气的井筒,也因为佐和的这样一句话而立即让了步:
  “藏原家从晚上9点直到早上8点,都没有负责保卫的警官,因而最容易袭击,就让我这年岁最大的人去干吧!”
  “今后我每天都到这里来,教你们刺杀的要领。最好还是做个稻草人。无论做什么事,练习都是很重要的。”佐和这么说着,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阿勋常见的那柄白鞘短刀:“我来教你们……准备好了吗?那里有敌人,他正害怕得发抖,他又可怜又平常,已经上了年岁,是和我们一样的日本人。千万不要怜惜他!正因为那帮家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恶,可见这些恶已经在他们的体内深深扎下了根。必须要看到这些恶,你们看得见吗?看见与否可是成功的关键!要突破这种肉体的障碍,攻击盘踞在那帮家伙们体内的恶!喂,准备好了吗?好好瞧着!”
  佐和面向墙壁,猫儿一般弓起脊背,摆出一副架势。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阿勋察觉到,在这样用整个身体进行冲撞以前,还必须跳越过几条小河。人性主义的渣滓,如同上游的工厂排泄出的矿毒一般,源源不断地流进这些流淌不息的昏暗小河。啊!河面上昼夜不停运转着的西欧精神的工厂正灯火灿烂。这些工厂的废水在贬损着崇高的杀意,使得杨桐树叶的绿色枯萎。
  对!纵身过去,给对方迎面一刀!长出竹刀的身体竟不知不觉地刺穿了看不见的墙壁,冲到了另外那一侧。感情的瑰丽在迅疾溃灭的同时,进溅出了焰火。敌人自然而沉重地扑倒在刀刃下。而暗杀者的衣服上,也不知何时染上了点点血渍,如同穿过竹林时,衣袖上自然而然地粘上牛膝草一样……
  佐和把右肘紧紧贴靠在侧腹,用左手握住右手腕,以使刀刃不会向上翻转,挺起那好像是从他肥胖的身体里直接长出来的寒刃,“呀——!”地喊叫着,连同整个身体向墙壁撞去。
  自第二天开始,阿勋便着手研究新河宅第的房间配置情况。
  位于高轮的新河宅第周围围着高高的院墙,可在院后的山坡上,却发现为保护院内的一株巨松,沿着松树枝向路上伸展的方向,将墙壁开出了一个豁口。这样,便可以从这豁口攀上松树,再由这松树潜入院内。当然,为了防范盗贼,树干周围缠上了带刺的铁丝网。可要是不怕被刮伤,这些铁丝网也就不足为惧了。
  周末经常外出旅行的男爵夫妇,星期五夜晚总该睡在自己家里吧。这对一切都模仿西洋风格的夫妻,想必或在双人床上,或在纯英国风格的卧室里一起过夜。在这样宽阔的宅第里,客房肯定不少,可男爵夫妇当然要占据既朝南又舒适的房间。可海景是在东面,因而只有住在东南角的房间才最适合于眺望优美的景致。
  阿勋终于很不容易地把新河男爵宅第的草图弄到了手。在过了月的《文艺春秋》随笔栏里,阿勋偶然发现了新河亨写的一篇装腔作势的文章。新河对自己的文才一直很自负,在他的随笔风格的文章里,处处可见“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之类的字眼,这些文字像是不经意的炫耀,又像是在厌恶并暗暗批判那些写到老婆时,必写成“内人”的日本传统习俗。
  那篇随笔题为《深夜的基博》,现将必要的部分引用如下:
  ……无论怎么说,基博的这部著作都是非常有名的。我也还有一些自知之明,知道像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终究是领会不了其中的奥妙之处的。尽管如此,也还是能够看出,日译本的《罗马衰亡史》中,金玉之声显然早已丧失殆尽。因此,就不如去读1909年出版的附有丰富插图、由J·B·布里教授编辑的七册全卷本原版了。借着床头的灯光,我在与基博神交,不觉间早已过了就寝的时刻。在我的身旁,妻子睡眠中的呼吸声,我不时翻动布里版《罗马衰亡史》页码的哗啦声,还有巴黎的露·咯瓦公司生产的老式座钟走动的声音,成为占据这寝室里幽闲、静谧的深夜三重奏。当然,映照着基博著作页码的柔和灯光,也是我家亮到最后的理智之灯。
  读到这里,阿勋不禁联想到趁黑夜潜入院内时的情形。那时,自己将把目光投向西式主楼二层东南角的房间。如果那个窗帘中透出灯光,而且灯光一直亮到最后,那便是男爵床头台灯的灯光了。因此,从半夜潜入宅第院内,到最后的那盏灯光也熄灭之前,必须先把自己藏起来。那么大的宅第,一定会有巡夜的警察。不过找一个可以藏身的树荫,想必不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阿勋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他很惊讶,男爵明明知道身边存在着危险,为什么还在公开发行的杂志上,公然写下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的文章?这篇随笔,该不是为故意设下圈套而写的吧?
  第二卷 奔马 第二十九章
  11月已经临近月末了,阿勋产生了一个迫切的愿望,那就是不露声色地和槙子告别。同槙子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一是由于繁忙,事态又在每时每刻地不断变化,根本没有前去看望她的时间和心境。二则是担心,既然是死别,自己的羞耻心就会作怪,加上过度紧张,从而可能使得感情意外地爆发出来。
  假如就这样不见上一面而死去,自己的感觉倒是很美好,只是从人情来说,未免有些不近情理。更何况,每一位同志都准备把槙子送的那瓣神前的百合花带在身上去赴死呢!说起来,槙子就是司掌着百合战争——这场遵从神意而进行的战争的女神。无论如何也要代表同志们若无其事地前去告别!这个想法总算给了他勇气。
  一想到突然造访槙子不在家的情形,阿勋便不禁战栗起来,他无法鼓起第二次前往告别的勇气。在槙子家的大门前,槙子那张美丽的面庞,必须最后一次出现在夜晚来访的阿勋眼前!
  倘若访问不合平日的习惯,就会有悖于不动声色这个原则。于是,阿勋特意挂了电话,以便弄清楚对方是否在家。刚巧,那天有人给家里送来了牡蛎,这就可以借口送牡蛎而前往告别了。
  父亲以往的一个弟子回到广岛后,每到这个季节,都会送来小桶装着的牡蛎。母亲也总是惦记着关照过家里的鬼头家,让儿子分送一些去。这既是很自然的,也是很幸福的巧合。
  阿勋穿着学生服,拖拉着木屐,一只手提着小桶出了家门。这时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因此,倒也不用考虑对方厨房赶着做菜而加快脚步。
  阿勋抱怨着这只小桶,觉得对于一个就要赴死的人,前去进行不能说破的诀别时,这只装着牡蛎的小桶是多么不相适宜呀!在行走途中,听见牡蛎在小桶里发出阵阵声响,如同低旋着的浪头在舔索着岩壁一般。这声响使人感到,被塞进那黑暗的小小空间里的大海,像是正在开始腐烂。
  这条走惯了的路,恐怕是最后一次走了。眼前的这36级石阶,也将是最后一次看到了。虽然没有起风,却感到这夜晚冷得透骨。刚登上瀑布般挂在眼前的石阶,头脑中便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回头看一眼走过来的方向。
  鬼头家的南边斜坡上耸立着两三株棕榈树,树干上的棕毛缠裹着冬夜的寒星,树下的家宅早已灯影稀疏,白山上电车站周围的商店廊檐下却依然灯火通明。尽管看不到电车的影子,可那拖曳旧抽屉般的声响,却在夜空中回荡。
  四周是那样的平静,一切都远离着流血和死亡。看到已经关上的木板套窗下的晾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四五个花盆,阿勋便联想到自己死后,这里依然如故的日常生活情景。阿勋相信,自己的死决不会被这些人所理解,自己和同志们掀起的骚动,也决不会妨碍这些人的睡眠。
  走进鬼头家的大门,阿勋按响了门上的门铃。就像在大门后等着似的,槙子随声打开了拉门。
  若是在平日里,阿勋早就脱掉木屐进屋去了。可今天他却担心,进屋后话一说长,就可能流露出真实感情来。阿勋递过小桶,同时说道:
  “母亲让我送来的。这是从广岛送来的牡蛎,分了一些给你们。”
  “这真是稀罕的东西,谢谢你!来吧,请进屋吧!”
  “我这就告辞了。”
  “为什么?”
  “我还要回去学习呢。”
  “别说谎啦,你可不是那种整天忙于学习的人。”
  槙子硬要留住阿勋,自己先进屋里去了。这时,只听见中将在对槙子说:“你去说,让他进来!”
  阿勋稍稍闭上眼睛,在内心里贪婪地回忆着刚才出现在眼前的槙子的姿容。他想小心翼翼地把那白皙而美丽的笑颜,完好无损地尽快装进自己的心里。可越是着急,那美好的面影便越是像落到地上的镜子一般,被摔得七零八落。
  还是趁大门口昏暗的灯光巧妙地遮掩住感情的时候,就这样赶紧溜回去的好。尽管一时的失礼将被视为年轻人的任性,可事后他们是能够明白告别的真情的。
  大门口放鞋的石板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迎送客人的铺板恍若码头一般,与沉淀着寒意的黑暗相连接,自己就是即将出航的船只。而铺板的边缘,则是阻拦人们、接纳人们、或是人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道别的码头。自己正满载着感情,重荷把船只的吃水线压在了冬日大海那死亡的黑暗之中。
  阿勋正要转身走出大门时,槙子又出现了。她提高了嗓门说:
  “哎呀,怎么就要回去了?父亲还说了请你一定要进屋来呢!”
  “我这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