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103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23:03      字数:2108
  第二卷 奔马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傍晚,功课做完后,阿勋便领着同志们往每天秘密聚会的地点去了。那里可以避开人们的耳目,即使被撞见,也只会认为这是一群年轻人在闲聊。
  塾里的耕地紧挨着本泽断崖,那里有一块被草丛覆盖着的形似假山的大岩石。只要绕到岩石背后,从塾舍那边就看不到这里的动静了。断崖下浅滩的水流,在岩石河床上急急地泻流着,高高耸立在对岸的岩壁,像是要挤压过来。巨岩的背后有一小片草地,很适合于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交谈。夏天这里想必是个理想的地方,可现在却是10月下旬,甲州的晚风会带来阵阵沁人肌肤的凉意。但不会有任何人觉察到这种凉意的,因为那时大家一定正热烈地进行着讨论。
  来这里的路途中,阿勋领头走在田间小道上,注意到那里有一堆昨天还不曾见过的篝火的黑色痕迹。灰堆上还能看出稻秸的形状,只有车辙压过的地方才显出稠密的黑色。这黑色被混进红土里,显得分外艳丽、妖冶。出乎意料的是,被车轮压进大地里去的那些残余的新鲜稻草秸,比车辙中烧成稻草灰的部分更能唤起对熊熊燃烧的篝火火色的想像。火苗上强烈而又野蛮的猩红,车辙下粗鄙、庸俗的浓黑……这才是它应有的形态,真实的比照。熊熊地燃烧,然后被压进大地,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强烈,同样的鲜艳。走过那里只需一步,在这一步之间,深深打动了阿勋内心的,当然是对起义的幻想。
  一行人默默跟随着阿勋,在耕地南端巨岩的背阴处围坐成一圈。崖下的浅滩,在桂川弯成直角的地方喧嚣着泻流下去。对岸险峻的断崖裸露出灰白色的岩肌,好像正咬牙切齿地表现出坚强的耐力。红叶的枝条从那里伸展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忧郁的色彩。从头顶高高的树隙间,可以看到凌乱的云块正闪烁着光亮。
  “今天就要决定行动的时间了,大家都要有思想准备。我先把计划的梗概和每个人的任务重新确认一下,然后请相良报告经费计划……行动的时间,本来应当像神风连那样通过祈请来决定,可是……好吧,这个问题最后再商量吧。”
  阿勋用爽朗的语调开口说道,心里却在想着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情。父亲和本多吃过简朴的晚餐后便立即回东京去了。虽说这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可父亲为什么要特地到这里来呢?父亲与佐和曾一起商量过什么吧?另外,本多的样子怎么也有些古怪?他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和那以后在长信中所表现出的那样冷静、周到和亲切。本多昨天面色苍白,不大愿意和阿勋说话。而且,在昨晚的餐桌上,坐在远处上宾席上的本多,曾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阿勋。
  阿勋从内心里驱走那些郁暗的回忆,把计划书铺展在草地上。
  一、行动日期
  月日时
  二、计划纲领
  本计划之目的,在于搅乱帝都治安,使之施行戒严令,以扶助维新政府之建立。吾等本为维新大基之碎石,誓以最少之人员而发挥最大之效果,以期唤起积极响应之同志,全国一致,振臂而起。其时先以飞机播撒檄文,宣传洞院宫殿下已领受大命之事实,务使此宣传尽快成为现实。戒严令施行之日,便是吾等任务完成之时。后时不拘成否,须于翌日拂晓前决然赴死,全员切腹自决。
  明治维新之远大目标,在于将政治及兵马大权奉还于天皇。吾等昭和维新之远大目标,则在于将金融产业之大权直隶于天皇,攘伐西欧唯物论之资本主义及共产主义,拯民众于涂炭水火之中。炳乎天日之下,冀求皇道恢弘,御政亲览。
  为实现搅乱治安之目的,须先行炸毁市内各处之变电所,再乘夜暗刺杀藏原武介、新河亨、长崎重右卫门等金融产业之巨魁,同时占领日本经济中枢之日本银行并纵火焚之。拂晓前于皇宫前聚集,一起切腹自刃。若届时不能来此聚集,各人则可就地自决。
  三、编制
  第一队(袭击变电所)
  东电龟户变电所
  相良
  鬼怒电东京变电所
  濑山
  辻村
  鸠谷变电所
  米田
  榊原
  东电田端变电所
  堀江
  森
  东电目白变电所
  大桥
  芹川
  东电淀桥变电所
  高桥
  宇井
  第二队(暗杀要人)
  暗杀新河亨
  饭沼
  三宅
  暗杀长崎重右卫门
  宫原
  木村
  暗杀藏原武介
  井筒
  藤田
  第三队(占领日本银行并纵火焚烧)
  由堀陆军步兵中尉指挥,除爆炸各变电所后骑自行车驰来集合之12人外,另派高濑、井上等二人参加,共14人执行之。
  别动队
  由志贺中尉驾驶飞机投放照明弹并播撒檄文。
  ……其实,到目前为止,阿勋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让谁去刺杀藏原武介。本来他想由自己去刺杀藏原,可又担心有人会加以阻拦。佐和说过的那些话,使他放不下心来。
  就在开着会的这段时间里,阿勋都在担心佐和会抢先暗杀藏原。假如那么一来,这里的全盘计划就必须搁置下来,等到社会上风平浪静后才能进行。
  佐和那么说也许只是好强逞能或恫吓威胁,到时候其实连手都不会伸一下。
  丝毫不理睬佐和所说的那些话,果敢地杀死藏原,这原本就是阿勋的任务,因为,警卫最为严密的,肯定就是这个藏原。阿勋把刺杀藏原的任务让给了井筒,借口这是出于对那位易于轻信、豪放而又明朗的青年的友情。井筒对此非常感激,可阿勋却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某个事物那里“逃走了”。
  飞机不投炸弹而改投照明弹和檄文,是根据堀中尉的劝告而对原计划做出的修改。堀中尉还答应,将邀请盟友志贺中尉参加。
  最大的问题便是武器了。20个人中只有10人各有一柄日本刀。不过,在爆破变电所时,腰里掖着柄日本刀也许反而不方便,暗中带上一把匕首也就足够了。估计新式的混合炸药可以搞到手。另外,堀中尉至少还可以弄出两挺轻机枪。
  “相良,先把必需物品的清单在这里念念吧!”
  “是!”相良担心被其他人听见,便小声读了起来,大家都侧耳静听着。
  宽幅漂白布
  用以制作书写标语的长旗,长度约为一丈六尺,自刃时立于身旁。其余则为各位裹腹之用。
  缠头巾、袖章、袖章用别针、胶底鞋劳动时穿用的一种胶底鞋,俗称水袜子。各20份。
  纸张
  白纸一个卷,彩纸二至三个卷。与印刷檄文所用纸张数相当。
  汽油
  纵火用。从三至四个加油站分头各购入一至二罐。尽量分散购买。
  油印机一台及附属品一套。
  笔墨类
  绷带、止血药、提神用烧酒
  水壶
  手电筒
  “……大致就是这样。这些东西由大家分头买齐后,一点点地藏在准备好的隐蔽地点。回东京后立刻开始物色隐蔽地点。”
  “所需要的经费够用吗?”
  “是!饭沼君的存款全额是85元,再加上其他各位的存款,一共有328元。另外,刚才来这里前,还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挂号信,信封上只写着‘明治史研究会全体成员收’,我想当着大家的面拆开,就把它带来了。这信有些奇怪,里面装的也许是钱。”
  相良打开信封,只见里面装着10张百元大钞,大家都很惊愕。信封里还有一页便笺,上面写着两三行字。相良念道:
  这是匆匆卖掉老家山林的钱,是干净的,请你们派上用场吧。
  佐和
  “佐和?”
  听到这个名字,阿勋的心不禁猛地颤悠了一下。
  佐和又做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虽说阿勋相信这钱确实是干净的,可他还不清楚,佐和这样做,是想以这个开盘价来换取刺杀藏原的行动呢,还是打算借赴死前留下千元巨款以作纪念这种形式来表示自己将要单独采取行动?
  阿勋必须尽快做出决断。他说道:
  “这个佐和是塾里的塾生,一个沉默寡言的同志。这笔钱可以收下。”
  “太好了!这样一来,经费就足够了。我们如有神助!”
  相良扮着怪相,把百元大钞紧贴在眼镜上,装作顶礼膜拜的样子。
  “具体问题以后再做说明,先决定日期和时间吧。详细时间已经写在计划里了。如果行动时夜已经很深,就显不出停电的效果,因此应以晚上10时为上限。然后要在一个小时内袭击日本银行。关于行动的日期……”
  这时,阿勋的心中,仿佛现出了太田黑伴雄在新开大神宫的神前虔诚叩拜,以求神示的姿影。
  当时正是盛夏正午时分,太田黑伴雄在正殿中进行的两个祈请分别是:
  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
  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
  这两个祈请都没能得到神的嘉纳。现在,阿勋他们想要卜问的神意是后面一条。
  虽说存在着夏天和秋天,肥后和甲州,明治和昭和等区别,但青年们都渴望能在暗夜里挥舞那嗜血的宝剑。那本小册子中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已冲破语言的堤坝,漫溢到现实的田野上来了。早在阅读那个故事时就熊熊燃起的灵魂之火,并不能因此而得到满足,而是急切地真正要去放火了。
  白鸟冲天翔,
  我自阵阵心相慕。
  若能追随去,
  空遗骸骨在人世,
  亦为何所惜?
  樱园先生的这首和歌,就像昨天刚刚吟唱过似的,在阿勋的脑海里响亮地回旋。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阿勋的脸色,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阿勋正仰视着对岸悬崖绝壁的上空。夕限映照下的彩云,已不似先前那样流光溢彩,却还保留着非常醒目的纹理,恍若用梳子细细梳理过一般。阿勋在期待着,神的眼睛能从那彩云的纹理间看到自己。
  绝壁已被染上黄昏的阴影,还能清晰看见的只有崖下浅滩的白色浪头。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人物。自己和伙伴们,也许正处于将被子孙后代永远纪念的那个光荣时刻。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是由于其他缘故,在这晚风的清凉中,竟蕴含着纪念碑上青铜的寒意。该是神明显灵的时候了吧?
  ……没有显现出任何关于日期和数字的启示。在那高雅的彩云光辉中,没有出现强加于彩云之下的他心灵的迹象。没有产生任何无须语言便可直接进行感性交流的东西。像是遭到琴弦的拒绝,竟没有一丝音响。
  虽说如此,却也没像太田黑伴雄那样清楚地知道已被神明所拒绝。现在,神明还没有明确地表示拒绝与否。
  阿勋在考虑,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朝气蓬勃的青年都不满20岁,他们把热烈而明亮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阿勋身上,把阿勋视为高高的悬崖峭壁上的圣洁神光。事态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时机也已经成熟,现在必须出现某些征兆。然而神明却未置可否,好像模仿人间把难以决断和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搁放在一边那样,在天际的光华中,就像把脱下的御鞋随便丢在一旁似的,放弃了应有的决断。
  这一切都急于得出结论。在阿勋的心中,某些东西暂时闭合上了盖子。宛如蛤蜊闭合上贝壳那样,一旦遇有情况,平常总是暴露在外接受潮水冲刷的那“纯粹”的肉块便被覆盖、保护起来。一个小小的恶的观念,如同海蛆①一般从心头一隅爬过。早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像这样在必要的时刻闭合起自己心灵的盖子了,但只要做过一遍,就会很快习惯起来,在以后的多次重复中,也就变得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了。
  阿勋并不认为这是说谎。当神明还没有明示真实和虚假时,人们便妄测为说谎,实在是一种僭越。只是他现在必须像老鸟喂雏那样,尽快对他的同志们说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