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9章

作者:三岛由纪夫      更新:2020-01-18 05:19:50      字数:2497
  “人以精神接受精神之结果,以语言接受语言之结果,以身体接受行为之结果。”
  “人因行为之过错于来世变成草树,因语言之过错变成鸟兽,因精神之过错投胎低级种姓之家。”
  “对一切生物保持语言、意志、身体的三重控制,并完全控制爱欲、嗔怒者,终成正果,即获得终极之解脱。”
  “人以自我之睿智认清个人之灵魂基于法与非法之归宿,必须全力关注于法之获得。”即使在这里,《摩奴法典》也与自然法一样,法与善业成为同义词,但是它基于以悟性难以理解的轮回转世这一点,两者是不同的。从另一个方面说,这并非诉诸人的理性的方法,而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恫吓,比起罗马法的基本理念,也许可以说是对人性更缺少信任的法理念。
  本多不想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地继续思考,以免坠人古代思想的黑暗深渊。不过作为一个学习法律的学生,虽然应该站在制定法的一边,却又无法从对现在实定法的怀疑和痛苦中完全摆脱出来,因此他发现,在现在实定法烦琐的黑框重影中,必须经常辽阔地眺望自然法的神学理性以及《摩奴法典》的根本思想中那澄明的蓝天或者繁星闪烁的夜空。
  法律学实在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既是一张连日常细末行为都无一遗漏地包罗进去的网眼极细的法网,同时又是一张网眼粗大的大网,甚至可以把自古以来运行的星辰和太阳统统网罗起来,如同贪得无厌的渔夫干着一网打尽的工作。
  本多埋头读书,忘记了时间,该上床休息了。他担心由于睡眠不足,明天一副倦容和清显一起陪同外宾看戏,那就有失体统了。
  只要一想到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美貌朋友,他就预感到自己的青春将是多么的平淡无奇,不由得惶恐害怕。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另一个同学得意扬扬告诉自己的一件事:那个同学在祗园的茶馆里,把坐垫卷起当橄榄球,和许多舞妓兴高采烈地玩起来。
  接着,本多想起今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在世人眼里算不了什么,在本多家族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祖母十周年祭祀法事在日暮里的菩提寺举行,亲戚们在参加法事以后,都聚集到本家的本多家里。
  本多的堂妹房子在所有客人中最年轻漂亮,而且性格开朗。在本多家沉闷阴郁的空气里听见她快活爽朗的笑声甚至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是做法事,大家对死者的记忆已经久远淡薄,难得相聚一起的亲戚们谈天说地,并非对死者的追忆,而是谈论各自家庭添丁增口的新事。
  这大约三十多位亲戚参观本多宅第的各个房间,对无论哪间屋子汗牛充栋的书籍感到吃惊。有几个人说想看本多繁邦的书斋,便上楼在他的书桌周围转了一圈,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到别的房间去,最后只剩下房子和本多繁邦两个人。
  两人坐在靠墙的皮沙发上。繁邦穿着学习院的学生服,房子则是紫色长袖和服。一旦其他人都离开以后,两人觉得拘束起来,也听不见房子清朗的笑声。
  繁邦本想让房子看看相册什么的,可惜又没有这类东西。而且房子似乎突然变得不太高兴。繁邦过去对房子过分活跃的性格、不断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对比她大一岁的自己说话时嘲弄的口吻、冒失孟浪的举止都不喜欢。她虽然具有如夏天的大丽花那样艳丽和热情,但自己绝不会娶这种类型的女人做妻子。
  “我累了。你不累吗?繁哥。”
  紧接着,房子的腰带系得很高的身子如同玉山倾颓一样,她把脸突然趴伏在繁邦的膝盖上。繁邦立即感觉到膝盖承受着芳香馥郁的身体的重量。
  繁邦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着压在自己膝盖、大腿上这沉重而娇柔的负担。他似乎觉得过了好长时间。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对改变形状无能为力。房子把脑袋埋在堂兄的穿着深蓝色哔叽裤的大腿上以后,仿佛一动也不想动。
  这时,拉门打开了,母亲和伯父伯母突然走进来。一见此景,母亲一下子沉下脸来,繁邦的心怦怦直跳。房子却慢悠悠地转过眼睛,然后极其疲倦慵懒地抬起头,说:
  “我……累坏了,头痛。”
  “哎哟,这怎么行?给你吃点药吧?”这位爱国妇女会的负责人以护士般热情的口吻说。
  “不用了。还用不着吃药。”
  于是,这件事便在亲戚中传开来,幸亏谁也没有告诉繁邦的父亲。不过,繁邦被母亲狠狠申斥一顿,从此以后,也不见房子再到繁邦家里来了。
  但是,繁邦一直念念不忘自己膝盖上那一段沉甸甸热乎乎的时光。
  那沉甸甸的重量虽然应该包括房子的身体、和服以及腰带的分量,但繁邦回想起来,觉得似乎这只是她的美丽而聪明的脑袋的重量。一头丰盈青丝包裹的脑袋如一个香炉压在他的膝盖上,透过深蓝色哔叽裤,他感觉到香炉在炽热地燃烧。那种热度犹如观看远处火灾时热烘烘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似乎通过陶器香炉里的烈火表达自己无法形容的热烈情怀。然而,尽管如此,那脑袋的重量仿佛在表达着一种严厉的责备。
  房子的眼睛又是怎样的呢?
  她是歪着脑袋趴在膝盖上,所以繁邦可以看到她睁开的眼睛,镶嵌着容易受到伤害的、乌黑湿润的明眸。犹如极其轻盈地停歇下来的蝴蝶,长长的睫毛的眨动如同蝴蝶翅膀的扇动,那明眸便是翅膀上奇妙的花纹……
  它是如此的狡谲,如此地近在眼前却冷漠无情,如此地轻飘躁动仿佛即刻飞走,如水准器的气泡从倾斜到平衡,从茫然若失到聚精会神,如此地转动不停。繁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那绝不是谄媚的眼睛。刚才还在兴高采烈地又说又笑,现在的目光却显得孤独凄寂。只能说,她的眼睛准确地——并非刻意地准确——反映出内心漫无边际的五光十色的变化。
  而甚至使别人感到为难的娇柔与芳馨也绝非故意的谄媚。
  ……那么,完完全全占有这近于无限的漫长时间的又是什么呢?
  第一卷 春雪 第八章
  十一月中旬至十二月十日帝国剧场演出的剧目并不是大受观众欢迎的女主角戏,而是由梅幸、幸四郎等演出歌舞伎。清显觉得这更适合外国人看,不过他对歌舞伎知之甚少,连演出的剧目《平假名盛衰记》、《连狮子》也一无所知。
  所以他才请本多一同观看。本多利用午休时间,事先在学校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做好准备,心中有数,届时可以给暹罗王子讲解剧情。
  对于王子来说,看外国戏,无非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学校一放学,清显就带着本多回家,把他介绍给王子。接着,本多用英语向两位王子介绍今晚的剧情梗概,但是两位王子看样子不是很热心。
  对于朋友的这种真诚和认真的态度,清显感到歉意,同时也觉得苦笑。对于他们来说,今晚的看戏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的清显,担心聪子会不会不守信用把信拆开来看,因此忐忑不安,心不在焉。
  管家来报告说,马车已经备好。马仰首冬日黄昏的天空嘶鸣,鼻子吐着白色的气体。到了冬天,马的身体的气味也变得淡薄,蹄铁踩踏冻结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清显喜欢这个季节的马具有威严坚韧的力量。在熏风绿树间奔跑的马是灵捷的动物,而在暴风雪中疾驰的马就是一团飞雪,凌厉的朔风把马的形状变成冬天漩涡般的气息。
  清显喜欢马车。尤其在心慌意乱的时候,马车的摇晃可以搅乱不安那独特的顽固的准确节奏,而且可以感觉到身边的马、确切地说,是在赤裸的屁股上甩动的尾巴,可以感觉到刚毅竖立的鬃毛和从咬牙的泡沫垂流下来的闪闪发亮的唾液。我喜欢马车内这种兽性的力量与高雅融合在一起的气氛。
  清显和本多穿着学生服,外加一件短外套,两位王子穿着皮领外套,感觉格外寒冷的样子。
  “我们怕冷。”帕塔纳蒂特殿下无奈地说:“一个亲戚去瑞士留学,我还吓唬他说那儿非常冷。没想到日本也这么冷。”
  “很快就会习惯的。”本多说。他和王子已经相当熟悉了。
  身穿披风外套的人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商家们已经早早挂起岁暮大甩卖的长条旗子。王子问这些旗子是庆祝什么节日。
  这一两天,两位王子的眼睛里开始流露出淡淡的乡愁。即使开朗得略显轻躁的克利萨达殿下也出现另一种情绪。当然不是无视清显款待的那种任性,但清显总觉得,他们犹如脱壳的灵魂在茫茫大海中飘荡。不如说这样反而心情痛快。因为如果一切都禁锢在肉体里,没有飘动的心灵,他会感觉沉闷忧郁。
  冬日的黄昏很早就降临在日比谷护城河一带,昏暗中,马车驶近白砖墙的三层楼帝国剧场。
  他们到达的时候,第一幕的新剧目演出已经拉开帷幕。清显看见聪子和老女仆蓼科坐在自己座位斜后面两三排的地方,彼此对视一眼。清显觉得,聪子前来看戏本身,而且刚才瞬间泛起的微笑,都说明一切都已经得到她的谅解。
  清显因为幸福而两眼朦胧,舞台上镰仓幕府时代的武将们来来往往的场面看得很含糊,从忐忑不安中摆脱出来的自尊心使他觉得舞台中只有自己光辉的影子。
  清显想,今天晚上的聪子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她经过精心的修饰打扮,完全如我所愿。
  他在心里反复思念,却不能回头看她一眼,后背总感觉到她美丽的容貌,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啊!宁静、丰饶、温柔,一切的存在都那么合情合理。
  今天晚上清显对聪子的要求只是漂亮,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其实清显从不认为聪子仅仅是个漂亮的女人。尽管她不曾锋芒毕露地攻击,但总是绵里藏针、柔中有刚,而且不管清显的心情如何,矢志不移地爱着他。她绝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平静的对象存放在心里,如同自我本位地急切升起的朝阳,为了不让它那带着批判性的锐利光芒从缝隙里照射进来,清显一直严严实实地关闭自己的心扉。
  幕间休息的时候,一切都是显得那么自然得体,清显首先低声告诉本多说,偶然发现聪子也来看戏。本多往后面瞟了一眼,显然不相信这个偶然性。清显看着本多的眼神,反而安下心来。清显把不过分要求诚实的朋友视为理想的友情。那眼神雄辩地表明,自己正是这样的朋友。
  观众熙熙攘攘来到走廊上,从吊灯下走过,聚集在玻璃窗前,眺望着对面黑暗中的护城河和皇宫的石墙。清显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地两耳发热,把聪子介绍给两位王子。当然他也可以采取平静淡然的态度,但出于礼貌,他也模仿着王子谈论自己的恋人时候的那种表情,表现出孩子般的热情。
  无疑,清显能够把别人的感情模仿得如此逼真,是因为他现在心情泰然、舒畅自由的缘故。天然的感情忧郁黯淡,离得越远,就能得到现在这样的自由。为什么呢?因为自己丝毫不爱聪子。
  老女仆蓼科毕恭毕敬地退到走廊的柱子后面,她那绣着梅花的和服的衬领紧紧闭拢,显示着绝不向外国人袒露心怀的决心。清显也对蓼科没有高声说些表示感谢招待之类的话感到满意。
  王子们在美女面前立刻活跃起来,同时也觉察到清显介绍聪子时的语调有点特殊。乔·披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是清显故意模仿自己朴素的感情表达方式,还以为自己第一次发现这个年轻人自然正直的情感,对他产生好感。
  本多看到聪子虽然不会外语,但在两位王子面前表现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态度,深感佩服。聪子身穿京都式三重窄袖和服便装,容止娴雅,面对身边的四个小伙子,犹如亭亭玉立的鲜花,挺秀姣丽又风骨轩昂。
  两位王子相继用英语向聪子询问一些问题,本多翻译过去以后,聪子回答之前,都要微笑地看着清显,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这微笑产生如此天衣无缝的效果,不安的情绪又袭上清显心间。
  他想,难道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
  如果她看过那封信,今天肯定不会是这种态度。首先,她根本就不会来。现在可以肯定,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信的确还没到。但是,她收到信后是否真的没拆开看,这无法确认。清显恨自己没有勇气问她,以便得到一个明确的“没看”的答复。
  清显不动声色地观察聪子,觉得与前天晚上电话里那个爽朗的声音相比,她的声音、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心里又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
  聪子的鼻子如象牙雕的偶人那样端庄匀称,并没有高到给人冷峻的感觉,随着那一双缓慢流眄秋波的眼睛,她的侧面时而显得开朗时而显得阴郁。一般地说,秋波撩人是一种卑俗的动作,但在聪子绝非如此。她是将说话的话尾融入微笑,再将微笑逐渐送进眼睛,形成优雅的秋波,由于整个表情都处在高雅优美的变化里,给人喜悦的享受。
  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平时藏在两片薄唇里,当她开口笑的时候,才羞涩地显露出来,在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而柔嫩白皙的纤手,立刻轻捂嘴唇,遮挡住湿润的口腔里那清纯的亮光。
  王子们过甚其词的恭维使聪子脸红耳赤。这时,从鬓发遮掩下略微露出的状如雨珠的细嫩可爱的耳垂朱殷红润。清显无法分辨是因为含羞还是原先就抹上了胭脂。
  然而,惟有那一对明亮强烈的目光无法遮掩任何东西。那一双具有不可思议的穿透力的眼睛依然使清显胆战心惊。这才是果实的核心。
  《平假名盛衰记》开演的铃声响了。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她是我来日本以后所见的最漂亮的女性。你太幸福了!”
  在剧场通道上,乔·披低声对清显说。这时,他眼睛里的乡愁已经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