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二十三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8:10      字数:1786
  每隔两周的星期四和星期六,塞芙丽娜就去会雅克。一天晚上,她说丈夫有支手枪,这叫她害怕。实际上,卢博从来不到车场那边去,但他们并不因此就感到轻松,因而他们的夜间漫步也就更具诱惑力。他们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地方,是在索瓦尼亚的小楼后间。那里有一条小径,两边堆满了煤堆,远看去犹如黑色大理石砌成的宫殿。那条街就是这座奇特城市的一角。他们藏在那里,别人绝对发现不了。小道尽头有所工具房,里面堆着许多麻袋,一铺开就是一张软绵绵的床。一次星期六晚上,下起了暴风雨,他们只好躲到工具房里。塞芙丽娜坚持站着不肯坐下,她喜欢同雅克长久亲吻,认为这与贞操无关,还友好地向雅克嘴里吹气,在雅克欲火上升,抱住她求欢时,她哭着表示反抗,并一再重复过去说过的那些理由。他为什么要叫她难过呢?离开污秽的性关系,他们不也爱得十分深沉和温柔吗?她从十六岁被老淫棍糟蹋之后,至今心有余悸。老淫棍的鬼魂还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后来她的禽兽丈夫又一再对她施暴。在塞芙丽娜心头,她仍孩提时那样天真、那样纯洁无瑕。她不知道什么是情欲,一听到那个字就十分羞臊。她之所以喜欢雅克,是因为雅克温顺听话,在他抚摸她的胸脯时,只要她轻轻接住他的手,他就乖乖地不再抚摸。所以她这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男人。但她不能马上把身体送给他,因为那会破坏他们的友谊,会使他们的爱变得同另外两个男子对她那样,草率、轻浮。她希望同雅克的甜蜜关系永远如此,就像自己十五岁破身之前那样,和他作个两小无猜的朋友,可以偷偷在门后接吻拥抱而无邪念。雅克除偶尔情欲冲动之外,平时从不提那种要求。他在耐心等待迟开的爱情之花。
  他也一样,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时代。过去,他认为爱情是恐怖的,现在真正的爱情种子已在他心头萌发。他之所以那么听话,只要她一推他的手,他就会把手收回,这是因为在他的温柔下潜藏着一种恐惧和担忧,担心把性欲同过去的杀欲混杂在一起。塞芙丽娜是杀人凶手,而雅克希冀的女性偏偏就是她。雅克同她接触以来,感到自己的病在一天天好起来。他发现他可以同塞芙丽娜拥抱接吻达数小时,但并无强烈的杀人欲念,更没有想到要杀死对方。但当他们卿卿我我,情意缠绵达到高潮时,他又不敢同她结合,认为这样无限期地等待下去反而更好。就这样,幸福的幽会一次又一次,一次机会也不肯放过,夜幕下,他们在巨大的煤堆中间漫步,高大的煤堆衬托得夜色更浓。
  七月份的一天夜里,为了能在十一点五分赶到勒勒阿弗尔,雅克只好为机车加大马力。那天机车似乎感到天气太热,怎么也不肯快跑。一过鲁昂,雷电交加,雷雨一直在身后追赶着他,顺塞纳-马恩省河河谷而下。雅克不时担心地探出头来张望,因为那晚是他同塞芙丽娜幽会的日子。他担心雷雨到达之前她还未出门。雅克终于在雷雨前进站了,他见乘客们不慌不忙地下车,心里十分着急。
  卢博正在月台上,纹丝不动地站在夜幕里。他笑着对雅克说:“见鬼,您是急着回去睡觉?……祝您晚安!”
  “谢谢!”
  雅克鸣着汽笛把机车倒进车场的库房里。车场的大门开着,利松号退进车库。那间车库长七十米,可同时存放六台机车。车库里十分昏暗,只有四盏瓦斯灯,影影绰绰,只能看见巨大的黑影在闪动。偶尔有闪电从屋顶玻璃窗或两侧的高窗子射进来,你才能发现墙壁裂痕斑斑,框架被煤烟熏得漆黑。这个车库破烂不堪,已不能再用,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那里已停有两台机车,两台早已冷却的机车,似乎睡着了。
  佩克马上去熄火,用力把炉篦上的火红炭块捅到地沟里去。
  佩克说:“我饿极了,得马上去吃饭,您饿不饿?”
  雅克没有吱声。尽管他心急如焚,但在炉火熄灭和把锅炉里的水放掉之前,雅克不会走开,这是工作认真的优秀司机的良好习惯。雅克从来不肯丢掉这个习惯。时间宽裕时,他还要把机车检查一遍、擦洗一遍,就像为心爱的动物洗刷伤口那样细心。
  热水冒着汽泡流进地沟,雅克说:“快,干快点儿!”
  一声闷雷打断了他的话,在一道明亮的闪电里,高窗子看得清清楚楚,连玻璃上的裂纹都可以看到。左侧有一台修理机车用的老虎钳子,那里有块铁板发出钟鸣似乎的震动声,陈旧的屋顶框架也发出了格格之声。
  司炉佩克骂道:“妈的!”
  雅克一挥手,表示失望。倾盆大雨向车场倾泻,这下子全完了!巨雷轰鸣,震动着屋顶的玻璃。有的玻璃可能已被震碎,雨水不时洒到利松号上,哗哗哗,水流如注。库门开着,狂风呼呼吹进来,似乎要把库房框架摧垮。
  佩克已把工作做完,他说:“算了,天亮以后再说吧!不必仔细擦拭了……”
  佩克又想到了肚子:“该去吃点东西了,雨这么猛,无法去垫子上睡觉了。”
  车场旁就是食堂,公司在弗朗索瓦——马泽利娜街租了一处房子,供在勒阿弗尔过夜的司机和司炉休息。但眼前大雨如注,跑到那里去肯定会被淋成落汤鸡。
  雅克只好跟佩克走,因为佩克已经提起食品筐,似乎担心累着雅克。佩克知道筐里还有两块牛肉、面包和一瓶刚开盖的酒,这就是他叫饿的原因。雨越下越大,巨雷震撼着车库,他俩从左门出来,朝食堂奔去。此时,利松号的锅炉已经凉了。夜幕下,打雷闪电,大雨从天窗浇到它身上。它被丢在那里,静静睡着了。它附近有个水龙头没有关紧,水哗哗直流。在地上积成水潭,从利松号轮子下流进地沟里。
  进食堂前,雅克想洗把脸。那里有间小屋,里面备有木桶和热水。他从筐子里抽出肥皂,把手和脸上的煤灰洗净,换上自带的备用衣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这样做也是公司的要求。每遇晚上有幽会,雅克一到勒阿弗尔就换上干净衣服,尽量打扮得漂亮一些。佩克只洗了一下鼻尖和手指就到食堂等雅克。
  食堂很小,黄色墙壁,里面光秃秃的,只有一个供职工热饭的炉子、一张钉在地上的锌皮桌子和两把椅子,别无他物。职工自带食品,铺上纸,再用小刀叉着吃。那里有扇宽大的窗子透着亮光。
  雅克站在窗前说:“这场雨下得真糟!”
  佩克坐在桌前的长凳上说:“您怎么不吃了?”
  “我不吃了,老兄。您要是高兴,就把我的面包和肉也吃掉吧!我不饿。”
  佩克毫不客气,狼吞虎咽把肉吃完,把酒喝光。他经常吃双份饭,因为雅克的食量很小。由于雅克常把剩下的东西给他,他更喜欢雅克,像狗一样忠于雅克。佩克停了一下,嘴里嚼着东西说:“下雨有什么关系,这里不是可以躲避吗?当然,要是一直这么下,我可得另找地方。”
  说到这里,佩克不由笑起来,因为他悄悄告诉过雅克他同菲洛梅内·索瓦尼亚的关系。这样他即使一夜不归,雅克也不会感到奇怪了。菲洛梅内住在哥哥那座小楼底层,紧靠厨房,只要佩克轻轻一叩百叶窗,她就会去开门,然后佩克就一步跨进去。据说车站职工都到她家里睡过觉。但现在她只让司炉佩克一个人去,好像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雅克发现大雨停了片刻又猛烈地下起来,便低声骂道:“妈的,真见鬼!”
  佩克用刀叉住最后一片肉,像位好好先生那样笑着说:“喔,您今晚有什么心事吧?唉,碰上咱们俩,别人不能说什么,咱们不会磨损弗朗索瓦——马泽利娜大街休息的床位。”
  雅克马上离开窗子。
  “为什么?”
  “天哪!和您一样,从春天起,您总在凌晨两、三点才回去睡觉。”
  看来佩克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偶然发现了雅克同塞芙丽娜的幽会。在各个寝室,司机和司炉的床位挨在一起,这是公司的安排,尽可能让司机同司炉搞好关系,因为在工作中,他俩必须密切配合。佩克发现生活一向很规律的雅克近来有些异常了。
  雅克顺口说:“我有头痛病,夜里走走感到好受一些。”
  佩克大声说:“喔,您是完全自由的。我这是说句玩笑话。即使有朝一日,您真遇到了什么麻烦,也别不好意思对我讲。有我在这儿,您有什么想法尽管开口。”
  佩克想作进一步解释,便拉住雅克的手,用力握着。然后,他搓搓手,把包肉的油纸扔掉,把空酒瓶放回筐子里。他像专干抹桌洗碗等活计的佣人,把桌子收拾干净。此时,雷声已停,但雨还在下。
  “我先走一步,您忙您的吧!”
  雅克说:“喔,既然雨还在下,我就去隔壁行军床上躺一会儿吧!”
  在车场边上有间小厅,里面放着几个布套垫子,供在勒阿弗尔作短暂停留的司机和司炉休息之用。雅克见佩克冒雨往索瓦尼亚家跑去,便转身走进临时休息厅,但他并没有躺下。由于里面闷热,他开着门,站在门坎上。厅里有位司机正在打鼾。
  又等了几分钟,雅克不甘心失去幽会机会,这场雨来的不是时候,叫他生气。赴约的愿望愈来愈强烈。他虽然考虑到有可能见不到塞芙丽娜,但仍认为自己应该去一下,那也是一种欢乐。他十分激动,冒雨冲了出去。他来到幽会地点,顺煤堆小路前进,雨帘迎面打来,使他难以睁眼,他不得不躲进工具房暂避一时。他同塞芙丽娜已经在那里躲过一次了,感到那里并不荒凉。
  雅克走进黑咕隆咚里的小破屋里时,一只纤细的手把他抱住,滚烫的嘴唇贴在他的嘴上。原来是塞芙丽娜,她正等在那里。
  “天哪,您早就来了吗?”
  “对,我发现要下雨,便提前赶来了,您怎么现在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