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二十二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7:43      字数:2087
  在平静生活中,卢博引来了不平静因素。他常请雅克到他家里去,埋下了动乱的种子。因工作关系,雅克每周要到勒阿弗尔来三次:星期一,他早上十点三十五分到,晚上六点二十分走;星期四和星期六,他晚上十一点五分到,次日清晨六点四十分离开。雅克把塞芙丽娜从巴黎送回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卢博副站长热情地对雅克说:“喂,伙计,请到我们家吃顿饭,您可不能拒绝哟!您一路热情照料我老婆,我得好好谢谢您。”
  就这样,在一个月内,卢博两次请雅克去自己家进餐。现在,卢博感到单独同妻子进餐太寂寞,不舒心,有客人陪同才轻松,可以找到话题,可以边吃边聊。
  “请经常来!您来不会给我们增添麻烦!”
  某星期四晚上,雅克没有洗脸就去睡觉,他发现卢博正在车场上闲逛。那时天色已晚,但卢博不肯一个人回去,一定要雅克陪他走到车站,然后又把雅克领到家里。塞芙丽娜还没有上床,正在看书。他们俩喝了几杯酒,接着打牌,一直打到半夜。
  从此以后,星期一中午、星期四、六晚上,他们都在一起聚餐,成了习惯。一旦雅克不去,卢博就去找他,把他拉进家,并批评雅克不守信用。卢博越来越忧郁,只有同雅克在一起才快活。想当初,雅克曾叫他担忧和痛苦。卢博本该恨雅克,因为雅克是他行凶的目击者,会叫他想起那件恐怖的往事,而他早就希望忘掉那件事儿。可是奇怪的是,雅克竟成了与他形影不离的朋友。这大概是因为雅克虽知详情,但一字未吐的缘故,共谋就成了联系他俩的有力纽带。卢博经常望着雅克,用力攥住对方的手,其热情程度超出了一般的友谊。对此,雅克心中有数。
  雅克竟成了卢博夫妇消愁解闷的人物。塞芙丽娜也十分欢迎他。他每次一进门,她就会轻叫一声,是女性遇到高兴事儿时的那种惊叫。她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绣花或者书本),有说有笑,从无精打采的状态变得兴奋起来。
  “啊,您来了,太好了!我刚才听见快车进站,就知道您快来了。”
  雅克每次来吃饭,他们简直像过节。塞芙丽娜知道雅克喜欢吃什么,她亲自上街去为他买新鲜鸡蛋。她的行为热情有礼貌,像个十分称职的家庭主妇在待客,不让对方有任何挑剔,让对方感到主人热情,感到来这里做客是一种消遣。
  “星期一您再来的时候,我给您买奶油。”
  一个月之后,雅克成了卢博家的常客。由于他的介入,卢博夫妇的关系日趋冷淡、疏远。妻子越来越喜欢一人独眠,想方设法不同丈夫同床共眠。而丈夫,结婚初期是那么需要妻子,那么迫不及待。现在他却从不强求。他有时还亲她,但缺少柔情;她呢,为讨丈夫喜欢,百依百顺,认为红尘之事不过如此,但她从未感到干那种事儿有什么快乐可言。自从格朗莫兰被杀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塞芙丽娜开始厌恶那种事儿,总感到紧张和恐惧。一天晚上,屋里点着蜡烛,她从压在自己身上那张抽动的红脸膛发现丈夫真像个凶手。她一惊之下,叫了一声。从此,丈夫每次压在她身上,她就感到他手执钢刀,要对她行凶。她知道这是错觉,但心情紧张、浑身发抖。而卢博对那种事的兴趣也日渐淡薄,很少主动找她,因为卢博发现妻子只是勉强应酬,毫无乐趣。这是随着年龄增长而产生的厌倦和冷漠感。那起恐怖的案件,包厢里那滩鲜血是他们夫妻互相冷淡的原因。在他们不得不在一个床上休息时,他们就各占半边。雅克的出现不仅无法减弱他们的焦虑和忧烦,反而加剧了他们的分裂,拆散了他们夫妻。
  但卢博并不感到内疚。在案情尚未结案之前,他担心后果,他最大的忧虑是怕失去工作,在他那个岁数,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假如再让他去杀人,他肯定不会把妻子也拖进去。他发现女人胆子太小,现在她不总在设法躲他吗?他让她承担的责任也太大了。他知道,只要不再让她担惊受怕,不再因那起案子同她争吵,他依旧是她的主人。人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我们应该慢慢去适应,去习惯。卢博要设法使自己的思想恢复到那天的状态。那天,在妻子讲出实情之后,他怒火满胸,感到杀死奸夫是他活在人世的第一需要,否则他难以再立足于人世。可是今天,他的醋意早已消散,感到心头再没有难以愈合的伤口了。他已经变得麻木了,似乎他身上的血液同包厢地毯上的血液一样凝固了,杀不杀奸夫都无所谓。他有时还扪心自问,自己杀死格朗莫兰是否有价值,但这并非悔恨,而是幻灭。为获幸福,人对难以启齿的事情只能这么办。卢博平时爱说爱叫,现在则终日闭口不言,似乎总在默默沉思,显得十分忧郁。为减少同妻子对面而坐的时间,他总是匆匆吃完饭,跳过窗子,走上站台廊棚,坐到人字墙上,在海风吹拂下默默思考着什么。他嘴叼烟斗,望着港口里一艘艘巨型客轮开往远方,消失在天际。
  一天晚上,卢博去车场找雅克到他家喝酒。上楼时他见列车长亨利·多韦涅从楼上下来。不知为什么,卢博又像从前那样醋意大发。多韦涅神色慌张,说是替妹妹问一件事才来拜访卢博太太。实际上,多韦涅倾慕塞芙丽娜的美色,近来一直在追求她。
  卢博一到家就厉声责备妻子:“那家伙又来干什么?你知道,我讨厌他!”
  “可是,他是来要绣花式样的……”
  “什么绣花式样?去他妈的吧!你以为我那么笨,连这事都看不出来?你,你小心点儿!”
  卢博攥着拳头向妻子走去。她大惊失色,急忙后退。塞芙丽娜感到纳闷儿,现在他们夫妻间是冷若冰霜,丈夫为什么还会如此吃醋?但卢博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他回头对雅克说:“真怪,有的人闯进人家家里,认为女主人就会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丈夫则会不闻不问,认为是一种光荣!可是我,这种事会叫我不动肝火?咱们走着瞧,一旦被我撞见,我就把我老婆掐死,马上掐死!这个小个子先生今后不再来则罢了,他若再来,我一定找他算账。真叫人讨厌!对不对?”
  雅克感到发窘,不知所措。难道卢博大动肝火是冲着他来的?是在警告他?在卢博讲出下面这句话时,雅克才放心了。
  卢博说:“蠢货,我知道你也会把他赶出去的。快给我们拿酒,咱们一起干一杯。”
  卢博拍了拍雅克的肩头。塞芙丽娜已恢复常态,对他俩微微一笑。然后他们碰杯把盏,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晚上。
  卢博用真诚的友谊把妻子同雅克栓到了一起,并没有考虑会产生什么后果。他的嫉妒反而加深了雅克同塞芙丽娜的情意。他俩开始眉来眼去地递送秋波,互诉衷情,关系一天密似一天。第二天,雅克见到塞芙丽娜时,他对卢博粗暴对待妻子十分不满。塞芙丽娜更是泪眼汪汪诉说自己嫁给卢博之后的不幸。从此以后,他们找到了交谈的主题,这进一步促进了他们的友谊。后来他们二人心心相印,只要一方作个手势,另一方马上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雅克每次来,都用目光询问塞芙丽娜是否又添了新愁,塞芙丽娜亦用同样的方法予以回答。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俩竟在卢博背后悄悄握手传情,色胆包天,他们有时竟抓着对方的手久久不放,用指尖的温存来表达他们对生活中某些细微事件的兴趣。他们很少有机会单独待在一起。在气氛沉闷的饭厅里,卢博总陪他们一起用餐,不过他们并没有背着卢博做过什么事儿,连偷偷到车站一角幽会一下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在那之前,他俩之间是真挚的友谊和深切的同情,所以卢博在场与否都无关紧要,他们可以用眼神和手势传递思想和感情。
  这天,雅克大胆提出,要塞芙丽娜在下星期四晚上十二点到车场后面等他。塞芙丽娜立即表示反对,马上抽回了自己的手。那周她丈夫值夜班,夜间她是自由的,但她一想到深更半夜离开家,穿过车站黑影,到远处同小伙子幽会,她就感到不安,感到空前羞愧,处女般的无知和恐惧感使她心口怦跳不止。她虽然非常喜欢在夜间外出散步,但她没有马上答应。由于雅克一再坚持,两周之后塞芙丽娜才答应下来。那是六月份,晚上天气已经相当燥热,只有海风可以给居民送来一丝凉意。雅克空等了三次,塞芙丽娜才勉强同意了。
  这天晚上,她仍说不去赴约。那是个月黑天,乌云满天,不见一丝星光,到处大雾弥漫,雅克在黑影里终于把她等来了。她身穿深色服装,步履轻盈地走过来。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不是雅克抱住她亲吻了一口,她就是擦着他的肩头走过去也不会发现她。塞芙丽娜轻叫一声,哆嗦了一下,便高高兴兴地把嘴唇贴在雅克嘴唇上。但仅此而已,雅克要她到附近货棚里坐一会儿,她坚持不干。他们紧紧靠在一起,边走边聊,卿卿我我,悄声细语。那里是车场及其附属建筑,从维尔特街一直到弗朗索瓦——马泽力娜街,铁路横穿这两条街,有两个道口。那里十分荒凉,到处是铁轨,直通车场,还有水塔、汲水池和其他建筑物。此外还有两个机车停车库和车场主任索瓦尼亚的小楼。小楼周围有巴掌那么宽的小菜园。修理车间、司机和司炉宿舍也在那一带,所以很容易藏身。躲在那里就犹如躲在树林里和荒凉的小径上。他们就这样漫步走了一个小时,情真意切,把积在心头的千言万语一股脑儿倾吐了出来。塞芙丽娜要求雅克只谈友谊,不谈其他。她早就说过她永远不会委身于他,假如他玷污这纯真的友谊,那他就太卑鄙了。她为拥有这种友谊而自豪,并希望他们能互相尊重。分手时,雅克一直把她送到维尔特街,两人又亲吻一口,塞芙丽娜就回家去了。
  而在同一时刻,卢博正坐在副站长办公室的皮革沙发椅上打瞌睡。夜里他要起来二十几次,累得腰痛腿酸。直到九点之前,他一直忙着接车、发车。特别是运海鲜的货车真累人!要调头、要挂车厢,还要仔细检查发货票单据。直到从巴黎来的快车抵达,并摘下机车之后,卢博才有时间回办公室吃宵夜。那是他从家里带去的凉肉和面包片。最后一趟车是十二点半进站,是从鲁昂开来的慢车。冷清的站台上一片宁静,只有几盏瓦斯灯,稀稀疏疏。整个车站已在这昏暗摇曳的灯光下进入梦乡。那时,卢博手下只有两名车站监督和四、五个工人,就这几个人还都倒在地板上打呼。遇有特殊情况,卢博只好去把他们一一叫醒,而卢博自己只能竖起耳朵打个盹。他怕一躺倒就不能及时醒来,就把闹钟的闹铃拨到五点整,因为五点他得起床去接从巴黎开来的第一趟列车。但他有时睡不着,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他经常失眠,在椅子上翻来覆去。他只好出去走走,一直走到扳道工的小房里,同扳道工聊几句。无边无垠的黑夜和宁静的夜色可以让他平静一下。车站闹过小偷,卢博同小偷搏斗了一阵,后来上司就发给他一支手枪。他填满子弹,把手枪放在口袋里。他经常这样蹓跶到天亮,每遇到什么动静,他就停下来。再迈步时,他会因为没有机会开枪而遗憾。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车站的巨大身影从黑暗中钻出,这时他才能松一口气。六月份,三点钟天就亮了,他就可以回到椅子上好好睡一觉。等闹钟把他叫醒,他才睡眼惺忪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