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十四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3:13      字数:2300
  法官一时高兴,就把自己的新设想全盘端了出来。他正想继续讲下去,有人把门推开一条缝,是看门人。看门人尚未开口,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就把门推开,进来了一位金发太太。她年约五旬,体态漂亮,身穿典雅的孝服。她身上肌肉丰满、健壮,像位年老的女神。
  “亲爱的法官先生,我来迟了;我想,您会原谅我吧?这段路太难走,从杜安维尔到鲁昂只有三法里远,但所需时间相当于走六法里的路程。”
  德尼泽忙起身相迎,献媚地说:“太太,从上星期三分手以后,您身体一向可好?”
  “很好。您呢,亲爱的法官,我的车夫没有吓着您吧?小伙子说,他送您回家途中,在离城堡两公里的地方差一点把您翻到车底下。”
  “嗯,只是车子颠簸了一下,我早就忘记了。请坐,太太!刚才我已对德拉什纳耶夫人说过,为这件可怕的案子又要让你们伤心,请多包涵。”
  “天哪,有什么法子呢!你好,贝尔特!还有你,德拉什纳耶!”
  来人正是死者之妹博纳翁太太。她吻了侄女一下,同侄女婿握了一下手。她三十岁就守寡,丈夫原是工厂主,给她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她同哥哥分家时得到了杜安维尔那块地产,本来就已经很富裕了,现在就更富了。她生活宽裕,令人向往,又经常积德行善。由于她生活规矩,对人直爽,是鲁昂城各种纠纷的仲裁人,加上机遇和个人兴趣,她在司法界颇有威望。廿五年来,法律界人士和皇宫要人常到她的城堡聚会。每逢节日,她就派车到鲁昂来接他们,然后还把他们送回来。时至今日,她依旧不肯闲着,用慈母般的爱收养了一位法院推事的儿子,年轻的代理检查长肖梅特。她终日为推事儿子的晋升操劳,多次邀请推事去她家作客,对他大献殷勤。她还经常留住一位旧时好友德巴泽耶先生。德巴泽耶是个老光棍,法院推事,也是鲁昂法院的文学家,他写的十四行诗到处流传。他虽然年逾花甲,但一直在杜安维尔保留一间卧室,常常像老朋友那样去那里吃饭。由于他现在患有关节炎,所以十分怀念往事。博纳翁太太就用小恩小惠保住了自己的权势。尽管她年龄越来越大,但没有人去同她争夺这一权势。但在去年冬天,她似乎发现了一位竞争对手。那人是勒布克夫人,现年卅四岁,也是一位推事之妻。勒布克夫人高高的个子,一头棕发,长相很是标致,有些法律界人士开始到她家里去,这使活泼诙谐的博纳翁太太感到一丝醋意。
  德尼泽说:“太太,请应允我向您提几个问题。”
  对德拉什纳耶的盘问本已结束,但法官仍不放他们走。今天他这一向死气沉沉的办公室竟变成了上流社会沙龙。书记官安静地准备重新开始作记录。
  “据一位证人说,令兄启程前接到过一封信,叫他马上乘车去杜安维尔,但我们没有找到那封信函。夫人,您是否给他写过信?”
  博纳翁太太神色泰然,用聊天时的友好口气笑着回答:“我没有给兄长写信,而是在等他。我知道他该去了,但具体日期我可不知道。他常常是突然而至,而且往往是乘夜车去。他的小楼在花园里,门向着一条胡同,十分冷清,所以他回去,我们往往难以察觉。他从巴朗唐租马车回到家,直到次日,甚至次日很晚才露面,就像是进住在自己家里作客的邻居。我这次等他是因为他该给我送去一万法郎,这是我们兄妹之间相互过问的账目。他身上肯定带着那一万法郎。为此,我一直认为这是谋财害命案。”
  法官故意沉默片刻,然后盯着对面的博纳翁太太问道:“您对卢博夫妇的印象如何?”
  对方马上反驳说:“喔,亲爱的德尼泽先生,请不要对这些老实人乱猜乱疑了!塞芙丽娜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温顺、听话、不会干坏事。既然您问我,我就告诉您,塞芙丽娜和她丈夫不会干这种事情。”
  法官点头称许。他胜利了,抬头望了德拉什纳耶太太一眼。贝尔特不由一惊,壮着胆子说:“姑妈,您也太宽厚了!”
  博纳翁太太感到一丝宽慰,她像平时那样直爽地说:“算了,贝尔特,关于这一点,我俩的观点永远不会一致。卢博太太活泼爱笑,这是她的优点。我知道你和丈夫在想什么。实际上,你们是被财产冲昏了头。你父亲把德莫法十字架赠给塞芙丽娜叫你们吃惊,可是你父亲把她养大,给了她一份嫁妆,当然也应给她留一份遗产。你父亲不是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吗?喔,亲爱的,金钱并不等于幸福!”
  确实,博纳翁太太一直十分富有,她对金钱并不太感兴趣。她喜欢打扮,她认为美丽和爱情才是人生的唯一需要。
  德拉什纳耶干巴巴地说:“是卢博说有一封信,否则董事长是不会对他说收到过什么信的。可是卢博干嘛要撒谎呢?”
  德尼泽有些激动,大声说:“董事长可以撒谎说他收到了一封信,以向卢博夫妇说明他提前动身的原因。据卢博夫妇说,董事长原计划次日动身,可是突然他同卢博他们坐上了同一次列车。要是他不想说出提前动身的真正原因(对此我们仍是一无所知),他就必须找个借口。不过这无关紧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法官平静且谨慎地继续说:“夫人,我想提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万望原谅。我比任何人都更尊重令兄的遗愿,但据谣传,说他有好几个情妇,是吗?”
  博纳翁太太显得宽宏大度,微笑着说:“喔,亲爱的先生,他那么一把年纪了……兄长早就成了鳏夫,他喜欢的东西,我从不反对。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从不干预,但我知道他一向注意维护自己的身分。直到被害,他一直是生活在上流社会里。”
  别人当面说父亲的情妇叫贝尔特感到为难,她感到胸口发闷,忙低下了头。她丈夫也感到尴尬,走到窗前,面外窗外。
  德尼泽说:“请原谅,我想再问一句,府上过去是否发生过一起同一位年轻女佣有牵连的事件?”
  “啊,有,她叫路易塞特,但她是个小淫妇呀!亲爱的先生,她十四岁就同一名惯犯发生过关系。有人利用她的死反对我哥哥,这是可耻的行为,听我告诉您。”
  她这样做可能是出于好意。她当然明白哥哥的为人,所以对哥哥惨死毫不惊讶。但她认为应该捍卫家族的最高利益。况且在路易塞特事件中,她虽然感到哥哥固然有意霸占那女孩,但那女孩早熟也是原因之一。
  “您想,那个小女孩生得娇小伶俐,金发粉面,像个小天使,但她是个假天使,她不必忏悔就可以领到圣体。不到十四岁就同卡布什交上了朋友。卡布什是个采石工,生性粗野,因在酒吧里行凶杀人蹲过牢房。他像野人一样住在贝库尔森林里。他父亲忧愤而死,给他在密林深处留下一间用树桩和泥巴搭成的小屋。那里有个废弃的采石场,他便继续开采。修建鲁昂城所用石料有半数来自那个采石场。路易塞特就去那里会她的野人朋友。附近居民都怕他三分,他像得了鼠疫症,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森林里。他俩经常在一起,携手并肩在树林里散步。她生得小巧玲珑,而他却长得一副凶相。这么一对,真叫人难以理解。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听说的。我让路易塞特到我家做工完全是为了积德行善。我知道她是米萨尔之女,家里很穷,他们打她骂她也不见效,只要一开房门,她就会跑走,所以就发生了那件事儿。那时我哥哥在杜安维尔,没有另雇女佣,就由路易塞特同另外一名女仆负责哥哥独居小楼的家务。那天早上,路易塞特去上班,接着就失踪了。我认为她早就阴谋逃跑,也可能是她的情夫在什么地方等着她,把她拐跑了。可怕的是,五天之后竟传来路易塞特死亡的消息。别人造谣,说我哥哥强奸她,手法恶劣,她被吓疯,躲进卡布什小屋就病倒了,后因头部高烧而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谣传很多,谁也说不清楚,我认为路易塞特死于高烧这是实情,因为这有医生证明。但那是因为她行为轻浮,在星光之下到沼泽地同男人鬼混的结果。您说对不对,亲爱的先生?您不会相信是我哥哥把她害死的吧?他不可能干那种事儿,那太卑鄙了!”
  德尼泽耐心听着,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这叫博纳翁太太感到为难,不知如何收场。后来她下定了决心,说:“天哪,我并不是说哥哥无意同她玩玩,哥哥很喜欢青年人。别看他长相严肃,实际上他很爱玩,就算他吻了她一下吧!”
  听到这话,德拉什纳耶夫妇既羞躁又不满。
  “喔,姑妈,您!”
  博纳翁太太只是耸了一下肩,意思是说:“干嘛要对法官说谎呢?”她接着说:“他吻过她,也许还挑逗过她,但这并不是犯罪。我承认这一点,因为这话不是采石工讲的。路易塞特是个爱撒谎的淫妇,为了让情夫收留,她可能有意夸大事实。她这样做也可以使她那位粗野的男人真以为她是被人害死的。卡布什气得暴跳如雷,他公开在酒吧间大嚷大叫,说什么一旦董事长落入他手中,他要像宰猪那样杀死董事长。”
  法官一直没有开口,现在打断对方说:“他真讲过这话?能找到证人吗?”
  “噢,亲爱的先生,您要多少证人都可以。总之,那是一件令人伤心的小事,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麻烦。幸运的是,哥哥的地位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现在博纳翁太太已经明白德尼泽的新线索了。她对此有些担心,没有再说什么,却反问预审法官。法官站起来说,由于受害人家属难过,他无意再占用他们的时间。他命令书记官让证人先听一下盘问记录,然后签字画押。证词记录准确无误,一些废话和有害的句子已全部删去,整理得恰到好处。博纳翁太太拿起笔,惊异又友好地望了书记官洛朗一眼。她还没有机会仔细看一眼这位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书记官呢!
  法官、侄女夫妇送她到门口,她握住法官的手说:“回头见,嗯,随时欢迎您光临杜安维尔!谢谢!您是我的忠实朋友之一!”
  博纳翁太太的笑意中夹杂着苦涩。贝尔特先出门,她只同法官冷冷地打了个招呼。
  德尼泽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歇息了片刻。他站在那里,思考着什么。他认为事态已经明朗,格朗莫兰肯定对那个女孩施过暴,因为他是附近有名的淫棍。这样一来预审工作将会很棘手。德尼泽暗暗告诫自己,在司法部的指示下来之前必须倍加小心,不过他所取得的胜利并不会因此而逊色,因为毕竟是他找到了凶犯。
  他坐到办公桌前,按铃叫看门人:“去把雅克·朗蒂埃先生叫进来!”
  走廊里,卢博夫妇仍坐在长凳上等候着。由于等待时间已久,他们一脸倦意,像是睡着了,只是面部不时抽搐一下。看门人呼叫雅克,似乎吵醒了他们。他们轻轻抖动了一下,眼睛盯着雅克,目送他走进办公室里。他们又坐下静等,脸色更为苍白。
  三周来,雅克一直为此案而苦恼,似乎他成了犯人。这太不合理,他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也没有保持缄默。他一走进法官办公室就感到像个罪犯,担心别人揭发自己的罪行。法官问他,他警惕着不肯吱声,惟恐说漏嘴。他也几乎成为杀人犯,难道这能从眼神里看出来吗?他最讨厌法庭传讯他,十分生气。他急于摆脱这件事情,要求别用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折磨他了。
  这次德尼泽只问他凶犯的体貌特征,因为目击凶犯的只有他一人,只有他才能提供一些确切情况。他同第一次的证词,说凶杀场面一闪而过,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他只感到有人正在杀害另一位,别的情况一概不知。法官不慌不忙,从各个角度反复问他同一个问题,一直纠缠了半个小时。如凶手是高个儿或矮个儿?有无胡子?是长发还是短发?穿什么服装?属于哪个社会阶层等等,雅克被问得心烦意乱,只是含混地回答着。
  后来德尼泽盯住雅克,突然发问道:“假如让他站在您面前,您能不能认出他来?”
  雅克的眼皮轻轻抖动了几下,法官那犀利的目光盯得他身上发毛,直透心灵深处。
  “认出他……也许……有可能……”
  雅克又担心被当成同谋,十分恐惧,不敢正面回答,而想支吾搪塞过去。
  “但是,我不相信能认出他,我的确没有把握。您想,当时火车的时速是六十公里!”
  法官有些失望,一挥手想让雅克到隔壁等候传唤,但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请留步!请坐下!”
  法官又按铃叫看门人:“传卢博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