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十一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1:56      字数:2340
  他这样一叫对他十分有利,可以争取别人的同情。达巴迪不由一愣,接着说:“对,对,您认识他。他为人很正派,是吧?”
  站长望着另一份给车站监督的电报,说:“这可能是预审法官发来的,大概是为办理手续事宜。现在是九点二十五分,科希先生还没有上班。快派人去找他,去拿破仑大街‘商人咖啡店’,他肯定在那儿。”
  五分钟之后,一位工人把科希找来。他过去是军官,当车站监督跟玩一样轻松,所以每天十点以后才来上班,转一圈后又回咖啡店去消遣。今天这件凶杀案发生在两个车站辖区之间,叫他大吃一惊,因为他过去经办的案件全是小事情。电报是鲁昂的预审法官拍来的,现在离发现尸体已有十二个小时了,这表明法官已经给巴黎拍过电报,向巴黎火车站站长了解遇害者动身的情况,如乘坐哪次车,在几号车厢,然后才给他们这里发报。电报说,假如293号包厢还在勒阿弗尔,命令监督速速检查该包厢。开始科希有些不满,认为此事无须打扰他,但由于这是他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他马上变得认真起来。
  他担心捞不到这一案件的调查工作,忧虑地叫道:“那节车厢怕是不在这里了吧?上午就该拉走了!”
  卢博平静地说:“不,请包涵,由于包厢要留给晚上用,那节车厢还停在车场里。”
  卢博走前头,站长和监督后面跟着,向那节车厢走去。消息不胫而走,职工们悄悄离开岗位,跟了过来。各部门的办公室门口,职员们陆续走出,不一会儿,那里就围拢了一群人。
  来到车厢前,站长达巴迪大声说:“可是,昨晚已经检查过车厢,要是有什么异常,检查报告上应该有所记载呀!”
  科希说:“先看看再说吧!”
  科希打开车门,走进包厢,他马上叫嚷起来,高声大骂:“他妈的,这里跟宰猪场一样!”
  围观者发出轻轻的惊讶声,都伸着脖子想看个究竟。达巴迪在最前面,他也想看个究竟,忙站在车厢的脚蹬上,同身后的卢博一起朝前伸着脖子。
  包厢里秩序井然,玻璃窗关着,各种物品都在原地未动。但从开着的一扇小门里冲出一股腥臭,一个座位前有一滩污血,地毯上有一大片血迹,犹如从喷泉里涌出的泉水,座垫上到处血迹斑斑,但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异常。
  站长不由大动肝火,叫道:“昨晚是谁检查的列车,把他们叫来!”
  那些人就在那里,他们走上前结巴着说,夜里天黑看不清楚,他们把各处都检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科希在包厢里用铅笔作记录,准备起草调查报告。他招呼卢博:“卢博先生,请您上来帮我一把!”他俩素有来往,闲暇时经常一起在月台上抽烟。
  卢博怕污血弄脏鞋子,大步跨了过去。他说:“看看那个座垫下有没有东西!”
  卢博抓起座垫,看了一下,不敢动手乱摸。他瞪着好奇的眼睛说:“什么也没有。”
  但他发现椅背软垫的绒布上有块血迹,他指给监督,问那是否是个血手印?不,最后他们断定那是溅上的血迹,不是手指印。围观者望着他们如何检查现场,看他们能否发现一点与犯罪有关的蛛丝马迹。他们挤在站长身后。站长感情脆弱,厌恶地堵在门口,不敢进去。
  站长突然叫道:“喂,卢博先生,您也是坐这趟车回来的,是不是?您是昨晚乘快车回来的,说不定您能为我们提供点什么情况呢!”
  监督应声说:“对!对!您是不是发现过什么异常情况?”
  卢博停了三、四秒钟没有吱声,低头盯着地毯,但他马上抬起头,嗓门粗大自然地说:“当然,当然,听我告诉你们。由于我和妻子一起乘车回来的,要是想把我的话写进报告里,那最好把她也叫下来,我们俩一起回忆一下。”
  科希认为这样做合乎情理。刚赶到现场的佩克先生自告奋勇去叫卢博太太,立刻大步走远。同佩克一起赶来的菲洛梅内对他的作法十分不满。她见勒布勒太太移动着发肿的双腿走过来,赶忙过去搀扶她。她俩把手一扬,高兴地叫起来,为发现这桩十恶不赦的罪行而幸灾乐祸。众人对案情尚一无所知,但却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起来。菲洛梅内无中生有,硬说卢博太太看见了凶手。她嗓们很大,压倒众人,并以自己的名誉担保,说卢博夫人肯定看见了凶手。佩克陪卢博太太到来之后,众人才平静下来。
  勒布勒太太悄声说:“瞧她那个德性,副站长的妻子却打扮得像个公主!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是这副尊容了,忙着梳洗打扮,似乎要去谁家作客!”
  塞芙丽娜迈着小碎步,慢慢走来。月台两旁挤满了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毫不胆怯,只是用手帕捂着眼睛。当她听说被害人是董事长时,显得十分痛心。她身穿黑色毛料连衣裙,十分漂亮,似乎在为她的保护人穿孝。她那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闪亮,天气虽然较冷,但她来不及包头巾就跑了下来。她那温和的蓝眼睛,充满忧伤,饱含泪水,叫人望而生怜。
  菲洛梅内低声说:“她当然会哭,保护神叫人杀死了,他们也就完蛋了!”
  塞芙丽娜来到人群中间,站在包厢门口。科希和卢博从车上下来,卢博开始介绍他所知道的情况。
  “亲爱的,昨天上午咱们一到巴黎就去拜会格朗莫兰先生,对不对?那时是十一点一刻,对吧?”
  丈夫凝视着妻子,妻子温和地回答说:“对,十一点一刻。”
  塞芙丽娜盯着沾满黑血的座垫,身上一颤,喉咙里发出了阵阵抽噎声。站长深受感动,走出来说:“夫人,我们理解您的心情,这种惨景叫您受不了。”
  卢博迫不及待地又说:“我们随便聊了几句,格朗莫兰先生说次日他要去杜安维尔妹妹家。我们当时交谈的情形,我仍记忆犹新,我坐在这儿,我夫人坐在那儿,他坐在办公室后面。亲爱的,他是说第二天动身吧?”
  “对,他是说第二天动身。”
  科希一直用铅笔迅速作着纪录。他抬起头来问道:“什么,第二天?他不是当晚就动身了吗?”
  卢博说:“请听我讲完!他听说我们要在当晚动身,便说假如我妻子愿意同他一起去杜安维尔他妹妹家小住几日,他准备和我们乘同一趟车。这种情况在过去也有过。由于家里有许多事情要办,我妻子没有答应。对吧,你是没有答应吧?”
  “对,我没有答应。”
  “董事长很热心,很关心我,一直把我们送到办公室门口。是这样的吧,亲爱的?”
  “对,他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口。”
  “我们在当天晚上就乘车返了回来。在上车时我还同站长旺多尔普聊了几句。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原来以为那个车厢隔间里只有我们夫妇二人,谁知角落里还有一位太太。开始我并没有看见她,所以感到很扫兴。开车前又跑来一对夫妇,更叫人扫兴。一直到鲁昂,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但在鲁昂车站,当我下车活动腿脚时,却看见格朗莫兰站在包厢门口,他的包厢和我们的车厢中间隔着三、四个车厢,我当时感到很奇怪。我说:‘董事长先生,怎么您也坐这趟车?我们没有料到会和您乘同一次列车!’他说他收到一封信,恰在此时开车铃响了,我们赶忙回到车厢里。我在这里补充一句,我们上车后,车厢里就没有别的乘客了,同路的旅客可能在鲁昂下车了。我们对此当然不会不高兴,这就是全部经过。是这样的吧,亲爱的?”
  “对,就是这样。”
  卢博这番话虽然简单,但给听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众人听后目瞪口呆,想方设法解开这个谜。监督停止记录,神色惊愕地问:“你们能肯定格朗莫兰先生的包厢里没有别人?”
  “对,绝对肯定。”
  众人不由心头一震,对这个不解之谜感到害怕,感到脑后有一股寒气。假如董事长是一个人坐在包厢哩,那别人怎能杀死他?并弃尸路旁,把他的尸体扔到离车站三法里之处呢?
  沉默中,菲洛梅内别有用心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太离奇!”
  卢博感到菲洛梅内在盯着自己,便白了她一眼,点点头,意思是说他也感到此事离奇。他发现站在菲洛梅内旁边的佩克和勒布勒太太也点了点头。众人把目光集中到卢博身上,等候他继续往下讲,想从他一时遗忘的某个细节中弄明真相。这些目光虽好奇,但并无指责之意。不过卢博总感到众人在怀疑他。他知道只要一疏忽,一句话,一件小事就可能把众人的疑心变为现实。
  柯希低声说:“这可真蹊跷!”
  站长达巴迪也说:“的确蹊跷!”
  卢博补充说:“还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火车行进在鲁昂和巴朗唐中间时,车速完全符合规定,我没有感到任何异常。由于当时车厢里只有我们夫妇二人,我打开窗玻璃抽了一支烟,望着窗外的景色,感到车轮滚动声均匀、正常。在巴朗唐车站的站台上,我看见了我的继任贝西埃站长,我同他打了个招呼,聊了两句,他还登上脚踏板同我握了一下手。亲爱的,要是找来贝西埃,他也会这么讲,对不对?”
  塞芙丽娜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弹。她脸色苍白,细嫩的小脸上布满阴云。她再次为丈夫作证说:“对,他也会这么讲。”
  现在看来,任何指控都无法加到卢博夫妇身上,因为他们在鲁昂站回到了自己车厢,在巴朗唐站又同朋友打过招呼。刚才卢博从众人目光中看到的那一丝疑虑已经烟消云散。但案情却变得更为神秘,众人的惊讶程度也越来越大。
  车站监督科希说:“那,在鲁昂车站,你们离开格朗莫兰先生之后,肯定没有别人钻进他的包厢里?”
  很明显,这个问题出乎卢博所料,他第一次显得局促不定,不知如何回答。他望着妻子,犹豫地说:“对,我不相信会有人进去。哨声一响,列车员要关车门,我们就赶忙回到我们车厢里去了。况且包厢是他一个人包租的,别人是不能进去的呀!”
  卢博发现妻子睁大了眼睛,睁得很大。他犹豫起来,话锋一转,含混地说:“不过,这事我说不清楚。当时乘客拥挤,也许会有人挤进包厢……”
  他似乎有所发现,声音又变得清晰了。
  “你们知道,勒阿弗尔有重大活动,乘客很多,那些买二等或三等车票的人也往甲等车厢里挤,我们不得不拦阻他们。况且那时车站上灯光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开车前,人声嘈杂,你拥我挤,有呼有叫。天哪,那可真叫乱!也许有的乘客一时找不到座位,趁混乱之机在最后一剎那挤进了包厢。”
  卢博停了一下,又说:“喂,亲爱的,大概是这么回事儿吧!”
  塞芙丽娜神色疲惫,用手帕捂着憔悴的眼睛重复说:“对,肯定是这么回事儿。”
  这样,案情似乎初见眉目。车站监督和站长都没有吱声,只是会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围观的人群活跃起来,认为调查已经结束,该发表一下议论了。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谁有谁的观点,谁有谁的故事。车站上的工作已经瘫痪,大家都围聚在那里,被这起惨案迷住了。直到发现九点三十分的列车进站了,他们才大吃一惊,慌忙跑过去开车门,旅客如潮水一般涌出,但多数好奇的围观者仍站在监督周围。监督像个有条不紊的人,想做到一丝不苟,最后再仔细检查一下血迹斑斑的包厢。
  佩克站在勒布勒太太和菲洛梅内中间指手画脚。他忽然看见他的同车司机雅克·朗蒂埃。雅克刚下火车,站在远处向这里张望。佩克扬手招呼雅克,但雅克没有理睬他。过了一会儿,雅克才慢慢走过来。他问司炉:“出了什么事儿?”
  雅克心里明白,心不在焉地听众人讲述案情和纷纷讨论。他感到惊讶,感到震动,怎么调查工作偏偏让他赶上了。夜色里从他面前飞过的那个包厢就在他眼前。他伸长脖子,望了一下座垫上的淤血,凶杀的场面又浮现在他眼前。他似乎又看到咽喉被割、横陈路边的那具尸体。他一转身正看见卢博夫妇,佩克则在他耳边介绍卢博夫妇是怎样被卷进这一案件中去的。他们从巴黎和被害人坐同一趟车,在鲁昂还同被害人聊了几句。雅克认识卢博,自从他在这条在线开车之后,他还不时同卢博握一下手。对于卢博妻子,雅克总躲着她,因为他有病,对女性都要躲避。但此时此刻,雅克发现塞芙丽娜那双泪眼,那张苍白的小脸,那黑发下的蓝眼球,温柔又微带惊恐之状。他惊呆了,死死盯住她。雅克有些心猿意马,茫然地想到自己怎么同卢博夫妇都站在那里。卢博夫妇是昨晚从巴黎回来,而他则是刚从巴朗唐回来,他们都被吸引到发生惨案的车厢前,这是为什么呢?
  雅克大声打断司炉佩克:“噢,我知道。我当时正站在隧道口,列车经过时,我看到有些情况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