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十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41:30      字数:2515
  八点十分,达巴迪先生才露面。卢博坐在那里没有吱声,等候站长拆阅电报,但站长一点也不着急。他很器重助手卢博,和颜悦色地说:“那,此次巴黎之行一定很顺利了?”
  “是的,先生,谢谢!”
  站长拆开电报,但并不急于看电文,却冲卢博一笑。由于卢博忍着不让下巴抖动,声音含混不清。
  站长说:“让您继续留在这里工作,我十分高兴。”
  “我也一样,先生,愿意与您共事。”
  在达巴迪读电报时,卢博脸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定睛望着站长。他估计站长读罢电报定会大吃一惊,但站长毫无惊讶之色。他平静地读完电文,顺手把电报扔在桌面上。看来电报是涉及工作上的问题。站长拆阅信函,照习惯作法,副站长向站长汇报夜间和早上所发生的重大事件。今天早上,当卢博照夜班副站长所说,提到夜间有人去行李房闲逛时,他口齿不清,吞吞吐吐。他俩又闲聊了两句,此时一名港务副主任和一名慢车副主任进来。站长打手势让卢博先走,这两位副主任也是来汇报工作的。他们带来了一份电报,是一名员工刚在月台上交给他们的。
  达巴迪发现卢博站在门口,又说:“您可以走了!”
  但卢博不肯离去,瞪大眼睛望着站长,直到站长无动于衷地把纸条扔在桌子上,他才迈步离去。卢博在月台的廊棚下踱来踱去,心绪烦乱,茫然不知所措。时针指向八点三十五,在九点五十的慢车发动前,没有要发的车次了。平日他总利用这段时间到站台上转转。他踱了几分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一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293号车厢前,他马上转身朝停车场走去,但到那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太阳已经从地平在线升起,金光灿烂,洒满灰白的天空。卢博无意欣赏清晨的大好风光。他忙走几步,装作十分忙碌的样子,以便不再考虑那件揪心的事情。
  突然有人叫他:“早安,卢博先生!您看见我老婆了吗?”
  原来是佩克。佩克是机车司炉,四十三岁,虽然瘦骨嶙峋,但性格活泼,他的面皮被炉火熏得红里透黑。他前额低,眼球发灰,大嘴巴,尖下巴,终日像个花花公子,嘻笑不停。
  卢博一惊,收住脚步说:“喔,原来是您?对,我忘记您的机车出了毛病。你们今晚才能走,对吧?让您平白休息廿四小时,这是件好事,对不对?”
  对方回答:“对,是件好事!”佩克前一天出席亲友的婚礼,醉意尚未完全消失。
  佩克生在鲁昂附近的农村,很小就到铁路公司当钳工。三十岁时,他不愿再在车间当钳工,要求当司炉,想进而熬成司机。就在那个时候,他和同村的维克图瓦结成了夫妻,但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司炉,没能当上司机。由于他品行差、贪杯好色、不守纪律,恐怕这辈子也当不上司机了。假如不是董事长格朗莫兰的保护和他脾气好、经验丰富,恐怕他早就被解雇了。他只是酗酒时才叫人害怕,一旦喝醉,他就成了疯子,什么事情也干得出。
  佩克又问了一句:“您看到我老婆了吗?”说罢他哈哈大笑,嘴巴咧得很大。
  卢博回答:“对,我们见到她了,我们还在你们房间吃了顿午饭。唉,佩克,您妻子很正派,您不该对她不忠呀!”
  佩克风趣地说:“喔,您可以这么讲。只是,是她让我这么做的!”
  这是实情。维克图瓦比佩克大两岁,十分肥胖,连走路都很困难,所以她经常悄悄塞给丈夫五个法郎硬币,让他到外面寻欢作乐。对这类事情,她并不计较。佩克呢,出于生理上的需要,常去低级下流的地方消遣。现在,他的生活基本趋于规律,他有两个老婆,一个在发车站巴黎,一个在终点站勒阿弗尔。在到站后和返回之前,他可以消遣几个小时。维克图瓦为人节俭,生活艰辛,她对丈夫的作为一清二楚,但她仍像慈母那样对待他。她说,她不会让丈夫受另一个女子的欺凌。丈夫每次出车,她都检查他的衬衣是否干净,要是另一个女人批评她没有把丈夫照顾好,她会伤心的。
  卢博说:“这虽然关系不大,但终究不太好吧!我妻子十分爱她的奶妈,她会责怪您的。”
  卢博看到一位又高又瘦的女人从后面库房走出,便没有再说下去。她叫菲洛梅内·索瓦尼亚,是车场主任的妹妹,一年前她就成了佩克在勒阿弗尔的临时妻子。佩克来见卢博之前,曾同情妇在库房聊天。她已经卅二岁,但依旧显得很年轻。她身材高大,瘦骨嶙峋,扁平的前胸十分性感。她双目明亮,脑袋细长,像一匹爱嘶叫的良种瘦马。
  据说她贪杯嗜酒,站上的男子几乎都同她有过来往。她哥哥在车场旁有间小屋,结果被她弄得乱七八糟。哥哥是奥弗涅人,生性固执,遵守纪律,颇受上司青睐。但妹妹的作为叫他头痛,他威胁说要把她送回老家去。别人让她留下也是碍于她哥哥的面子,而哥哥没有赶走她也是基于兄妹之情。但他每次看见妹妹与男子鬼混,就拳打脚踢,打得她死去活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菲洛梅内和佩克倒是一对活宝,她能在他怀里得到满足;而他,家中有个胖老婆,这里又有个瘦妻子,他玩笑似地说自己用不着再找别的女人了。但赛芙丽娜一直瞧不起菲洛梅内,总回避她,即使对面相遇也不同她打招呼。赛芙丽娜这样做一是想报答奶妈的恩情,二是出于高傲的本性。
  菲洛梅内气咻咻地说:“回头见,佩克!我先走了,因为卢博先生要替他太太教训你一通。”
  佩克哈哈地笑着说:“你别走,他这是在开完笑。”
  “不,我得去给勒布勒太太送两粒鸡蛋,是我的鸡生的。我已答应了勒布勒太太。”
  她有意两次提到勒布勒太太,因为她知道勒布勒太太同卢博妻子有仇,她同前者套近乎,以便激恼后者。但当她听到佩克问及副省长一事时,她突然发生了兴趣,收住了脚步。
  “听说全解决了,您很满意,是吧?”
  “对,我太满意了!”
  佩克狡黠地眨着眼睛。
  “喔,其实您根本用不着担心,因为有大人物作您的后台!喂,您明白我是指谁吧!我妻子也十分感激他。”
  卢博明白对方是指格朗莫兰董事长,忙打断他,问道:“看来你们要到晚上才走?”
  “对,利松号机车马上就会修好的,传动杆已经调好,我正在等司机,他去散心了。您认识他吧?他叫雅克·朗蒂埃,和您是同乡。”
  卢博愣了一下没有吱声,似乎心不在焉。然后,他似乎突然清醒了,说:“喔,雅克·朗蒂埃,火车司机……当然,我认识他。但您也知道,我们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我是在这儿遇见他的。他比我小,在普拉桑时,我从没有见过他。去年秋天,他帮过我妻子一个忙,给她表姊往迪埃普带过一封信,听说小伙子很能干。”
  卢博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后,突然告辞了。
  “再见,佩克,我去那边看看。”
  这时菲洛梅内才迈开母马般的大步走开。佩克则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他高兴地笑着,这天上午无事可干,他十分高兴。卢博副站长到库房转了一圈马上就回来了。佩克有些奇怪,副站长这么快就回来,能发现什么呢?
  卢博来到廊棚下时,已经快九点了。他到顶头的邮件房看了一眼,但并不像要找什么东西。他神色焦虑地走回来,逐一检查各个办公室的情况。那时那刻,车站上宁静、冷寂,只有他一个人瞎忙。他担心大祸临头,故意用疲劳折磨自己。他发现车站里如此宁静,便十分生气,他甚至盼望灾难及早降临,因为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难以再坚持下来。他盯着挂钟,九点,九点五分……平日他要等九点五十那趟列车开走后才回家吃饭,可是今天他提前上楼了,认为塞芙丽娜可能正在楼上等他。
  卢博来到走廊,正遇见勒布勒太太开门接菲洛梅内。菲洛梅内是来串门的,没戴帽子,手上拿着两粒鸡蛋。她们站在那儿,卢博只好从她们眼前走回自己家。他有钥匙,迅速开门、关门,但就在这一剎那间,两位女性照旧看见了塞芙丽娜。她端坐在饭厅的一把椅子上,面色苍白,双手低垂,呆坐不动。勒布勒太太把菲洛梅内拉进家,顺手关上房门。她说塞芙丽娜从早上就一直这么呆坐着,看来副省长那桩事儿结果不佳。菲洛梅内却说并非如此。她刚从副站长卢博那里听到的,特来告诉朋友。接着两个女性就七猜八猜起来,越猜越胡涂。这两个人每到一起,讲起话来就没完没了。
  “上司严厉训斥了他们一通,我的乖乖,我敢发誓。别看他们有后台,但这一来他们的地位恐怕不那么稳固了!”
  “喔,我的好太太,要是能把他们赶走,那我可要谢天谢地了!”
  为了住房问题,勒布勒同卢博家的矛盾日趋尖锐。候车室上面全是职工宿舍,旅馆式的走廊把房屋分在两边,全是棕色小屋。右侧的房间,窗口对着进站口小院,院子里栽着老榆树,透过树顶可以看到坦古维尔海岸秀丽的风光。而左侧的房子,拱形窗子既低又矮,正对廊棚,廊棚的斜坡屋顶很高,锡皮屋顶和脏玻璃正好挡住住户的视线。所以谁都想住在右侧,可以观赏院子里的繁忙景象,还有葱绿的树木和辽阔的原野。而住在左侧,只能看到一点天光,像住在监牢里,闷得要死。二楼前半部住的是站长、穆兰副站长和勒布勒;后半部住着卢博和售票员吉雄小姐;另有三间是客房,留给过往的检查员。本来两位副站长应是隔墙邻居,但卢博前任为讨好勒布勒,把自己的住房让给了她,所以勒布勒一家就夹在两位副站长中间了。
  卢博前任是个老鳏夫,又无子女。实际上那套房应归卢博,对不对?他有权利住到前边,结果只好屈尊住在后半部,这合理吗?两家和睦相处时,塞芙丽娜总是采取忍让态度。勒布勒太太长她廿岁,年老体虚,十分肥胖,总是喘粗气。后来由于菲洛梅内从中挑拨,两位主妇互有不满,矛盾日趋尖锐。
  菲洛梅内说:“你知道吗,他们有可能利用巴黎之行要上面逼你们搬家?听说他们给局长写了一封长信,要求恢复他们的权利!”
  勒布勒太太喘息着说:“无耻!我知道他们正在拉拢那个售票员。吉雄小姐有两个星期不怎么答理我了。哼,这位小姐也不是个干净货!我一直在悄悄监视着她。”
  勒布勒压低声音,用肯定的语气说,吉雄小姐天天夜里到站长卧室去。她同站长正好是对门,站长达巴迪是个鳏夫,只有一个女儿在寄读学校念书,女儿和他一样高。吉雄小姐是被站长勾引过去的。吉雄现年三十岁,是位金发女郎,一朵开始凋谢的花朵,她不善言谈,身材瘦小,一副水蛇腰十分灵活。据说她从前是小学教师。吉雄从很窄的门缝就能挤进去,而不会发出丝毫响动,所以很难抓住她。吉雄本人无足轻重,但假如她同站长相好,那就非同小可了。所以要想战胜卢博就必须把吉雄拉过来,那就必须抓住她的把柄。
  勒布勒太太继续说:“喔,迟早我总会发现她的秘密。我不能被他们吃掉,我要住在这所房子里,一直住下去。我相信,所有的正派人会替我们说话的。您说是不是,小乖乖?”
  实际上,全体车站职工对这场房屋之争都十分关心,因为两家不和搅得四邻不安。只有另一位副站长穆兰对此不闻不问。他在前半部,心满意足。他妻子是个小个子女人,神色羞臊,身体瘦弱,很少公开露面,每隔一年八个月就给他生一个孩子。
  最后菲洛梅内说:“总之,如果说他们的地位不及先前牢固,他们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他们同许多有影响的人士有来往,你们还是要小心为妙!”
  菲洛梅内把手中那两粒鸡蛋送给对方,说那是当天早上的新鲜鸡蛋,她刚从鸡屁股底下拣来的。勒布勒太太连声道谢。
  “您真热情,待我太好了!请常来坐坐。您也知道,我丈夫整天在账房,我腿脚有毛病,动弹不得,心里烦得很。要是这对无耻之徒再把我观景的地方抢走,那我可怎么办?”
  她把客人送到门口,拉开门,把手指放在嘴上:“嘘,您听!”
  她俩屏住呼吸,静静在走廊上站了五分钟,竖起耳朵,探头静听卢博饭厅里的动静。但那里静悄悄,不闻任何声息,死一般寂静。为防别人发现,她俩没有道别,只互相一点头就分手了。一个踮着脚尖走远,一位蹑手蹑脚回屋插门,动作很轻,连闩门时都没有弄出响声。
  九点二十,卢博又到楼下廊棚,监督九点五十分慢车的编挂工作。他虽竭力克制,但焦虑的心情时有流露。他在原地走来走去,不时回头望望月台,从这头望到那头。月台上空无一人,他的手不由哆嗦起来。
  当卢博回头望着车站时,突然发现一位电报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卢博先生,您看到站长和车站监督了吗?有他们的电报,我找了十分钟也没有找到他们……”
  卢博转过身来,身体绷直,面部肌肉一动不动,两眼死死盯着电报员手上的两份电报。从电报员的焦虑神态中,他知道祸事终于来了。
  卢博平静地说:“刚才达巴迪先生到那边去了。”卢博从来没有如此平静、安详和清醒,他已成竹在胸,满有把握,准备全力以赴地保护自己。
  他又说:“瞧!达巴迪先生来了!”
  站长迅步赶来,读罢电报,他惊叫道:“铁路上发生了凶杀案,这是鲁昂站的监督发来的电报。”
  卢博问:“怎么,公司有人被杀?”
  “不,不是,是一位坐包厢的乘客,尸体被抛出车外,就在马洛内隧道口第153公里的里程牌下。被害人是我们公司的头头之一,格朗莫兰董事长。”
  卢博不由惊叫道:“董事长?那我妻子一定会十分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