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二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33:58      字数:2758
  她走过去和丈夫一起站在窗口,靠在他肩上望着楼下广阔的火车站。烟尘已经消散,褐色的太阳挂在罗马大街房屋后面的薄雾里。窗下,一辆机车开过来牵引一列车厢。这是四点二十分开往芒特去的列车。机车把车厢拉到廊棚下月台旁才走开。环行路口车棚下传来缓冲器的碰撞声,这说明那里正在编挂车厢。铁轨上停着一列慢车,显得很孤单。笨重的机车懒洋洋地喘着粗气,蒸气不时从阀门喷出。由于旅途劳累,司机和司炉都是一脸脏污。他们在等候绿灯,以便把车开进巴蒂涅勒停车场。红色信号灯一灭,机车便开走了。
  卢博离开窗子,说:“多韦涅家的女孩多快活!你听见她们弹钢琴了吗?刚才看到亨利了,他要我向你问好。”
  塞芙丽娜叫道:“吃饭,吃饭!”
  说着她叉起沙丁鱼,大口吃起来。喔,在芒特吃的小面包早就消化掉了。她很高兴到巴黎来,幸福得浑身抖动,因为她可以上街观景,可以到便宜市场采购。她每年春季都要到便宜商场采购一次,把一冬的积蓄花销掉。她的全部东西都从便宜商场买的。她说这样可以把路费省出来。她边说边吃,在说到一共花销了三百多个法郎时,她感到不好意思,小脸有些发红。
  卢博听后不由地一惊:“见鬼!幸好你是副站长的老婆!可是,你不是说只买一双皮鞋和六件衬衣吗?”
  “喔,朋友,机会难得呀!我还买了一块漂亮的条格绸布,一顶典雅的帽子,这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又买了几件绣着花边的衬裙。这些东西都十分便宜,要在勒阿弗尔,得付双份的钱!耐心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把东西给我寄来的!”
  塞芙丽娜既高兴又羞涩,显得更加妩媚,卢博止不住也笑起来。况且他们并未料到会在这里用餐。在这里比在饭馆强多了。塞芙丽娜平时只喝白开水,这天也不知不觉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沙丁鱼罐头已经吃完,他们开始用漂亮的小刀切馅饼。小刀很锋利,这是塞芙丽娜的胜利。
  妻子问:“你的事儿怎么样了?你问了我半晌,但对副省长那边的事儿,你一点也没有谈,结果如何呢?”
  卢博详细介绍了营业部主任接见他的经过。喔,一场不折不扣的训斥!他自我辩解,讲明了事实真相。他指出副省长十分蛮横,一定要把他的猎狗带进头等车厢,而旁边就是供猎人和猎狗乘坐的二等车厢。结果双方发生口角,对骂了几句。营业部主任承认卢博执行规定的作法是对的,但批评他不该对省长说:“我不相信你能永远是主人!”卢博承认自己讲过这话。结果人家就疑心他是共和党人。由于刚开幕的一八六九年议会大辩论和下届议会普选,政府对此十分忧虑。要不是格朗莫兰董事长据理力争,卢博早就被调走了。在董事长的劝告下,卢博才在董事长为他起草的道歉信上签上了名字。
  塞芙丽娜打断他,大声说:“是不是在你去挨训之前,我给他写了封信,并领你一起去拜访他,我这样做对了吧!我知道他一定会帮我们摆脱困境的!”
  卢博说:“对,他很喜欢你。他在公司里又权高势大!唉,当个好职员又有什么用!公司经常表扬我,我虽建树不多,但行为正直、服从领导,又很勇敢。一句话,我是个大好人!然而,亲爱的,要是没有你这个妻子和格朗莫兰替我辩护,当然他替我辩护是看在你的份上,那我就完蛋了。他们一定会惩罚我,把我调到小站上去工作。”
  妻子凝视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喔,当然了,他是位有权势的人物!”
  一阵沉默。塞芙丽娜瞪着大眼睛,望着远方,连饭也忘了吃。她大概想起了在杜安维尔城堡度过的童年。城堡离鲁昂四法里(注:一法里等于四公里)。她从来没有见过生母,父亲奥布里是花匠,把她带到十三岁,也去世了。当时董事长妻子已经过世,他便将小塞芙丽娜收留,将她同女儿贝尔特一起交给妹妹博纳翁太太抚养。博纳翁太太原是厂长夫人,但那时已成孀妇。她后来就成了杜安维尔城堡的主人。贝尔特比塞芙丽娜小两岁,在塞芙丽娜出嫁后半年,嫁给了鲁昂法院推事德拉什纳耶先生,一位又瘦又小的黄脸男子。去年,董事长在鲁昂法院任首席法官时,德拉什纳耶就退休了,他一生顺利,功名显赫。
  董事长生于一八〇四年,自一八三〇年起,他先后在迪涅、枫丹白露和巴黎担任代理检察长;后来到特罗瓦担任检察长,在雷恩任总律师,最后是鲁昂法院的首席法官。他家境富足,有万贯家产,从一八五五年起就是董事会成员,退休那天,他被授予国家荣誉勋章。塞芙丽娜从遥远的回忆里,想起了董事长的长相:五短身材,体魄健壮,一头金发过早地苍白了;他留着小平头,短短的络缌胡须,大鼻头,蓝眼睛,方脸膛显得很严厉。他是位不易接近的人,周围的人都怕他。
  卢博高声连问两句:“喂,你在想什么?”
  塞芙丽娜不由地一哆嗦,像是害怕,又像是吃惊似地说:“我什么也没有想。”
  “你怎么不吃,难道你不饿了?”
  “不,你看我这不是还在吃吗?”
  她喝干白葡萄酒,又吃完盘里的馅饼。这时他们才发现,那一磅面包已经全部报销,吃干酪时就没有面包了。他俩说着笑着,翻遍了各个角落,最后才在碗橱一角找到了一块干面包。窗子虽然开着,屋里照旧很热,年轻的妻子靠在火炉旁更热,加上刚吃罢午饭,她的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从维克图瓦大婶,卢博又想到了格朗莫兰,他也是大婶的恩人。大婶是个丧子后又遭人诱奸过的女性。塞芙丽娜生母过世后,就由大婶哺养。后来大婶嫁给公司的一位司炉工。由于丈夫贪嘴,她的生活十分艰辛,在巴黎靠做针线糊口。后来她遇见自己哺养大的塞芙丽娜,并同她恢复了来往,这样她也就成了董事长的保护对象之一。董事长为她找了个工作——看守车站豪华的女厕。这是个美差。公司每月只给她一百法郎,但她的总收入(包括工资)可达一千四百法郎,外加这间有取暖设施的住房。总之,她现在的生活是宽裕的。卢博计算了一下,要是大婶的丈夫佩克不将司炉工资和奖金(共计二千八百法郎)挥霍掉,他们每月收入可达四千法郎,比他这个副站长在勒阿弗尔的收入多一倍。
  最后卢博说:“当然,愿意照看厕所的女性不多。不过,工作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肚子塞饱之后,再吃就显得有点儿无精打采了。他们把面包切成小片,说话的速度也慢多了,目的是在延长吃饭时间。
  卢博高声说:“我忘记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陪董事长到杜安维尔小住两、三天?”
  酒饱饭足,卢博很兴奋,不由地想起了上午拜访董事长的情形。董事长住在火车站附近的罗歇大街。卢博被领到那庄严而宽敞的办公室里。董事长说次日将去杜安维尔。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卢博夫妇和他乘晚上六点三十分的快车到他妹妹家去,他妹妹早就想见见塞芙丽娜。但塞芙丽娜说出了一大堆理由,说自己不能前往。
  卢博继续说:“我不明白,你去一下有什么不好呢?你可以在那儿一直住到星期四,我自己可以照料自己。我们这样的人是需要他的帮助。你说是不是?拒绝董事长的善意邀请是不明智的,况且你拒绝后他好像很难过。所以我一再劝你答应。由于你拽我的上衣,我只好同意你的意见。但我对你的作法委实不理解。哎,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塞芙丽娜目光迷离,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呀!”
  “这根本不是理由。我们婚后三年,你曾两度去杜安维尔小住,一住就是一星期。那为什么不可以再去小住几天呢?”
  塞芙丽娜越来越显得不安,忙把脑袋扭向另一侧。
  “反正我不乐意去,你总不能强迫我吧?”
  卢博双手一摊,表示他当然不会那样做。但他说:“瞧,你似乎有什么事儿瞒着我!难道你上次在那里小住时,博纳翁太太待你不好?”
  喔,不对!她每次去,博纳翁太太对她都十分热情。博纳翁太太是位可爱的女性,身材高大,体魄健壮,一头金发,十分漂亮,她虽已五十五岁,但风韵不减当年。据说,她守寡后,(甚至丈夫在世时也一样)一直十分繁忙。在杜安维尔,大家都喜欢她,她把城堡装饰成乐园,鲁昂的上层人物,特别是法律界人士常去城堡拜访她。她在司法界的朋友也颇多。
  “那就是德拉什纳耶一家人对你太冷淡?”
  塞芙丽娜一直显得冷漠,现在又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会惹我不高兴?”
  她有些紧张,话语简短。近来董事长很少露面。他在公园有幢小屋,门对着一条僻静胡同,他出门回家,外人很少看见,连他妹妹有时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有时晚上他从巴朗唐坐汽车回到杜安维尔,在小屋连住数日,外人都不知道。喔,他是不会惹别人生气的。
  “我提到董事长,是因为你多次讲过,说你在小时候十分怕他。”
  “噢,十分怕他?你总喜欢夸大事实!当然了,他不爱笑,大眼睛总是死盯着你,叫你不得不低下头。他叫人敬畏,以严厉聪明著称。我可真看见过有人在他面前局促不安,以至于讲不出话来!不过,他从来没有责骂过我,我感到他很喜欢我。”
  她把目光转向别处,讲话速度慢了下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同女孩子在小路上玩耍时,一见他,她们便赶忙躲起来。他女儿贝尔特也是如此,害怕得发抖。只有我安详地望着他。他走过去对我一笑,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十六岁时,贝尔特想要什么,总让我替她去求董事长。我去找他,他盯着我,我一点也不回避。我知道他一定会满足我的要求。是这样的,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个地方,公园里的每棵树、城堡里的每道走廊和每所房间,我闭着眼睛也能想起来!”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丰满的脸蛋在发烧,似乎还掠过一阵回首往事的恐惧,而这类往事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述过。她停顿片刻,嘴唇抖动,是痛苦的抽搐,难以控制。
  卢博点上烟斗说:“他待你一定很好!他不仅把你当小姐一样养大成人,还替你保管零用钱。我们结婚时,他把它们凑成了整数。他还告诉我,他将留给你一笔遗产。”
  塞芙丽娜低声说:“对,他要把德莫法十字架那所房子,即被铁路穿过去的那块地盘留给我。我不是有时还到那里小住几日吗?我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德拉什纳耶夫妇会设法夺走他留给我的遗产。况且,我什么也不想要,我什么也不要!”
  讲最后这句话时,她声音很大,把卢博吓了一跳。卢博从嘴边拿开烟斗,瞪大眼睛望着妻子。
  “你这个人真怪!董事长有万贯家资,你是他的干女儿,留给你一份又有什么不可以?别人不会说什么,而这对我们却大有益处。”
  卢博不知想起了什么,一个人噗哧笑起来。
  “假如你是他女儿,你不会害怕吧?你知道,尽管董事长一本正经,但仍有人说他的坏话,有些话不堪入耳。据说他夫人在世时,他就换过好几个保姆。一句话,他是个放荡家伙,就是现在,他有时还去撩女人的裙子。天哪,算了,要是你去作他的女儿,那?”
  塞芙丽娜猛地站起来,小脸绯红,浓密的黑发,蓝眼睛里闪动着恐惧的光亮。
  “他的女儿?你要知道,我可不喜欢开这种玩笑!我能是他的女儿吗?我长得像他吗?算了,谈点别的吧!我不愿意去杜安维尔,因为我不乐意,我想和你一起回勒阿弗尔。”
  卢博点点头,打手势安抚妻子。既然这些事让她生气,那就不谈吧!他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紧张,不由地笑起来,以为是她喝了白葡萄酒的缘故。为取得妻子的谅解,卢博拿起小刀欣赏着,擦拭着,为表明小刀同刮脸刀一样锋利,他用它削起指甲来。
  塞芙丽娜望着挂钟说:“已经四点一刻了,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别误了火车!”
  在收拾房间之前,她想平静一下,便转身倚在窗口。卢博也放下小刀和烟斗,离开饭桌走到妻子身旁,从背后将她轻轻抱住,下巴压在妻子肩上,头靠着她的头。两人都没有动,静静凝视着窗外。
  窗下,牵引机来来往往,不肯停息,像忙碌中的家庭妇女,轻手轻脚。闷声闷气的轮胎声和悄悄的汽笛声刚能听见。一辆机车驰过,消失在欧洲桥下,把刚从机车上摘下来的一列车厢拖进车场。这趟列车是从特鲁维尔开来的。在桥的另一侧,一辆机车开过来,同牵引机车逆向而来。它的钢板和铜器零件擦拭得洁明发亮。它停下来,发出短促的鸣叫,向扳道工要路。扳道工马上把它引到另一条轨道上。在那里的廊棚下停着一列已经编挂好的车厢。那是四点二十五分开往迪埃普去的列车。旅客拥挤,行李车滚动,工人把一个个热水炉推到车厢里。机车闷声闷气地撞在行李车上,列车长亲自拧紧挂钩螺丝。巴蒂涅隧道一带的上空灰蒙蒙的。黄昏已悄悄爬上楼房,散在扇形路基上。远方,郊区列车和环行车你进我出。再过去有几间大候车室,色调昏暗,看不真切。橙黄色的烟团在昏暗的巴黎上空飘摇而上。
  “不,别这样!快放开我!”塞芙丽娜悄声说。
  在年轻妻子温暖身躯的刺激下,卢博没有吱声,而是把妻子抱得更紧。妻子身上的香气叫他陶醉。塞芙丽娜挺起腰想摆脱丈夫。这一来卢博欲火更烈,他猛地把妻子抱起,用胳肘关上窗子,把嘴贴在她嘴上,紧紧吻着她的嘴唇,把她抱到床头。
  塞芙丽娜央求说:“别这样!这不是在咱们家里。求求你,别在这里……”
  她酒饱饭足,昏昏欲睡,加上在城里采购的余兴未消,显得有些醉意。温暖的房间、桌上的餐具和丈夫在公务方面的顺利使她感到热血沸腾、感情冲动、肌肉发抖。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身体紧贴床板,拒绝丈夫的要求。她心头恐惧,反抗着。至于为什么反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不干,我不干!”
  卢博欲火难耐,但也只好收住粗壮的胳膊。他身上抖动,真想一手把妻子掐死。
  “傻瓜,这事谁能知道?完事后我们再把床铺整理好不就得了!”
  在勒阿弗尔他们家里,丈夫值夜班时,每当午饭过后她就顺从地答应他。她对那种事儿似乎并不感兴趣,但照旧满足他的要求,并佯装愉快和温顺。现在叫他入迷的是,她显得十分热情,十分肉感,黑发下她那青莲色的眼睛显得更为深邃,鲜红的大嘴巴嵌在温柔的椭圆小脸上。他几乎认不出她了,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喂,你为什么不同意?时间足够!”
  塞芙丽娜心头忧虑,但又感到莫名其妙。她内心斗争激烈,但又不明白为什么,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她痛心地大叫一声,卢博才安静了。
  “不,不,求求你,放开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一想到那种事就透不过气。这样来不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