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兽心  第一章

作者:埃米尔·左拉      更新:2020-01-07 02:33:01      字数:1832
  【一】
  卢博走进房间,把一块一磅重的面包、一张馅饼和一瓶葡萄酒放在桌上。早上上班时,维克图瓦大婶往炉子里加了许多煤粉,屋里显得特别热。卢博是副站长,他打开窗子,靠在窗台上。
  这是阿姆斯特丹铁路终点,马路右边最后那座高楼里,住着西方铁路公司几个职员。在六层一间缩到里面的复折式屋顶拐角,面对火车站有扇小窗子。宽大的路基横穿欧洲区,再过去是地平线。时值二月中旬某日下午,灰蒙蒙的天空潮湿、温和。阳光下,视野开阔,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对面是罗马大街。阳光下,房屋显得模糊不清,好似罩着一层轻纱。左边,在火车站大厅的棚廊下是被煤烟熏黑的玻璃门,那是干线候车室,宽敞高大,视野广阔。在它同阿尔让特伊、凡尔赛、森蒂雷等较小的站台之间,没有路口看守小屋和小吃店。左方是欧洲桥,钢质桥架横跨在路基之上。路基穿过桥孔继续延伸,直达巴蒂涅勒隧道。窗下,三条双轨铁道穿过桥孔,在田野上呈扇状分开、扩散,变成无数条铁轨,通到站台廊棚下。拱桥前有三所小房子,是供道口看守居住的,三个小院都是光秃秃的。铁轨上,车辆来往穿梭,十分繁忙。苍白的天底下,挂着一盏红色信号灯。
  卢博兴致勃勃欣赏了一会儿,拿勒阿弗尔车站同这里进行比较。他每次来巴黎,总要到维克图瓦大婶家来一下。由于工作关系,他经常到巴黎来。此时,从芒特开来一列火车,廊棚下的月台上立刻热闹起来。卢博盯住一辆调车使用的机车,那是一辆装有三个相连矮轮的煤水机车。它熟练地摘下车厢,把车厢送到备用轨道上。还有一辆马力大一些的机车,装有两个大轮子,那是快车牵引机车。它孤零零地停在一旁,烟囱冒出黑烟,慢慢飘向平静的高空。接着,卢博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三点二十五分开往卡昂去的列车上。车厢里坐满了乘客,只等机车来牵引。
  桥另一侧也有一列火车,卢博无法看见,但可以听见它那急促的汽笛声,它迫不及待地要进站。通行信号发出之后,它短促地鸣叫一声,表示回答。短暂的寂静,排气阀打开,白色蒸气贴着地面冲出,一股雪白气团从桥下冒出,从桥架下升起,白茫茫一片。另一台机车的黑烟有增无减,黑烟腾空。后面隐约传来长长的汽笛声、指挥声和转盘的震动声。接着一阵轰鸣,两列火车在远方错开,一列是从凡尔赛开来的,一列开往奥特伊。
  卢博正要离开窗台,忽听下面有人唤他。他俯身一望,原来第五层阳台上有人招呼他。那人名叫亨利·多韦涅,卅来岁,是列车长,和父亲及两个妹妹住在一起。亨利父亲是干线副站长。两个妹妹都是金发女郎,讨人喜欢。一个叫克莱尔,十八岁;一个叫索菲,廿岁。一家四口靠父子二人的六千法郎工资生活,宽裕幸福。卢博听见亨利的大妹妹在屋里嘻笑,小妹妹在唱歌儿,还听见鸟笼子里的鸟儿啁啁乱叫。
  “喂,卢博先生,您到巴黎来了!喔,对了,是为那位副省长的事儿吧?”
  卢博又伏在窗口,解释说,他是今天早上乘六点四十分的快车离开勒阿弗尔的。营业部主任召他来巴黎,狠狠批评了他一通,幸运的是并没有免去他的职务。
  亨利问:“您太太呢?”
  卢博夫人也来了,她到市场采购去了。她让丈夫在这里等她。卢博夫妻一来,维克图瓦大婶就把房间钥匙交给他们使用。大婶在楼下做打扫工作,让卢博夫妇安静地在她家里吃午饭。他俩在芒特只吃了一块小面包,准备办完事儿再吃午饭,可是现在三点已过,卢博早已饥肠辘辘。
  为讨好对方,亨利又说:“今晚您就不回去了吧?”
  不,他们要乘晚上六点三十分的快车赶回勒阿弗尔。什么,休假?那敢情好!可人家叫你来的目的是为了训斥你,训完就催你回去!
  卢博和亨利点头对视片刻。突然传来疯狂的钢琴声,两人谁也听不清谁了。大概是姊妹俩在一起弹钢琴,嬉笑声很大似乎惊动了笼子里的小鸟。亨利说了句笑话,一打手势回屋里去了。卢博又在那里伫立片刻,目视楼下。从那里传来女孩们的嬉笑声。然后,他举目远望,见那台机车已经关上排气阀,扳道工把它挂在去卡昂的列车上。等天空巨大的黑色烟团和白色蒸气消散之后,卢博转身回到房间里。
  挂钟指向三点二十分,卢博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该死的塞芙丽娜,为什么还不回来?她一钻进商店就不想离开。卢博腹中饥饿难忍,只好去布置餐桌,以转移注意力。他十分熟悉这间小屋,它有两个窗子,它是卧室,也是厨房兼饭厅。对那胡桃木家具、铺有红布打褶床罩的床、装满餐具的碗橱、圆形饭桌和诺曼底式衣柜,他都了如指掌。他从碗橱里拿出餐巾、盘子、刀叉和两只酒杯。这些餐具十分干净,卢博一向关心家务琐事。他在自己家吃饭也是如此,特别喜欢洁白的桌布。他很爱妻子,一想到妻子一进门就会笑嘻嘻的,他不由地先笑了。他把馅饼放进盘子里,把葡萄酒放在一旁。他忽然感到不安,瞪起眼睛像在找寻什么。然后,他从口袋掏出两个小包,里面装着一小盒沙丁鱼罐头和一块格律耶尔干酪。刚才他忘记了它们。
  三点半,卢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竖着耳朵倾听着楼梯上的声音。他无事可干,便走到镜子前照了一下。他年近四旬,但一点也不显老,油亮的棕发还没有变灰,金黄的胡子既浓又密。他中等身材,长相精神、小平头、低前额、肥脖颈、圆脸蛋、大眼睛。卢博十分欣赏自己的长相,神态得意。他的两道浓眉连在一起,横在额头下方,一看就是位爱嫉妒的男性。由于妻子比他小十五岁,老夫少妻,所以他经常照镜子。
  听见脚步声,卢博忙到门窗,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原来是住在隔壁的女报贩回来了。他只好回头欣赏碗橱上的那盒贝壳。那是塞芙丽娜送给奶妈维克图瓦大婶的礼品。一看见这个小玩艺儿,他就想起了结婚时的情形。他结婚已经快三年了。他生在法国南部的普拉桑,父亲是马车夫。他本人原是宪兵队的上士,后来多年在芒特火车站当邮差,后来晋升为巴朗唐火车站邮差主任,他是在那里遇见塞芙丽娜的。塞芙丽娜是陪董事长格朗莫兰的千金贝尔特小姐从杜安维尔去那里坐火车。她后来就成了他的爱妻。塞芙丽娜·奥布里的父亲是格朗莫兰家的园丁,早已去世,所以格朗莫兰就成了塞芙丽娜的教父和监护人。他很爱塞芙丽娜,让她同自己的女儿一起到鲁昂一所寄读学校读书。塞芙丽娜也自视出身高贵,在很长一段时间,卢博只敢在远处望着她,就像文雅的工人在欣赏珍贵的首饰。卢博一生只有这么一段罗曼史。为了把塞芙丽娜弄到手,他一分钱的嫁妆也没敢要。他大胆追求她,谁知梦想竟变成了现实。他不仅得到塞芙丽娜一万法郎的嫁妆,还得到了格朗莫兰董事长的保护。董事长现在已经退休,但仍是西方铁路公司董事会成员。婚后第二天,卢博就升为勒阿弗尔火车站副站长。卢博一求婚就得到应允,并很快晋升为副站长,这可能是因为他人缘好,工作认真负责,为人正直等优点。他虽不十分聪明,但为人十分豪爽。但卢博明白,他自己的一切都是妻子给他的,所以他十分钟爱妻子。
  卢博打开沙丁鱼罐头之后,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他俩约好三点钟吃饭。她到哪儿去了呢?买一双高筒皮鞋和六件衣衫怎么会用一天的时间呢?他又走到镜子前,发现自己双眉紧锁,额头上有道深沟。在勒阿弗尔,他从来没有对妻子产生过疑心。但在巴黎,他担心妻子出危险,担心她误中圈套或一时失足。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他那双常握机车制动器的大手攥得紧紧的。他又变成了莽汉,变成不能控制自己的粗人。他无名火起,异常愤怒,真想把妻子撕成碎片。
  塞芙丽娜推门进来。她长相娇嫩,神色愉快。
  “喂,我回来了!你以为我失踪了,对吧?”
  她芳龄廿五岁,细高条儿。由于骨架小,所以略显肥胖,但身腰灵便。乍一看她并不漂亮,长脸、大嘴,一口白牙,但愈看愈耐看,愈感到她妩媚无比,一双大而亮的蓝眼睛,秀发漆黑,十分迷人。
  丈夫没有吱声,只是盯着她。她熟悉这种目光,这是一种恍惚又犹豫不定的目光。
  塞芙丽娜又说:“喂,我是跑着回来的,你知道吗?我根本找不到马车,又舍不得坐出租汽车,就步行回来。你看我这一身汗!”
  卢博厉声说:“得了吧!我才不信你会从便宜商场一路走回来!”
  她立即像孩童一般,上前亲热地搂住丈夫的脖子,用漂亮的小手捂住他的嘴。
  “你坏,你真坏!别往下说了,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嘛!”
  她显得是那么诚恳,丈夫相信了,认为她仍是那么单纯和直率,便狂热地一把把她抱住。他每次产生疑心都是这样消散的。妻子似乎有些忘情,任凭他爱抚。他连连吻她,但她不肯还吻,这一点叫他担忧。她总是很被动,像少女那样天真多情,但毫无情人的味道。
  “怎么,你又到便宜商场抢购去了?”
  “对,这事回头再告诉你。现在还是先吃饭,我的肚子都饿瘪了!喔,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说:‘我的可爱的礼物!’”
  她望着丈夫的脸发笑,右手从口袋掏出一件东西,但不肯亮出来。
  “快说:‘我的可爱的礼物!’”
  卢博不由地也笑了,并且打定了主意。
  “我的可爱的礼物!”
  原来她为丈夫买来一把小刀。半月前,卢博丢了一把小刀,心里十分难过。这是一把崭新的刀子,象牙刀柄,刀刃闪亮。卢博不由地高兴地叫起来,他马上就可以用上刀子了。妻子见丈夫高兴,心里也很愉快。她又开玩笑似地向丈夫讨了一枚硬币,以表示他俩的情谊没有一刀两断。
  塞芙丽娜连声说:“快吃饭,快吃饭!”她又对丈夫说:“别关窗子,我太热!”